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鞋廠的車間早已寂靜無聲。

只有角落里那盞昏黃的白熾燈還亮著，燈下，一個瘦弱的身影仍在埋頭苦干。

林美芳（阿芳）覺得自己的眼皮重得像掛了鉛塊，手指頭又麻又脹，幾乎失去了知覺。

縫紉機(jī)單調(diào)的“噠噠”聲，是此刻唯一陪伴她的聲音。

又是加班。

這個月已經(jīng)是第十五個加班夜了。為了那點(diǎn)微薄的加班費(fèi)，為了能多寄幾塊錢回家，她不敢有絲毫懈怠。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膠水味和皮革味，熏得她頭昏腦漲。

終于，最后一雙鞋面在她手中完成。阿芳長長地吁了口氣，感覺整個骨頭架子都快散了。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站起身，準(zhǔn)備去水房簡單沖洗一下就回宿舍。宿舍那張硬板床，此刻是她最向往的地方。

寂靜的廠區(qū)走廊，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在回蕩，顯得空曠又有些瘆人。

突然，前面管理辦公室的門縫里，隱隱約約透出一點(diǎn)光亮。

還有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斷斷續(xù)續(xù)。

這么晚了，誰還在辦公室？

阿芳心里咯噔一下，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她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在廠里，少聽少看少說才能保平安，這是老鄉(xiāng)早就告誡過她的。

但那聲音里，似乎夾雜著一種奇怪的腔調(diào)，還有……好像是女人的啜泣聲？

好奇心像一只小爪子，撓得她心癢癢。或許，只是哪個主管忘了關(guān)燈在里面休息？

她走到門邊，側(cè)耳傾聽。聲音更清晰了些，是一個男人低沉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還有一個女人壓抑的、帶著恐懼的嗚咽。

阿芳的心跳開始加速。她知道偷聽是不對的，被發(fā)現(xiàn)了肯定沒好果子吃。

可那嗚咽聲像針一樣扎著她的耳膜，讓她無法就這么走開。

她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屏住呼吸，湊到門邊，試圖從那道不算寬的門縫往里看。

里面光線不強(qiáng)，但足以讓她看清辦公室里的大致情形。

只一眼。

僅僅只是一眼。

阿芳瞬間像被雷擊中一樣，渾身僵硬地定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門縫后面那難以置信的一幕。

女孩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收縮，臉上血色褪盡，一片煞白。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沒有驚呼出聲。

天啊……怎么會……怎么會是這樣……

阿芳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四肢冰涼，大腦一片空白。她愣住了，徹底愣在了那扇門外，仿佛變成了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像。

01

時間倒回到兩年前。

十八歲的林美芳，背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布包，里面裝著兩件換洗的衣服和家里湊出來的幾塊錢路費(fèi)，第一次離開了生養(yǎng)她的那個貧困小山村。

她是跟著同村一個遠(yuǎn)房親戚出來的。那親戚在南邊一家鞋廠打工，說廠里缺人，手腳麻利的年輕女孩子最受歡迎。

“阿芳啊，不是叔叔狠心讓你小小年紀(jì)背井離鄉(xiāng)，”臨行前，她爹，一個被生活壓彎了腰的黝黑漢子，反復(fù)叮囑，“實在是家里……唉，你兩個弟弟還要讀書，你娘身體又不好，你出去掙點(diǎn)錢，家里也能松快點(diǎn)。”

阿芳低著頭，嗯嗯地應(yīng)著。她知道家里的難處。作為長女，她覺得自己有責(zé)任為家里分擔(dān)。

她聽說，外面的世界很大，工廠里掙錢雖然辛苦，但一個月能有好幾十塊，比在家里刨土坷垃強(qiáng)太多了。

火車坐了兩天一夜，硬座車廂里擠滿了人，空氣混濁不堪。阿芳縮在角落里，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陌生景象，心里既有對未來的憧憬，也有著難以言說的忐忑和不安。

終于到了地方，一座喧鬧的南方小城。高樓、汽車、穿著時髦的人們，一切都讓阿芳感到新奇又自卑。

親戚帶她去的鞋廠，坐落在城郊，規(guī)模不小，一排排灰撲撲的廠房，煙囪冒著黑煙。還沒進(jìn)廠門，就能聞到那股濃烈的膠水和皮革混合的氣味。

親戚把她交給一個看起來很兇的中年男人，說是車間的主管，姓張。

張主管上下打量了阿芳幾眼，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新來的？叫什么？”

