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01

六月的西藏總被雨水泡得發(fā)軟。

多吉踩著濕透的布鞋往家走，褲腳管沾滿泥漿，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噗嘰"的悶響。

山里的雨來得急，方才放晴的天色又暗下來，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遠遠望見自家木屋透出暖黃的酥油燈光。

剛要推門一陣細弱的哭聲混著雨聲鉆進耳朵。

多吉頓住腳步，側耳聽了片刻。這聲音像是剛出生的小貓崽，斷斷續(xù)續(xù)從村口山神廟方向飄來。

他想起廟里漏雨的瓦檐，還有去年塌了半邊的土墻，猶豫著調(diào)轉(zhuǎn)方向。

雨水順著他的藏袍領口往里灌，等摸到廟門時，后背已經(jīng)涼透。

借著微弱的天光，他看見門檻邊蜷著個藍布包袱。

掀開被雨水浸透的棉被，一張青紫的小臉露出來，嬰兒的嘴唇發(fā)紫，睫毛上還沾著水珠。

"阿爸！"多吉抱著孩子沖進家門，懷里的小身子燙得嚇人。

次仁正在火塘邊烤青稞餅，聞言手一抖，糌粑粉撒了滿地。

他接過孩子時，手指微微發(fā)抖——這孩子輕得像片羽毛，呼吸又急又淺。

布包袱里掉出張皺巴巴的紙，墨跡被雨水泡得模糊，勉強能認出"梅朵"兩個字。

次仁盯著紙條看了半晌，突然起身翻出柜子底層的羊毛襁褓。

那是多吉出生時用過的，邊角都磨出了毛球。

"去格羅叔家借些羊奶。"次仁把孩子裹進襁褓，聲音有些發(fā)啞，"就說……就說咱們家要添口人了。"

多吉連夜跑到村長家時，格羅正蹲在門檻上卷煙葉。

"撿的？"老村長吐了口煙圈，火星子在雨夜里明明滅滅，"次仁想清楚了？這年頭養(yǎng)個女娃可不容易。"

第二天全村都炸開了鍋。

多吉蹲在溪邊洗尿布，聽見幾個婦女湊在石磨旁嘀咕。

"次仁家窮得叮當響，還撿個病秧子回來……"

"指不定是跟哪個野女人生的……"

他攥著尿布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直到聽見次仁在身后重重咳嗽。

"阿爸，要不……"多吉望著正在給梅朵熬藥的男人，次仁的手背還留著被藥罐燙出的紅印，"我高中畢業(yè)就去拉薩打工？"

次仁往藥罐里添了把柴："你阿媽走的時候，最放心不下你。現(xiàn)在又多個妹妹，你倒想著往外跑？"

多吉低頭不語，看著父親佝僂著背給梅朵試體溫，忽然發(fā)現(xiàn)他兩鬢的白發(fā)又多了些。

梅朵六個月大時發(fā)過場高燒，多吉整夜抱著她在火塘邊打轉(zhuǎn)。

孩子燒得迷迷糊糊，小手卻死死攥著他的衣襟。

次仁摸黑去請赤腳醫(yī)生，回來時褲腿沾滿泥漿，懷里揣著半瓶退燒的草藥。

"阿哥……"梅朵一歲生日那天，突然指著多吉喊出這兩個字。

次仁正在切牦牛肉，刀尖在木板上頓了頓。

多吉抱起妹妹轉(zhuǎn)圈，聽見父親在身后輕聲說："明天去供銷社扯塊花布，給她做件新衣裳。"

如今梅朵已經(jīng)會搖搖晃晃走路了。

多吉從地里回來，?？匆娝镏ü稍谠洪T口堆石子，次仁坐在門檻上編牦牛繩，時不時抬頭看一眼。

有次多吉聽見父親對著熟睡的梅朵自言自語："你阿媽要是還在……"

話沒說完就住了口。

前些天格羅來家里喝酒，醉醺醺地拍著多吉的肩："你阿爸當年……"

