“媽媽,我不要一個人睡,我怕!”
深夜十二點,女兒樂樂的哭聲像一把錐子,刺穿了寂靜。
我剛處理完婆婆的后事,身心俱疲,眼皮重得像掛了鉛塊。
我強撐著坐起來,把樂樂小小的身體摟進懷里,輕聲安撫:“樂樂乖,做什么噩夢了?”
樂樂的身體在我懷里瑟瑟發(fā)抖,小手指著她自己的公主床,帶著哭腔說:“奶奶在我床上!她不讓我上去!”
我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樂樂,別胡說,”我聲音干澀,“奶奶……奶奶已經(jīng)去很遠的地方了。”
“沒有!”樂樂哭得更兇了,“奶奶就在那兒!她還瞪著我!”
丈夫沈博文被吵醒了,他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嘟囔道:“孟靜,你能不能管管孩子?大半夜的嚎什么!”
我壓著心頭的恐懼和怒火,低聲說:“樂樂說……媽在她的房間里。”
沈博文“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帶著濃濃的鼻音:“小孩子做噩夢說胡話,你還當真了?趕緊把她弄走,我明天還要上班,累死了。”
他甚至沒睜開眼看一眼我們母女。
我看著黑暗中女兒那張掛滿淚痕的臉,又看了一眼那個空蕩蕩的、據(jù)說“坐著”我婆婆的公主床。
白天,我才親手將婆婆的骨灰盒交到墓園工作人員手里。
那個對我百般挑剔、視我為外人的婆婆,沈月娥,確確實實地,在今天上午,火化了。
01.
婆婆沈月娥走得很突然,心梗,在麻將桌上。
接到電話時,我正在菜市場為她挑選晚上要做梅菜扣肉的五花肉。
她最愛吃這個。
等我瘋了一樣趕到醫(yī)院,見到的只有一張蓋著白布的病床。
沈博文通紅著眼,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憤怒。
他抓住我的胳膊,第一句話就是:“我媽讓你去給她交電費,你為什么要去買菜?你要是早點去,說不定就碰上了,我媽就不會死!”
我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沈月娥的控制欲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要求我每天必須嚴格按照她規(guī)定的時間點去做事,今天上午十點是交電費,十一點是買菜。
我只是把順序顛倒了一下,就成了害死她的罪人。
“沈博文,媽得的是心梗,和我什么時候去交電費沒有關(guān)系!”我試圖爭辯。
“怎么沒關(guān)系!”他吼了起來,“就是你氣我媽!你天天在家什么都不干,讓她老人家操心,她能不生病嗎?”
周圍投來的異樣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我閉上了嘴。
在這個男人心里,婆婆的死,不是因為她常年高血壓、肥胖、從不忌口,而是因為我這個兒媳婦“不夠孝順”。
葬禮的準備過程,更像一場鬧劇。
沈博文以“我太悲傷了,什么都做不了”為由,把所有事情都推給了我。
選墓地、訂酒席、聯(lián)系殯儀館,全是我一個人跑前跑后。
他唯一做的,就是在他那些親戚面前表演悲傷。
出殯前一天晚上,他把我拉進房間,攤開手:“拿十萬塊錢出來。”
我愣住了:“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壽衣和骨灰盒我已經(jīng)付過錢了。”
“我媽的葬禮,能辦得寒酸嗎?我要請最好的司儀,訂最高檔的酒席,讓我媽風風光光地走!不能讓人家戳我們脊梁骨!”他話說得冠冕堂皇。
“你的積蓄呢?你不是剛發(fā)了季度獎金嗎?”我問。
沈博文的臉瞬間沉了下來:“那是我的錢!我媽養(yǎng)我這么大不容易,現(xiàn)在她死了,我這個做兒子的出錢,天經(jīng)地義!你呢?你嫁到我們家,我媽辛辛苦苦伺候你們娘倆,你出點錢不是應(yīng)該的嗎?”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沈月娥在世時,家里的每一分錢都牢牢攥在她手里。
我每個月的工資要上交一半作為“家庭生活費”,她給我的買菜錢,每天不會超過五十塊。
現(xiàn)在她人沒了,她兒子倒是把這種“理所當然”學了個十成十。
最終,我還是妥協(xié)了。
我不想在婆婆的靈堂前和他大吵大鬧,那太難看了。
我把我卡里僅剩的五萬塊積蓄全部取了出來,交給了他。
他接過錢,點了點,眉頭一皺:“怎么才五萬?”