“林、林美芳。”阿芳緊張得聲音都有點(diǎn)抖。

“多大了？”

“十八。”

“以前干過活沒？”

“在、在家里干農(nóng)活。”

張主管撇撇嘴，似乎不太滿意，但也沒多說什么，只是不耐煩地?fù)]揮手：“跟我來吧。手腳放麻利點(diǎn)，我們這兒不養(yǎng)閑人！”

阿芳趕緊拎起自己的小布包，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車間里的景象讓她震驚。震耳欲聾的機(jī)器轟鳴聲，快速轉(zhuǎn)動的傳送帶，一排排埋頭工作的工人，大部分是和她差不多年紀(jì)的女孩子，個個面色疲憊，動作卻快得像上了發(fā)條。

空氣里的氣味更濃了，嗆得她差點(diǎn)咳嗽出來。

張主管把她帶到一個穿著藍(lán)色工裝的女人面前。“霞姐，這是新來的，你帶帶她，教她怎么上線。”

霞姐看起來三十歲左右，臉色蠟黃，眼袋很深，但眼神相對溫和一些。“知道了，主管。”

張主管哼了一聲，又交代了幾句“看緊點(diǎn)”、“別出岔子”之類的話，就背著手走開了。

霞姐嘆了口氣，對阿芳說：“妹子，別怕，剛來都這樣。我叫王彩霞，你叫我霞姐就行。你叫什么？”

“霞姐，我叫林美芳，你叫我阿芳吧。”在陌生環(huán)境里遇到一個稍微和善點(diǎn)的人，阿芳稍微放松了一點(diǎn)。

“好，阿芳。我們這是鞋面縫紉組，你先從最簡單的學(xué)起。”霞姐一邊說，一邊拿起一個鞋面，“看到?jīng)]，就按照這個線跡，把這兩塊皮料縫在一起，線要直，針腳要勻……”

阿芳認(rèn)真地聽著，努力想記住每一個步驟。她知道，這是她改變命運(yùn)的機(jī)會，她必須抓住。

第一天的工作是枯燥且累人的。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脖子和腰都僵硬了。手指頭很快就被針扎了好幾個小孔，火辣辣地疼。

到了晚上，她被分到了集體宿舍。一個大房間，擺了十幾張上下鋪的鐵架床，擁擠不堪。空氣里混合著汗味、廉價雪花膏味和腳臭味。

她的床鋪在上鋪，床板很硬，只有一個薄薄的褥子。同宿舍的女工們大多很冷漠，各自忙著洗漱或者躺在床上發(fā)呆，很少有人主動和她說話。

阿芳默默地鋪好床，把自己的小布包塞在枕頭底下。躺在床上，聽著周圍的鼾聲、夢話和翻身時鐵床發(fā)出的吱呀聲，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獨(dú)和無助。

這就是她未來要生活的地方嗎？

她想家，想爹娘，想弟弟。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打濕了枕巾。

但她很快擦干了眼淚。她不能哭，她是來掙錢的，不是來掉眼淚的。家里人還等著她寄錢回去呢。

她握緊了拳頭。林美芳，你要挺住。

02

日子就在縫紉機(jī)的“噠噠”聲中一天天溜走。

阿芳漸漸適應(yīng)了工廠的節(jié)奏，或者說，是被迫適應(yīng)了。

每天早上六點(diǎn)半，刺耳的起床鈴會準(zhǔn)時響起，把所有人從短暫的睡夢中驚醒。洗漱、吃飯，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食堂的飯菜永遠(yuǎn)是那幾樣：水煮白菜、冬瓜，偶爾有點(diǎn)帶油星的肉末。饅頭倒是管夠，但硬邦邦的，噎得人直翻白眼。

七點(diǎn)鐘，必須準(zhǔn)時到達(dá)車間，開始一天長達(dá)十幾個小時的工作。

阿芳所在的鞋面縫紉組，是整個流水線上最基礎(chǔ)也最累人的環(huán)節(jié)之一。眼睛要一直盯著針頭和快速移動的鞋面，手要不停地操作，精神高度緊張。

張主管像個幽靈一樣，隨時會出現(xiàn)在你身后，只要發(fā)現(xiàn)誰的動作慢了，或者出了點(diǎn)差錯，立刻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xùn)斥。

“林美芳！你眼睛瞎了嗎？線都縫歪了！這點(diǎn)活都干不好，你想不想干了？”

“手腳快點(diǎn)！快點(diǎn)！后面都等著呢！完不成今天的產(chǎn)量，都別想下班！”

