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的夏天，北京熱得厲害。

街上柏油路都快曬化了，知了在樹上扯著嗓子叫，讓人心里更是煩躁。

我叫姜寶元，那年剛從原來的警衛部隊調出來，接了個新任務，要去一個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上班。

調令上寫得簡單：中央警衛團，釣魚臺國賓館十一號樓。

這十一號樓是啥地方？我們這些在“里頭”當差的都門兒清，那是江青同志住的地兒。

我的差事，就是給她當隨身警衛。

說實話，接到命令時，我心里頭七上八下的，有點光榮，也有點打鼓，不知道這活兒好不好干。

告別了老部隊的兄弟們，我提著個簡單的包袱，走進了釣魚臺。

這地方可真大，到處是老樹，綠油油的草地，還有個大湖，水邊上蓋著些古色古香的樓。

看著挺安靜，可誰都知道，這平靜底下，事兒多著呢。

十一號樓是一棟兩層的小洋樓，看著挺氣派，周圍也靜悄悄的。

領我進去的同志姓王，是個老警衛，他拍拍我肩膀說：

“小姜，到了這兒，機靈點，少說話多做事。”

我趕緊點頭：

“王哥，我明白。”

穿過幾道走廊，王哥帶我進了一間大屋子，里面擺滿了書，還有張大辦公桌。

江青同志就坐在桌子后頭，戴著眼鏡，正低頭看文件，手里拿著支筆，不時在紙上寫著什么。

她穿得挺樸素，就是一身灰色的衣裳，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王哥上前一步，立正報告：

“報告江青同志，警衛干部姜寶元調來報到。”

江青這才慢慢抬起頭，鏡片后面的眼睛朝我掃了一眼，挺有神的，看得我心里直發毛。

她沒多說話，就“嗯”了一聲，然后沖我擺擺手：

“知道了，你先跟老王去熟悉熟悉情況吧。”

說完，又低頭看她的文件去了。

話不多，也沒啥表情，透著一股子不好接近的勁兒。這就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

在十一號樓的日子就這么開始了。

我的活兒，主要是保證江青同志的安全，她去哪兒我跟到哪兒。

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樓里，不是看文件，就是開小會，要么就是一個人在小放映室里看電影，聽說是些“內部參考片”，外面看不到的。

她的生活特別有規律，但也讓人覺得有點悶。

樓里的人不多，大家伙兒說話都小聲小氣的，走路也輕手輕腳，生怕驚擾了誰。

時間長了，我就看出點門道來了，特別是江青跟她女兒李訥的關系，那可真叫一個怪。

李訥那時候三十來歲了，身子骨不太好，隔三差五會從自己家過來看看她媽。

按理說，閨女見媽，總得親熱親熱吧？可在這十一號樓，我看到的卻不是那么回

事。

有一次，我記得清楚，李訥抱著她剛出生沒多久的兒子來看江青。那小家伙胖乎乎的，挺招人喜歡。

李訥抱著孩子，臉上有點緊張，又有點盼著什么似的，輕輕走進江青的書房。

江青正看東西呢，聽見聲響，眼皮抬了抬，見是李訥，說了句：

“哦，來了。”

就又看她的文件了。

李訥小聲說：

“媽，我帶寶兒來看看您。”

江青沒馬上搭理，屋里靜悄悄的，就聽見她翻文件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才放下手里的筆，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梁，眼睛也沒看孩子，就問李訥：

“他好不好帶？沒什么事兒吧？”

那口氣，就跟問鄰居家孩子似的。

李訥好像也習慣了，趕緊說：

“挺好的，就是有時候愛哭，我怕吵著您工作。”

江青“嗯”了聲，端起茶杯喝口水，說：

“工作忙，你們自己玩吧。中午在這兒吃飯，跟廚房說一聲，給你們做點好消化的。”