“我就這些了。”
“你騙誰呢?你每個月工資一萬多,存了這么多年,就五萬?”他一臉不信。
我心臟一抽,冷冷地說:“樂樂上早教、興趣班不要錢嗎?你給你媽買按摩椅、金手鐲的時候,花的是誰的錢?你忘了?”
沈博文被我噎得說不出話,悻悻地把錢揣進兜里,摔門而出。
那一刻,我沒有悲傷,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這個家,從始至終,都把我當成一個外人。
一個既要賺錢,又要免費帶孩子、做家務(wù),還要隨時為他們母子奉獻一切的外人。
02.
婆婆下葬后的第一天,家里安靜得可怕。
我一早起來,給樂樂做了早餐,送她去了幼兒園。
回到家,看著一片狼藉的客廳,嘆了口氣,開始收拾。
前幾天的吊唁,親戚朋友來來往往,家里堆滿了雜物和垃圾。
我一個人,把地拖了三遍,垃圾分類打包扔下樓,又把所有的床單被套換下來塞進洗衣機。
等我忙完這一切,已經(jīng)是中午十二點。
沈博文的房門終于打開了。
他頂著一頭亂發(fā),打著哈欠走出來,看了一眼干凈整潔的客廳,毫無表示。
他徑直打開冰箱,看了一圈,皺著眉問:“中午吃什么?”
“我還沒來得及做,要不……我下碗面條?”我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面條?”他聲調(diào)瞬間拔高,“我媽才剛走,你就給我吃這個?你就不能炒兩個菜嗎?我媽在的時候,哪頓飯少于四個菜了?”
我的火氣“噌”地一下就上來了。
“沈博文,我從早上六點忙到現(xiàn)在,一口水沒喝!你媽在的時候,我是不用上班,還是不用帶孩子?你但凡搭把手,我們現(xiàn)在就能吃上滿漢全席!”
他被我的話堵住了,臉上掛不住,開始找茬:“你不就是拖個地嗎?有什么累的?女人做點家務(wù)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嗎?”
“是嗎?”我冷笑一聲,把手里的臟抹布扔進水池,“那從今天起,家務(wù)我們一人一半,很公平吧?”
“你!”他指著我,“孟靜,你是不是覺得我媽不在了,沒人能治得了你了?”
我不想再跟他吵,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下午,我去幼兒園接樂樂。
老師把我單獨留了下來,表情有些擔憂:“樂樂媽媽,樂樂今天在幼兒園,對著空椅子坐了一下午,還跟‘空氣’說話,我們問她和誰玩呢?她說……和奶奶。”
老師的話讓我后背發(fā)涼。
回到家,我看見樂樂果然又搬了個小板凳,放在客廳的沙發(fā)對面,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對著空無一人的沙發(fā),小聲地講著故事。
“樂樂,你在干什么?”我小心翼翼地問。
樂樂回過頭,沖我甜甜一笑:“媽媽,我在給奶奶講故事呀,奶奶說她喜歡聽。”
那一瞬間,客廳里的空調(diào)明明開著26度,我卻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冰窖。
晚飯時,我特意多炒了兩個菜。
沈博文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
他一邊狼吞虎咽,一邊還不忘數(shù)落我:“這燒茄子,鹽放多了。還有這個青菜,炒得太老了,我媽做的比你好吃多了。”
我默默地夾著白米飯,一言不發(fā)。
樂樂坐在她的兒童椅上,忽然用筷子指著我們中間的空位,對我說:“媽媽,你給奶奶也盛一碗飯呀,奶奶說她也餓了。”
“啪嗒”,沈博文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臉色煞白地看著那個空位,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03.