尖利刻薄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每個工人的神經(jīng)上。

阿芳總是低著頭，默默忍受著，然后加快手上的動作。她不敢頂嘴，不敢反抗。她怕丟掉這份工作。

一個月下來，她手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指甲縫里全是黑色的油污，怎么洗也洗不干凈。肩膀和脖子因為長時間固定姿勢，總是酸痛難忍。

最難熬的是計件工資制度。每個月的基本工資少得可憐，大部分收入都靠計件。為了多掙幾毛錢，女工們都像上了弦的機(jī)器人，拼命地趕工。

工價低得令人發(fā)指。縫好一雙鞋面，復(fù)雜的款式能有幾分錢，簡單的只有一兩分。這意味著，她每天要重復(fù)成百上千次同樣的動作，才能掙到一塊多錢。

“霞姐，我們這工資也太低了吧……”一次午休，阿芳忍不住小聲向王彩霞抱怨。

霞姐苦笑了一下，壓低聲音說：“沒辦法，妹子，老板心黑著呢。你不干，有的是人搶著干。咱們鄉(xiāng)下出來的女娃，沒文化沒技術(shù)，能有份工就不錯了。”

是啊，能有份工就不錯了。

阿芳想起家里嗷嗷待哺的弟弟和常年吃藥的母親，只能把委屈咽進(jìn)肚子里。

第一個月發(fā)工資，她拿到了三十五塊六毛錢。扣除在食堂吃飯的錢，還有一些零碎的雜費(fèi)，最后到手只有二十八塊。

她小心翼翼地把錢數(shù)了三遍，留下八塊錢做自己這個月的生活費(fèi)，剩下的二十塊，她第一時間就去郵局寄回了家。

捏著那張薄薄的匯款單，她的心里五味雜陳。這點(diǎn)錢，對家里來說是救命錢，但對她自己而言，是每天十幾個小時的辛苦勞作換來的。

她開始學(xué)著精打細(xì)算。不敢買零食，不敢買新衣服，甚至連洗發(fā)水都用最便宜的。每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

生活費(fèi)里最讓她頭疼的是水電費(fèi)。宿舍是集體分?jǐn)偹娰M(fèi)的，一個月下來也要好幾塊。有些女工用水大手大腳，阿芳心疼得不行，卻又不敢多說，怕得罪人。

有一次，因為天氣熱，大家沖涼用水多了點(diǎn)，月底水電費(fèi)超了，張主管在大會上點(diǎn)名批評了她們整個宿舍，還威脅說再超額就要從工資里加倍扣。

那天晚上，宿舍的氣氛很壓抑。一個年紀(jì)稍大點(diǎn)的女工忍不住抱怨：“憑什么呀！我們累死累活，洗個澡還要被罵！”

另一個接口道：“就是！廠里掙那么多錢，就差我們這點(diǎn)水電費(fèi)？”

阿芳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自己干裂的手。她覺得生活就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越掙扎，勒得越緊。

她唯一的念想，就是多掙點(diǎn)錢，早點(diǎn)攢夠錢，或許就能離開這里，去做點(diǎn)小生意，或者回家。

這個念頭，支撐著她在枯燥和疲憊中繼續(xù)堅持下去。

03

工廠里的矛盾，不僅僅來自繁重的工作和微薄的收入，也來自人與人之間。

女工宿舍，人多嘴雜，是非也多。

阿芳性格偏內(nèi)向，不太愛說話，總想著埋頭干活，少惹麻煩。但麻煩有時候會自己找上門來。

和她同宿舍的一個叫小紅的女孩，手腳不太干凈。阿芳放在床頭的半塊香皂不見了，后來發(fā)現(xiàn)小紅在用。她放在桌上的一小袋紅糖，第二天也少了一半。

阿芳心里很不舒服，但她沒吭聲。她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了這點(diǎn)小東西撕破臉不值得。

但她的沉默，卻讓小紅覺得她好欺負(fù)。

有一次，阿芳洗完衣服，晾在宿舍外面的鐵絲上。第二天去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少了一件貼身的內(nèi)衣。

那件內(nèi)衣是她用攢了兩個月的布票，在鎮(zhèn)上扯了塊處理的棉布，自己熬夜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是她僅有的幾件像樣的內(nèi)衣之一。

她心里又氣又急，在宿舍里找了一圈，沒找到。

她看到小紅在床上躺著，裝作看雜志，眼神卻有些閃爍。阿芳鼓起勇氣走過去，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小紅，你看到我的內(nèi)衣了嗎？昨天晾在外面的。”