說完，又戴上眼鏡，忙她的去了。

從頭到尾，她都沒正眼看過那外孫一眼，更別說伸手抱抱了。

李訥抱著孩子，在那兒站了一小會兒，看她媽沒再說話的意思，就抱著孩子悄悄出去了。

我瞅著李訥那背影，真是替她不得勁兒。

吃飯的時候也怪。江青吃飯有她自己的小餐廳，廚師單獨給她做。

李訥來了，也很少跟她媽一桌吃。

江青總說忙，或者說口味不一樣，讓李訥自個兒去我們工作人員的小食堂吃，有時候干脆就吃江青剩下的。

我見過好幾回，江青吃完了，李訥一個人到小餐廳，把江青盤子里剩下的菜撥到自己碗里，就著米飯那么吃。

她吃得很仔細，臉上也沒什么不高興，反而好像能吃上媽剩下的飯菜，也挺滿足似的。

我看著都替她心酸，這母女倆，咋就處成這樣了呢？一個冷冰冰，一個小心翼翼地想親近。

后來，聽樓里歲數大點兒的同志聊天，我才知道不少關于李訥過去的事兒，特別是她頭一回結婚。

那是大概一九七零年吧，李訥響應號召，去了江西一個叫“五七干校”的地方勞動。

在那兒，她跟一個姓徐的年輕人好上了，那小伙子是干校的服務員。

這事兒傳到北京，江青知道了，火氣可大了。

她覺得那小徐就是個普通工人，家里也沒啥背景，跟李訥“門不當戶不對”，死活不同意。

聽老同志說，江青那會兒拍著桌子喊：

“不行，絕對不行！我江青的女兒，怎么能嫁給一個服務員？傳出去像什么話！”

甚至還說，要是李訥非要結這個婚，就跟她斷絕母女關系。那態度，硬得很。

可毛主席不這么看。主席說：

“年輕人談戀愛，讓他們自己做主嘛。李訥愿意，我就同意。”

有主席點頭，李訥到底還是跟小徐結了婚。

可惜啊，這婚結了沒多久就過不下去了。

倆人從小長大的環境不一樣，念的書也不一樣，脾氣、習慣都合不到一塊兒。

日子一長，原先那點兒感情就磨沒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最后，還是離了。

李訥離婚后，日子過得挺緊巴。

主席知道了，心里也不好受，就從自己的稿費里拿出八千塊錢給李訥，讓她應急。

為了不讓人說偏心，主席給江青、給賀子珍大姐，還有李訥她姐李敏，也是一人八千。

這事兒，當時知道的人不多，但都覺得主席這當爹的，真是不容易，對哪個孩子都惦記著。

至于江青，對李訥離婚這事兒，沒聽說她安慰閨女，反而好像覺得當初自己的看法是對的。

這些事兒，一點一點湊起來，讓我對江青和李訥這對母女，有了更深的了解。

這里頭，有當媽的強勢，有當閨女的無奈，還有那個特殊年代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攪和在一塊兒。

日子一晃，就到了一九七三年的秋天，天也一天比一天涼了。

李訥的身子骨本來就弱，這時候好像更不好了。

一開始說是小毛病，后來就住進了北京西邊玉泉山的療養院。那地方清靜，都以為她能好好養養。

誰知道，病情不但沒好，反而越來越重了。

有一天，療養院那邊突然打來電話，說李訥病危，人都昏迷了！

這消息一下就把十一號樓給驚動了。樓里的人都小聲議論，個個臉上都挺緊張的。

我聽見江青的秘書接完電話，聲音都變了：

“什么？病危通知？好，好，我馬上報告！”

那陣子，主席忙得腳不沾地，國家大事一堆接著一堆。

他聽說李訥病重，心里肯定急，就叫江青趕緊代表他去玉泉山看看，還特別交代，一定要組織最好的醫生，全力搶救。

江青接到主席的指示，臉上還是老樣子，看不出什么。就是眉頭比平時皺得緊了點。

她對秘書說：

“備車，馬上去玉泉山。通知衛生部的，讓他們也派專家過去。”