恐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寫在沈博文的臉上。
從那天起,他不再敢一個人待在家里。
即使我出門買個菜,他也要奪命連環(huán)call,問我什么時候回來。
但他對我的態(tài)度,卻愈發(fā)惡劣。
仿佛只有通過呵斥我,才能證明他的男子氣概,驅(qū)散他內(nèi)心的恐懼。
婆婆頭七那天,我按照習俗,準備了她生前愛吃的幾樣菜,擺在桌上。
沈博文下班回來,一進門就黑著臉,把一沓催費單扔在我面前。
“物業(yè)費、電費、網(wǎng)費,都過期了!孟靜,我媽在的時候,從來沒讓家里斷過電!你現(xiàn)在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我撿起單子看了一眼,說:“這個月開銷太大了,我手頭沒錢了。你先墊上吧。”
葬禮掏空了我所有積蓄,這件事,他是知道的。
“我墊?”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憑什么墊?這個家你沒住嗎?電你沒用嗎?我告訴你孟靜,我媽的錢都在你那兒,你別給我裝蒜!”
我簡直要被他氣笑了:“沈月娥的錢在我這兒?她的銀行卡、存折,不都鎖在她自己房間的抽屜里嗎?”
“鑰匙呢?鑰匙肯定在你那兒!”他一口咬定。
“我沒有!”
“你肯定有!”沈博文幾步?jīng)_到婆婆的房門口,發(fā)現(xiàn)門被鎖著,回頭沖我吼,“開門!”
“那是媽的房間,她剛走,我們就進去翻東西,像話嗎?”我守在門口不讓他進。
“我拿我媽的遺物,天經(jīng)地義!你一個外人,有什么資格攔著我?”
“外人”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刀,狠狠扎進我心里。
他見我不動,竟然直接開始撞門。
那扇老舊的木門發(fā)出“砰砰”的巨響。
“沈博文!你瘋了!”我沖過去拉他。
他一把將我甩開,我的后腰重重地撞在墻角,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氣。
這時,樂樂的哭聲從房間里傳來。
我顧不上疼,趕緊跑過去抱起女兒。
門,被沈博文撞開了。
他像一頭闖入瓷器店的公牛,在婆婆的房間里翻箱倒柜。
抽屜被一個個拉出來,衣服、雜物扔了一地。
很快,他找到了那個紅色的木盒子。
那是婆婆存放所有重要票證的地方。
他撬開鎖,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在床上。
幾張銀行卡,幾本存折,還有一本房產(chǎn)證。
他拿起那幾本存折,一本本翻看,臉上的表情從貪婪的狂喜,瞬間變成了不可置信的憤怒。
“怎么可能……怎么會這么少?!”他咆哮著,“加起來還不到三萬塊!我媽的錢呢?她那十幾萬的養(yǎng)老金呢?”
他猛地回頭,死死地瞪著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偷偷把我媽的錢轉(zhuǎn)走了?”
我抱著瑟瑟發(fā)抖的樂樂,冷冷地看著他:“我連鑰匙都沒有,怎么轉(zhuǎn)?”
他顯然不信,拿起那本房產(chǎn)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當他看清上面的名字時,徹底愣住了。
房產(chǎn)證上,戶主的名字,赫然是:孟靜。
是我自己的名字。
04.
“這……這是怎么回事?”沈博文的聲音都在發(fā)抖,他拿著房產(chǎn)證,一步步向我逼近,“為什么房子在你名下?!”
我把樂樂放回她的房間,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然后,我轉(zhuǎn)過身,平靜地看著這個已經(jīng)歇斯底里的男人。
“因為這房子,首付是我爸媽出的,貸款是我一直在還。寫我的名字,有什么問題嗎?”