小紅眼皮都沒抬，懶洋洋地說：“沒看見。你自己的東西自己收好，丟了問我干嘛？”

旁邊一個鋪位的女工插嘴道：“阿芳，我昨天好像看見小紅收衣服的時候，手里拿著一件跟你那件差不多的……”

小紅立刻炸了毛，從床上跳下來，指著那個女工罵道：“你胡說八道什么！你哪只眼睛看見了？想冤枉我是吧？”

她又轉(zhuǎn)向阿芳，雙手叉腰，擺出一副兇悍的樣子：“林美芳，你什么意思？懷疑我偷你東西？一件破內(nèi)衣，誰稀罕！”

阿芳被她這副惡人先告狀的樣子氣得渾身發(fā)抖。她嘴笨，吵架不是對手，只能紅著眼睛說：“那是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做的就了不起啊？誰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弄丟了，賴在我頭上！”小紅不依不饒。

宿舍里其他人都圍過來看熱鬧，但沒人出來幫阿芳說話。大家似乎都習(xí)慣了這種事情，抱著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

最后，還是霞姐聽見動靜過來解圍。“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小紅，你再好好找找，是不是不小心收錯了？阿芳，你也別急，可能風(fēng)吹掉了，再去外面找找看。”

事情不了了之。阿芳知道，內(nèi)衣肯定是找不回來了。她心里堵得難受，既為丟失了心愛的東西，也為人心的冷漠。

除了宿舍內(nèi)部的摩擦，工廠里的等級和欺壓也無處不在。

張主管握有分配活計和批準(zhǔn)加班的權(quán)力。有些手腳快、會拍馬屁的女工，總能分到一些單價高、相對輕松的活。而像阿芳這樣悶頭干活、不擅長討好的人，往往只能拿到最苦最累、工價最低的活。

加班也不是你想加就能加的。有時候廠里訂單少，主管會優(yōu)先安排那些跟他關(guān)系好的，或者平時給他送過禮的人加班。

阿芳不懂這些門道，也不會去刻意討好誰。她只知道拼命干活，希望用產(chǎn)量證明自己。

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有一次，廠里趕一批出口的訂單，需要大量加班。阿芳覺得自己手熟了，速度也上來了，應(yīng)該能輪到加班。

可名單公布下來，卻沒有她的名字。反倒是平時經(jīng)常出錯、但很會跟主管套近乎的小紅排上了。

阿芳心里很不平衡，找到霞姐問原因。

霞姐看了看周圍沒人，才低聲對她說：“阿芳啊，你太老實了。這張主管……手不干凈。你看小紅，平時沒少給他塞煙、塞水果。你不表示表示，好活、加班哪輪得到你？”

阿芳愣住了。她辛辛苦苦掙來的錢，每一分都要寄回家，哪里有多余的錢去“表示”？

而且，她從心底里厭惡這種歪風(fēng)邪氣。

“霞姐，我……我做不到。”阿芳搖了搖頭，聲音有些艱澀。

霞姐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難。但在這兒，就是這樣。要么忍，要么……唉，總之你自己多留個心眼吧。”

那天晚上，阿芳躺在床上，很久沒有睡著。

她感覺自己就像傳送帶上的一只鞋，被推著往前走，無法選擇方向，也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yùn)。

金錢的壓力，人際的摩擦，管理的欺壓，像一座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開始思考，這樣的日子，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頭？難道她的一輩子，就要耗在這個充滿膠水味和汗臭味的地方嗎？

04

矛盾的導(dǎo)火索，往往是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

那天，阿芳身體不太舒服，可能是前一天晚上著了涼，頭有點(diǎn)暈，嗓子也火辣辣地疼。

但她不敢請假。請一天假，不僅要扣工資，全勤獎也沒了，那可是好幾塊錢。

她強(qiáng)撐著來到車間，臉色有些蒼白。

偏偏那天分配到的活，是縫制一種新款式的涼鞋鞋面，工序比平時復(fù)雜，用的皮料也比較硬，特別費(fèi)勁。

阿芳集中精神，但身體的不適讓她手上的動作慢了不少。好幾次，針都差點(diǎn)扎到手指。

張主管在車間里來回巡視，很快就注意到了阿芳的“慢吞吞”。

他走到阿芳的工位旁，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然后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她的縫紉機(jī)臺面。

“林美芳！磨洋工呢？別人都做了多少了，你看看你！”

