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八年的端午節(jié)，太液池畔的柳枝輕拂水面，我隨壽王李瑁第一次以王妃身份參加宮廷盛宴。那年我十七歲，穿著鵝黃色的紗裙，發(fā)間只簪了一支玉簪，在滿目珠光寶氣的命婦中顯得格格不入。

"愛妃嘗嘗這個。"李瑁從鎏金托盤上取下一顆紅艷似火的果子，"嶺南進貢的荔枝，據(jù)說快馬加鞭跑了七日才送到長安。"

我小心地接過那顆帶著細密凸起的果子，學(xué)著周圍貴婦的樣子用指甲剝開粗糙的外皮。乳白的果肉暴露在空氣中，滲出晶瑩的汁水。我輕咬一口，過分的甜膩立刻在舌尖炸開，讓我忍不住皺了皺眉。

"太甜了。"我小聲對李瑁說，將剩下的半顆放回描金瓷盤中。

"哈哈哈，小娘子不懂欣賞！"

一陣爽朗的笑聲從身后傳來。我回頭看見身著明黃色常服的玄宗皇帝不知何時已站在我們身后，驚得手中團扇落地。李瑁慌忙拉著我跪下行禮，我的額頭幾乎觸到冰涼的大理石地面。

"免禮。"玄宗擺擺手，目光卻落在那盤荔枝上，"這荔枝是嶺南節(jié)度使張九齡特意挑選的'妃子笑'，跑死了五匹上好的云南馬才保住新鮮。"

我垂首盯著自己的鞋尖，能感覺到皇帝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那目光如有實質(zhì)，讓我后背沁出一層細汗。

"朕記得你，楊玄琰的女兒。"他突然說，"抬起頭來。"

我依言抬頭，第一次直視這位四十四歲的大唐天子。他的眼角已有細紋，但那雙眼睛依然銳利如鷹，下頜線條堅毅，左手拇指上戴著一枚青玉扳指，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嶺南濕熱，荔枝樹三年才結(jié)果，十棵樹未必能得一斤上品。"玄宗從盤中取了一顆，熟練地剝開，"漢武帝為求長生，曾命人千里送荔枝。朕雖不求仙丹，但能讓嶺南鮮果七日內(nèi)抵京，正可見我大唐驛道之暢，國力之盛。"

他說這話時，眼睛卻盯著我。我那時還不明白，這目光中混合著多少算計與欲望。

開元二十九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正月剛過，太液池的冰就化盡了，露出下面游動的錦鯉。我坐在壽王府的涼亭里繡著香囊，忽然聽見前院傳來一陣騷動。

"王妃！王妃！"我的貼身婢女春桃慌慌張張地跑來，發(fā)髻都跑散了，"宮里來人了，說是武惠妃病重，召王爺即刻入宮！"

我手中的針猛地扎進指尖。武惠妃是壽王的生母，也是當今最得寵的妃子。李瑁匆匆換了朝服進宮，臨走時緊握我的手："玉環(huán)別怕，母妃身體一向康健，想必只是小恙。"

但我分明看見他眼中閃過的惶恐。那夜李瑁沒有回府，只派小太監(jiān)傳話，說惠妃娘娘情況不妙，他要留在宮中侍疾。

三日后的深夜，我被劇烈的敲門聲驚醒。打開門，李瑁面色慘白地站在月光下，朝服上沾著可疑的暗色污漬。

"母妃...薨了。"他聲音嘶啞，像老了十歲，"父皇悲痛欲絕，已經(jīng)罷朝三日。"

我連忙扶他進屋，讓春桃煮安神茶。當燭光映亮他的衣袖時，我才看清那不是什么污漬，而是干涸的血跡。

"這是..."

李瑁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別問！永遠不要問今晚的事！"

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我的皮肉，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瘋狂。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晚大明宮發(fā)生了什么——武惠妃并非病逝，而是被玄宗賜死，罪名是謀害皇子。據(jù)說她死前詛咒玄宗斷子絕孫，血濺三尺。

惠妃死后，整個壽王府都籠罩在詭異的氛圍中。李瑁變得沉默寡言，常常整日待在書房不出。而我則頻繁被召入宮中，陪伴那些整日以淚洗面的公主們。

四月初八佛誕日，我隨眾命婦到慈恩寺上香。回程的馬車突然被攔下，一個穿著紫袍的宦官掀開車簾。

"壽王妃，陛下口諭，請您即刻入宮。"

大明宮的紫宸殿從未來過女眷。當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冰涼的金磚上時，聽見玄宗的聲音從高處傳來：

"抬起頭來。"

我仰起臉，看見玄宗倚在龍椅上，手里把玩著一串佛珠。他比上次見面消瘦許多，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

"知道朕為何召你嗎？"

"妾...不知。"我的聲音細如蚊吶。

"你父親楊玄琰，曾任蜀州司戶。"玄宗突然說起毫不相干的事，"聽說他精通音律，曾作《霓裳》殘譜十二卷？"

我驚愕地抬頭。父親去世多年，陛下怎會突然提起？

"妾父確好音律，但《霓裳》乃陛下與法善真人共譜..."

"哈哈哈！"玄宗大笑打斷我，"好個聰慧的小娘子。不錯，《霓裳》是朕所作，但你父親補全的第十二疊'羽衣回雪'，確實精妙。"

他起身走下臺階，明黃色龍袍掃過地面。當他在我面前蹲下時，我聞到了龍涎香中混雜的酒氣。

"玉環(huán)，朕近日總夢見惠妃。"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輕柔，"她說...朕奪人所愛的報應(yīng)就要來了。"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他喚我的閨名！這于禮不合...

"陛、陛下節(jié)哀..."我慌忙俯首，額頭抵在手背上。

一根冰涼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玄宗的臉近在咫尺，我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驚恐的倒影。

"從今日起，你入太真宮修道，為惠妃祈福。"

"可妾身是壽王..."

"這是圣旨。"他的聲音驟然冰冷，手指收緊，"還是說，你想看壽王府步上當年太平公主的后塵？"

我渾身發(fā)抖。太平公主府被血洗的故事，長安誰人不知？

"妾...領(lǐng)旨。"

次日，一紙詔書震驚朝野：壽王妃楊氏自愿請度為女道士，為武惠妃追福。當我摘下釵環(huán)，換上灰色道袍時，李瑁在太真宮外跪了整整一日。

"為什么？"隔著宮門，我聽見他嘶啞的質(zhì)問，"是不是父皇逼你？"

我咬破嘴唇才忍住哭聲。不能承認，否則壽王府上下百余口性命難保。

"是妾身自愿的。"我強迫自己用最冷漠的聲音回答，"請王爺...忘了我吧。"

門外傳來拳頭砸在石壁上的悶響，然后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我癱坐在地，淚如雨下。

太真宮的日子清苦寂寞。每日晨鐘暮鼓，誦經(jīng)打坐。唯一不尋常的是，宮中用度遠超普通道觀——西域的冰蠶絲被、南海的珍珠粉，還有每月必到的嶺南荔枝。

"娘娘，這是陛下特意賞的。"每次送來貢品，高力士都會這樣說。我漸漸明白，修道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七月七日夜，我正在月下焚香，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回頭看見玄宗獨自站在杏樹下，穿著素色常服，像個尋常富家翁。

"玉環(huán)，這身道袍很適合你。"他伸手拂去我肩頭的落花，"但朕覺得，明黃色會更襯你的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