這是我藏了五年的秘密。
當年結(jié)婚,婆婆哭天搶地,說家里沒錢買房。
是我爸媽心疼我,偷偷拿出了他們的養(yǎng)老錢,付了首付。
為了不讓我在婆家難做,他們讓我對外宣稱是婆家買的房。
每個月的房貸,也是從我那份“上交”的工資之外的個人賬戶里,悄悄劃走。
沈博文和他媽,一直以為他們占盡了便宜,住著不用自己花一分錢的“自家”房子。
“你……你騙我!你竟然騙了我這么多年!”沈博文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憤怒和羞辱讓他面目猙獰。
“我騙你?”我笑了,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沈博文,結(jié)婚五年,你為這個家花過一分錢嗎?你的工資,除了給你媽買東西,剩下的全在你自己的口袋里。我不僅要上班賺錢,還要養(yǎng)你,養(yǎng)這個家!你有什么資格說我騙你?”
“你胡說!”他惱羞成怒地反駁,“我媽說了,你就是圖我們家的房子!你這個心機深重的女人!”
“圖你家的房子?”我指著這一屋子的狼藉,“對,我圖!我圖你家房子舊,圖你家沒電梯,圖你媽攪合,圖你是個長不大的巨嬰!”
我積壓了五年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了。
“我告訴你沈博文,這房子是我的,跟你,跟你媽,沒有一分錢關(guān)系!以前我念著你是樂樂的爸爸,是一家人才忍著你們。現(xiàn)在你媽不在了,你也不用再偽裝了。”
我從抽屜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甩在他臉上。
“我們離婚。房子是我的婚前財產(chǎn),你,凈身出戶。”
沈博文被那份協(xié)議書砸得蒙住了。
他愣愣地看著我,仿佛第一天認識我。
幾秒鐘后,他像是被點燃的炸藥桶,猛地撲過來搶協(xié)議書,一邊撕一邊吼:“離婚?我讓你凈身出戶!孟靜,你別忘了,樂樂姓沈!你休想帶走我的女兒!”
他提到了我唯一的軟肋。
看著他瘋狂的樣子,我心底的防線幾乎要崩潰。
就在這時,樂樂的房門突然開了一條縫。
她探出小腦袋,怯生生地說:“爸爸,你不要欺負媽媽……奶奶說,她不喜歡你這樣……”
沈博文的動作,瞬間僵住了。
他猛地回頭,看向女兒。
整個客廳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05.
沈博文像見了鬼一樣,死死地盯著女兒。
“樂樂……你剛才說什么?”他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在摩擦。
樂樂被他嚇到了,往后縮了縮,小聲說:“奶奶說的……奶奶就在爸爸你后面站著……她說,她對你很失望……”
沈博文的身體肉眼可見地哆嗦了一下。
他僵硬地、一點一點地回過頭。
他的身后,自然是空無一物。
但他臉上的血色,卻以驚人的速度褪盡,變得慘白如紙。
這場爭吵,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戛然而止。
我沒有放過這個機會。
我彎下腰,將被他撕成兩半的離婚協(xié)議書撿了起來,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將紙張拼好,平整地放在茶幾上。
這個動作,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
沈博文的目光從空無一人的身后,緩緩移到那份殘破的協(xié)議上。
恐懼從他的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怨毒。
他突然笑了,笑聲陰冷。
“好,很好。孟靜,你真是長本事了。”
他指著協(xié)議書,一字一頓地說:“離婚可以。”
“但是,樂樂必須留下。她姓沈,是我們沈家的孩子,你休想帶走!”
他知道,這才是我的死穴。
“房子是你的,我不要。”他裝出一副大度的樣子,眼神卻像毒蛇一樣盯著我,“但我倒要看看,法院會把孩子判給一個沒法給她穩(wěn)定生活的母親,還是一個有穩(wěn)定工作、能讓她在熟悉環(huán)境里成長的父親!”
他走近一步,壓低了聲音,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
“沒有我,你連給樂樂交學費都費勁。你拿什么跟我爭?”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說的是事實,我的積蓄已經(jīng)見底。
看著他那副穩(wěn)操勝券的丑惡嘴臉,我氣得渾身發(fā)抖。
就在我準備開口反駁的瞬間,門口的樂樂又一次開口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在我們之間炸響。
“奶奶還說……”
樂樂歪著頭,眼神清澈又茫然地看著沈博文。
“她生病那天,你拿走了她的紅盒子,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