阿芳嚇了一跳，連忙抬起頭，嘴唇動了動，想解釋自己不舒服，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解釋是沒用的，張主管只看結(jié)果。

“對不起，主管，我……我馬上加快。”她低下頭，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但越是著急，越容易出錯。一個分神，縫紉機(jī)的針“咔嚓”一聲，斷了。

這下糟了。換針、重新穿線，至少要耽誤好幾分鐘。

張主管的臉立刻沉了下來，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天空。“搞什么鬼！連個針都看不住！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不，不是的，主管，我……”阿芳急得眼圈都紅了。

“不是什么不是！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偷懶是不是？”張主管的聲音越來越大，引得周圍的女工都偷偷往這邊看。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偷懶！”阿芳猛地抬起頭，積壓在心里的委屈和身體的不適讓她第一次鼓起了反駁的勇氣，“我今天身體不舒服，頭暈……”

“不舒服？”張主管冷笑一聲，上下打量著她，“我看你精神得很嘛！找借口！廠里是請你來干活的，不是請你來養(yǎng)病的！干不了就滾蛋！”

“滾蛋”兩個字像針一樣刺痛了阿芳。她是為了生存才來到這里，忍受著一切，他憑什么這么侮辱人？

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涌上心頭。

“主管，我沒有偷懶，也沒有找借口！”阿芳站了起來，因為激動，聲音有些顫抖，但很清晰，“我每天干多少活，大家都能看到！我只是今天真的不舒服！你需要這樣侮辱人嗎？”

車間里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驚訝地看著敢于頂撞主管的阿芳。

張主管也沒想到平時悶聲不吭的阿芳敢當(dāng)眾反駁他，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

“嘿！你還敢頂嘴了？林美芳，我看你是皮癢了！”他指著阿芳的鼻子罵道，“你以為你是誰？我告訴你，今天這批活，你要是完不成，不僅沒工資，還得給我賠償損失！”

“憑什么？”阿芳紅著眼睛質(zhì)問，“完不成產(chǎn)量是扣工錢，廠里的規(guī)定，什么時候說過要賠償了？”

“我說要賠償就要賠償！”張主管蠻橫地說，“在這兒，我說了算！你要是不服，現(xiàn)在就給我滾出去！”

阿芳?xì)獾脺喩戆l(fā)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看著張主管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又看了看周圍或同情、或麻木、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心里一陣冰涼。

她知道，再爭辯下去也沒有意義。胳膊擰不過大腿。

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能丟掉這份工作，至少現(xiàn)在不能。

“好……我做。”她低下頭，坐回自己的位置，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她默默地?fù)Q好針，重新穿線，然后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繼續(xù)埋頭干活。只是，她的手在微微顫抖，眼淚最終還是沒忍住，悄無聲息地滴落在鞋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張主管看著她重新“屈服”，得意地冷哼了一聲，撂下一句“給我盯緊點(diǎn)”，才悻悻地走了。

周圍的女工們也重新低下頭，車間里又恢復(fù)了機(jī)器的轟鳴聲，仿佛剛才那場短暫的沖突從未發(fā)生過。

但阿芳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她心里的某種東西，在那一刻被徹底點(diǎn)燃了。

屈辱，憤怒，還有一絲不甘。

憑什么他們就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欺負(fù)人？就因為她們是沒背景、沒文化的打工妹嗎？

她一定要想辦法，改變這種任人宰割的境地。她暗暗下定了決心。

為了完成當(dāng)天苛刻的產(chǎn)量，也為了賭那一口氣，阿芳那天一直埋頭苦干，連晚飯都沒去吃，只啃了兩個早上帶來的冷饅頭。

她成了車間最后一個下班的人。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出喧囂的車間，夜色已經(jīng)籠罩了整個廠區(qū)。

正是這個夜晚，當(dāng)她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走向宿舍時，聽到了管理辦公室里傳出的異樣聲響。

05

夜深人靜，廠區(qū)里只有幾盞路燈發(fā)出昏暗的光。

阿芳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在空曠的路上，白天與張主管的沖突還讓她心里憋著一股火，胃里也因為沒吃晚飯而隱隱作痛。

經(jīng)過管理辦公室時，那扇虛掩的門縫里透出的光線和壓抑的說話聲，讓她停下了腳步。

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把眼睛湊向了那道門縫。

辦公室里的燈光并不明亮，有些昏暗。

她的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腔，大腦一片混亂。

但這還不是最讓阿芳震驚的。

讓她瞬間如遭雷擊，血液都仿佛凝固的，是她看到張主管的另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