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聒噪的午后,林嵐獨自一人攀登著青峰山。山路蜿蜒,林木蔥郁,偶有鳥鳴掠過,更顯幽靜。她喜歡這份寧靜,可以暫時拋開都市的喧囂和工作的煩擾。
當她手腳并用,攀上一塊陡峭的巖壁,準備在一處平緩些的山坳歇腳時,幾聲微弱而帶著極致痛楚的“吱吱”聲,細若游絲般鉆入她的耳中。
林嵐的心猛地一提,立刻屏住呼吸,仔細辨別聲音的來源。她撥開身前垂落的藤蔓和茂密的蕨類植物,眼前的一幕讓她倒吸一口冷氣。
一只猴子,一只渾身上下雪白如緞、沒有一根雜毛的小猴,正無助地蜷縮在一副猙獰的捕獸夾旁。它的一條后腿被夾子死死咬住,鮮紅的血液汩汩滲出,將它那圣潔的白毛和身下的腐葉染得一片狼藉,那紅色在幽綠的山林間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小猴的身體因劇痛而不住地顫抖,它看到林嵐,那雙本該靈動狡黠的烏黑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恐懼和深深的絕望所充斥,淚光盈盈,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01.
“別怕,小家伙,千萬別亂動,我來救你。”林嵐壓低了聲音,語氣盡可能地溫柔,她慢慢放下背包,小心翼翼地靠近。每一步都走得極輕,生怕驚擾到這個已經瀕臨崩潰的小生命。
小猴似乎能聽懂她的話,原本因恐懼而弓起的背脊微微放松了一些,但看向捕獸夾的眼神依舊充滿了痛楚。
林嵐蹲下身,仔細觀察那捕獸夾的構造。是很老舊的款式,但彈簧的力道依然強勁。她從背包側袋取出隨身攜帶的多功能折疊刀,選了其中最扁平堅硬的一頭,嘗試著去撬動夾口。
這個過程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巧力。林嵐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全神貫注,一點點地試探,一點點地用力。
小猴非常安靜,只是用那雙水汪汪的黑眼睛凝望著她,偶爾發出一兩聲極輕的嗚咽,仿佛在為她鼓勁,又像是在默默忍受。
“咔——”一聲不算響亮,但在寂靜山林中卻異常清晰的金屬摩擦聲后,捕獸夾的鋸齒終于被撬開了一道縫隙。
林嵐不敢怠慢,趕緊用刀柄卡住,然后用另一只手迅速而輕柔地將小猴受傷的腿從夾口中解救出來。
傷口很深,皮肉外翻,血流不止。
她立刻打開急救包,用礦泉水沖洗,撒上止血粉,再用消毒紗布細心包扎。小猴自始至終都表現得異常配合,甚至在林嵐為它清理傷口最疼的時候,也只是輕輕咬住了自己的前爪,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好了,暫時沒事了。”林嵐替它包扎完畢,輕輕吁了口氣,額角的汗水滴落下來,“這幾天別讓傷口碰水,應該能慢慢長好。以后可得小心點,這種深山老林,危險的東西多著呢。”
她將小猴輕輕抱起,選了一處避風的樹洞,想把它放進去。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的小猴突然扭過頭,用那雙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林嵐。那眼神中,除了感激,似乎還有一種遠超普通動物的智慧和凝重。
然后,在林嵐完全沒有預料的情況下,它開口了。
聲音略顯稚嫩,帶著一絲非人的空靈,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傳入林嵐的耳中:“善良的人,謝謝你救了我。請你一定,一定要記住我的話——今天回家之后,無論如何,千萬,千萬不要喝你母親……煮的湯。”
林嵐的大腦“轟”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她僵立當場,眼睛因極度的震驚而睜得溜圓,嘴巴微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猴子……猴子說話了?!而且,說了如此具體,如此詭異的一個警告!
她以為自己是中暑出現了幻聽,使勁晃了晃腦袋。
然而,當她再次聚焦視線時,那只雪白的小猴深深地望了她最后一眼,眼神復雜難辨,隨即它靈巧地一轉身,化作一道幾乎看不清的白色虛影,“嗖”地一下便消失在茂密的叢林深處,快得不可思議,仿佛融入了光線和空氣之中。
02.