然后就回屋換了身出門的衣服，帶著我，還有個隨行的護士，坐車就奔玉泉山去了。

車里頭悶得很，誰也不說話。

江青靠在后座上，閉著眼，也不知道在想啥。

可我瞅著她放在腿上的手，攥得緊緊的，就知道她心里不像面上那么平靜。

到了玉泉山療養院，天都快黑了。

療養院的院長和幾個醫生早就在門口等著了，一個個愁眉苦臉的。

一見江青的車到了，趕緊迎上來。

一個五十來歲的醫生，看樣子是主治大夫，跑到江青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江青同志，您可來了！李訥同志她……她情況很不好，一直高燒，人也迷糊……我們用了不少藥，可……可效果不太好啊！”

江青聽著，沒吭聲，就是那么直直地看著那醫生，眼神挺厲害。

等醫生說完了，她才開口，聲音不高，但特有勁兒：

“主席說了，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你們馬上組織專家會診，用最好的藥，用最好的辦法，一定要把李訥給我救過來！聽清楚沒有？”

醫生們連連點頭：

“是！是！我們一定盡全力！”

江青這才邁步往病房走。我也趕緊跟上。

病房里一股子藥味兒，嗆鼻子。

李訥躺在床上，臉白得像張紙，眼睛閉著，胸口那兒起伏得特別微弱。

床邊上擺著些瓶瓶罐罐，還有個什么儀器，上面有條線一跳一跳的，看著就嚇人。

幾個護士在旁邊小聲忙活著。

江青走到床邊，就那么站著看李訥。

她站得筆直，兩只手在身前絞著，一句話也不說。

我偷偷看她，覺得她那張平時總是繃得緊緊的臉，好像有點兒不一樣了，說不上來是啥感覺，就是覺得她不像平時那么“硬”了。

她在病房里待了差不多半個鐘頭，問了問醫生治療的情況，又囑咐了幾句“一定要盡力”。

然后，就轉身出來了。走路還是那么穩，可我瞅著她腳步比平時快了點。

出了療養院，外頭風挺大，吹得人一哆嗦。

江青緊了緊大衣領子，一言不發地上了車。

車子發動起來，往中南海那邊開。

這一路上，她就沒說過一句話，臉繃得緊緊的，看著窗戶外頭黑漆漆的夜，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車里的空氣，感覺都快凝固了。

車子眼看就要到中南海了，快到主席住的地方。

一直沒出聲的江青，身子忽然抖了一下。

她吸了口氣，轉過頭，聲音有點發顫，但還是命令的口氣，跟我說：

“姜寶元，馬……馬上帶我去見主席！快點！”

我哪敢耽擱，趕緊應了一聲：

“是！”

又催司機：

“快！去主席那兒！”

車子在主席住處門口一停穩，我趕緊跳下去給她開車門。

她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從車里鉆出來，那臉色，比在療養院的時候還難看，白里透青，眼睛里全是慌張。

門口有工作人員過來想扶她，她一把就推開了，跌跌撞撞就往主席的書房那邊沖。

那幾步路，她走得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都能摔倒。我心里也跟著“咚咚”直跳，趕緊跟在她后頭。

主席的書房門沒關嚴，里頭亮著燈。

江青走到門口，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似的，猛地一把推開了門。

就在她看見主席的那一秒鐘，我眼睜睜地瞅著，她臉上所有裝出來的硬氣、所有硬撐著的冷靜、所有她平時最看重的“身份”和“威嚴”，一下子，全沒了！

“撲通”一聲，她兩條腿一軟，直直地就跪在了地上！

那膝蓋磕在地板上的聲音，在安安靜靜的屋里頭，聽得特別清楚，砸得我心里都跟著一顫。

緊接著，她就放聲大哭起來。

那哭聲，真是撕心裂肺，又害怕又絕望，她一邊哭，一邊用盡力氣朝著屋里喊，那是喊她的丈夫，更是喊這個國家最有權力的人：

“主席啊！主席！”

她的聲音都變了調：

“咱們……咱們就這一個女兒啊！”

“她不行了！”

“不行了啊！”

“您……您趕緊救救孩子！救救她呀！”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身子都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