話沒說完就被次仁用青稞酒堵了嘴。

多吉看著父親泛紅的耳根，忽然想起那個雨夜，他抱著梅朵沖進家門時，次仁眼底閃過的那抹亮光。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眼梅朵都七歲了。

這丫頭出落得越發(fā)機靈可愛，眼睛又黑又亮，好似高原夜空中閃爍的星辰，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會浮現(xiàn)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村里的學校只開設了一到三年級，梅朵在班里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每次考試都是穩(wěn)穩(wěn)的第一名。

老師不止一次對多吉說：“梅朵這孩子聰明得很，要是能到縣里去讀書，肯定能有更大的出息，可別耽誤了她的天賦?！?/p>

多吉那時已經(jīng)二十二歲，在村里像他這個年紀的小伙子，大多都開始張羅著娶妻生子了。

媒婆也上門了好幾次，可每次都被多吉委婉地拒絕了。

他心里清楚，自己放不下梅朵，實在沒心思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

有一天兄妹倆在山坡上放牧。

夕陽漸漸西沉，把遠處的山巒染成了黛青色。

梅朵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兩條小腿在半空中歡快地晃來晃去，手里還拿著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正饒有興致地擺弄著。

“阿哥，你咋不結婚呢？”梅朵突然轉(zhuǎn)過頭，好奇地問道。

多吉沒想到梅朵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隨口應道：“阿哥現(xiàn)在還不想結婚?！?/p>

“為啥呀？”梅朵歪著頭，眼睛里滿是疑惑，“村里的阿姨都說，男人到了年紀就得結婚生孩子。”

多吉被問得有些語塞，他心里其實也想過結婚的事，可一想到要是娶了妻子回家，梅朵會不會不習慣。

畢竟這么多年，家里就他們?nèi)齻€人相依為命，這種簡單的生活模式已經(jīng)深入骨髓。

要是突然多了一個人，他擔心梅朵會覺得自己被冷落了。

想了半天，多吉才緩緩說道：“等你再長大些，阿哥再考慮結婚的事?！?/p>

梅朵聽了，滿意地點點頭，又低下頭繼續(xù)擺弄手里的野花。

她不知道自己這一問，在多吉心里埋下了一顆難以言說的種子。

梅朵九歲那年，村里來了個漢族的支教老師，姓李。

李老師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梅朵的聰明勁兒，主動提出要給她補習漢語和數(shù)學。

在李老師的悉心教導下，梅朵進步飛快，順利考上了縣里的小學。

到了離別的那一天，梅朵哭得稀里嘩啦，緊緊地抱著多吉，說什么也不肯撒手，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不想離開家。

多吉心里也像被刀割一樣難受，可他知道去縣里讀書對梅朵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阿哥會經(jīng)常去看你的?！倍嗉p輕拍著梅朵的背，在她耳邊輕聲安慰道，“你在學校要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有出息的人。”

梅朵在縣里開始住校生活，每個月才能回家一次。

每次回來她都會像個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給多吉講學校里發(fā)生的各種新鮮事兒，還有城里的熱鬧景象。

多吉總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認真地聽著，可心里卻莫名地涌起一股失落感。

他看著梅朵一天天長大，見識也越來越廣，而自己卻還留在這個小村莊里，每天重復著放牧種地的日子。

不過梅朵對家的依戀絲毫沒有減少。

每次回來她都會纏著多吉，讓他教自己放牦牛，教自己辨認各種花草，還纏著他教唱傳統(tǒng)的民歌。

到了晚上她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喜歡睡在多吉旁邊。

有一天晚上，月光透過小窗戶灑在床上，給屋里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銀紗。

梅朵突然轉(zhuǎn)過身，看著多吉輕聲問道：“阿哥，你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那時梅朵已經(jīng)十三歲了，出落得亭亭玉立，開始有了少女的模樣。