山風習習,吹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
林嵐獨自站在原地,心臟還在狂跳不止,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臉頰,又看了看自己剛才包扎過猴子傷口的手指,上面還殘留著淡淡的血腥氣和藥粉味。
一切都那么真實,可剛才發生的一切又那么荒誕不經。
“猴子說話……不要喝……母親的湯……”她失神地喃喃自語,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樣敲擊著她的神經。
是幻覺嗎?因為獨自在深山,精神緊張產生的臆想?
可那小猴子受傷的慘狀,它眼神中的哀求與靈性,以及最后開口說話時那種不容置疑的嚴肅語氣,都真實得讓她無法懷疑。尤其是那通體的雪白,在幽暗的林間是如此醒目,此刻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更添了幾分詭異。
她努力回憶著母親。母親周琴,一個溫婉慈祥的普通中年婦女,平日里最大的愛好就是研究各種養生食譜,給自己和女兒煲各種湯水。母親的湯,能有什么問題?
林嵐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從心底升起,讓她在這炎熱的午后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她不敢在山上久留,匆匆收拾好東西,近乎逃也似地開始下山。一路上,那猴子的話語如同魔咒般在她腦海中盤旋,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可怕。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救下的,到底是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那般雪白無瑕的毛色,那般通人性的眼神,以及開口說話的能力……這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
青峰山,本地一直有些神神叨叨的傳說,說山中有精怪,能化人形,能通曉禍福。以前林嵐只當是些無稽之談,可今日的遭遇,卻讓她不得不心生敬畏與惶恐。
快到山腳時,一片雪白的猴毛,不知從何處悠悠飄落,正好落在她的肩頭。林嵐悚然一驚,伸手拈起,那猴毛輕若無物,潔白無瑕,卻又帶著一絲冰涼的觸感。
是巧合嗎?還是……那只猴子無聲的提醒?
她捏緊了那片猴毛,加快了腳步。無論如何,今晚母親的湯,她絕對不能喝。這個念頭,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堅定。
03.
夜幕悄然降臨,林嵐帶著滿腹的疑惑與不安回到了家中。
一踏進家門,一股熟悉的濃郁湯香味便撲面而來。這味道,她再熟悉不過,是母親周琴的手藝。
“嵐嵐回來啦?快去洗手,媽今天給你燉了你最愛喝的當歸排骨湯,補血益氣的。”周琴系著碎花圍裙,從廚房里端出一只熱氣騰騰的砂鍋,臉上洋溢著慈愛的笑容。
林嵐的心臟猛地一沉。
猴子那雙烏黑的眼睛,那句清晰的警告,再一次在她腦海中炸開。
她看著母親如常的笑臉,又看了看那鍋翻滾著熱氣的湯,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她注意到,最近這段時間,母親燉湯的頻率確實比以往高了許多,幾乎是天天不落,而且總是變著花樣。以前她只覺得是母親關心自己,可現在,這頻繁的“愛心湯”卻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
“怎么了,嵐嵐?站著發什么呆?”周琴將砂鍋穩穩地放在餐桌上,又轉身去拿碗筷。
“媽……”林嵐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自然,“我今天……在公司跟同事們一起叫了下午茶,吃得有點多,現在肚子還撐著呢,一點都不餓。”
周琴盛湯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什么,但很快又笑道:“年輕人就是這樣,老在外面吃些沒營養的東西。這湯可是我燉了三個小時的,精華都在里面呢。少喝點,暖暖胃也好。”
她盛了滿滿一碗,不由分說地放在林嵐面前的餐位上,湯面上還飄著幾片翠綠的蔥花。
“媽,我真的吃不下了。”林嵐往后縮了縮,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您自己喝吧,別浪費了。”
周琴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媽也喝過了,這是特意給你留的。不餓也嘗兩口,不然涼了就不好喝了。”語氣依舊溫柔,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
04.
林嵐看著眼前那碗香氣撲鼻的湯,又看看母親那雙充滿了期待與堅持的眼睛,感覺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
猴子的警告是如此清晰和詭異,而母親的關愛又是如此真切和日常。
她不能直接說“我不喝”,那太傷母親的心,也顯得自己莫名其妙。但讓她喝下去……她不敢!
怎么辦?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念頭在她腦中形成。
“好……好吧,”林嵐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慢慢端起碗,“既然是媽您親手燉的,那我怎么也得嘗嘗。”
周琴的臉上立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就對了嘛,快喝吧,趁熱。”
林嵐將碗湊到唇邊,小心地吹了吹熱氣。她微微仰頭,做出喝湯的姿勢,實際上卻只是用嘴唇抿了一下碗沿,讓極少量的湯汁沾濕了口唇。
一股濃郁的藥材味混合著肉香瞬間充斥了她的口腔。
她沒有立刻咽下,而是含在口中,同時將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了手上的動作——她借著寬大衣袖的遮掩,以一個極其隱蔽的角度,將碗微微傾斜,讓里面的湯汁悄無聲息地、緩慢地倒向了她預先在餐桌下大腿上攤開的一塊深色超強吸水毛巾上。
這個動作風險極高,她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
“嗯……味道真不錯!”她放下已經空了一小半的碗,努力做出回味無窮的表情,對著母親笑道,“媽,您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她用舌尖悄悄感受了一下口中殘留的那一點點湯汁。除了正常的咸鮮,似乎還有一絲極淡極淡的,說不出的……微苦?還是錯覺?
周琴一直仔細地觀察著她的反應,見她似乎真的喝了,并且面露贊許,神色才徹底放松下來,臉上堆滿了笑容:“喜歡就好,喜歡就多喝點。鍋里還有呢。”
“不了不了,媽,這些就夠了,再喝就真的要撐破肚皮了。”林嵐連忙擺手,心中卻在暗暗叫苦,那塊毛巾恐怕已經快吸飽了。
05.
“行,那你吃飽了就早點回房休息吧,看你今天臉色也不太好,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周琴收拾著碗筷,語氣關切地說道。
林嵐如蒙大赦,胡亂應了幾聲,便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一進房間,她立刻反鎖了房門,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洗手間,將口中含著的那一點點湯汁混合著唾沫盡數吐進了馬桶,然后用清水反復漱口,直到口腔里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異味。
接著,她從牛仔褲里抽出那塊已經吸得沉甸甸的深色毛巾,上面滿是油膩的湯漬。幸好顏色深,剛才在燈光下應該沒有露出破綻。她將毛巾也扔進了馬桶,按下沖水鍵,看著那罪證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做完這一切,她才像虛脫了一般,背靠著冰涼的瓷磚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太驚險了!
母親最近真的太不對勁了。那幾乎是強迫性的讓她喝湯的行為,還有剛才她觀察自己喝湯時那種專注到有些詭異的眼神……
林嵐的心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疑團。那只雪白猴子的話,絕非空穴來風!
夜色漸濃,窗外一片死寂。
林嵐躺在床上,毫無睡意。她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著隔壁母親房間的動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她幾乎要以為母親已經睡下,自己也快要抵不住困意的時候……
一陣極輕微的、刻意壓低了的說話聲,如同鬼魅般,斷斷續續地從緊閉的房門縫隙中滲透了進來。
是母親的聲音!
這么晚了,她在和誰說話?
林嵐一個激靈,瞬間睡意全無。她悄無聲息地滑下床,赤著腳,像一只警覺的貓,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到自己的房門邊,將耳朵輕輕貼在了冰涼的門板上。
母親的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在打電話,又像是在跟某個看不見的存在對話。因為隔著門,而且聲音壓得極低,大部分內容都模糊不清,只能隱約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詞語……
“……時候……快到了……”
“……她的身體……越來越……”
“……這次……一定能……”
林嵐的心越聽越沉,越聽越冷。這些含糊不清的片段,組合在一起,讓她產生了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就在這時,母親似乎稍微提高了一點點音量,又或許是換了個姿勢,一句相對完整的話,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陰冷和期待,清晰地鉆入了林嵐的耳中:
“……再過幾天,等她把那些‘好東西’都喝下去……到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