月光灑在她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會的?！倍嗉獛缀鯖]有絲毫猶豫脫口而出。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肯定，但這個答案就像是從心底自然流淌出來的一樣，沒有經(jīng)過任何思考。

梅朵聽了，滿意地笑了，翻了個身，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可多吉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心里突然意識到，自己對梅朵的感情，似乎已經(jīng)悄悄超出了兄妹之間的情誼。

可他不敢再往下想，更不敢表露出來，只能把這份復雜的情感深深地埋在心底。

梅朵十六歲那年，考上了拉薩的地區(qū)師范學校。

這原本是件天大的喜事，可多吉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滋味復雜得很。

拉薩那么遠，梅朵這一去，回家的次數(shù)肯定少之又少，家里就又少了個貼心的人。

為了給梅朵湊夠?qū)W費，多吉琢磨著去縣里打工。

他在建筑工地找了份活兒，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摸黑才回來。

工地上的活又苦又累，搬磚、和水泥，啥臟活累活都得干，不過工錢還算說得過去。

次仁身體一直不太好，家里的農(nóng)活基本都壓在了多吉一個人肩上。

白天在工地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回到家，還得喂牲口、清理圈舍，常常忙到半夜才能喘口氣。

梅朵把哥哥的辛苦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有好幾次她都紅著眼眶跟多吉說：“哥，我不想上學了，我去打工幫你分擔?！?/p>

多吉一聽，臉立馬就沉了下來，這是他頭一回對梅朵發(fā)火：“不行！你必須接著念書。這是你自己的路，誰也別想攔著你?！?/p>

梅朵被哥哥這突如其來的火氣嚇住了，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可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

從那以后她學習更拼了，因為她知道，每一分錢都浸透了哥哥的汗水，她不能讓哥哥失望。

在師范學校的日子里，梅朵結識了不少同齡的朋友，也見識到了外面更廣闊的世界。

她開始學著化點淡妝，穿上時髦的衣服，還努力學說普通話。

每次放假回家，村里人都夸她越來越俊俏，越來越有城里姑娘的模樣了。

可不管在外面見了多少世面，梅朵對多吉的依賴一點兒都沒變。

回到家她還是那個會跟哥哥撒嬌的小丫頭。

只是有時候，她看多吉的眼神里，好像多了些別的東西，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多吉也察覺到了梅朵的變化。

梅朵十八歲的時候，已經(jīng)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身材苗條，笑起來臉上還是那對可愛的酒窩，可眼神里卻多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韻味。

有時候梅朵不經(jīng)意間靠近他，多吉就會感覺心跳陡然加快，這讓他又困惑又心慌。

那年秋天梅朵眼瞅著就要畢業(yè)了。

一天傍晚她和多吉一起去山上挖蟲草。

高原的秋天來得早，山坡上的草已經(jīng)開始泛黃，空氣冷颼颼的，像冰水一樣。

“哥，我快畢業(yè)了?！泵范湟贿呁谥x草，一邊突然開口說道。

“嗯，畢業(yè)了你就能當老師了?！倍嗉^也沒抬，專注地找著蟲草。

“我想回村里當老師?！泵范涞穆曇糨p輕的，“這樣我就能一直陪著你和爸爸了?！?/p>

多吉挖蟲草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梅朵。

夕陽的余暉灑在梅朵臉上，把她的臉映得紅撲撲的，美得就像一幅畫。

“你應該去更大的地方闖闖，別為了我們把自己困在這個小村子里?！倍嗉櫫税櫭碱^說道。

“我愿意?！泵范渲敝钡乜粗嗉?，“我不想離開你們?！?/p>

梅朵說的“你們”，讓多吉心里猛地一顫。

他忽然覺得，梅朵的眼神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閃爍，那絕不是妹妹看哥哥該有的眼神。

“梅朵……”多吉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哥，你咋了？”梅朵又往多吉身邊湊了湊，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青草和野花的味道。

“沒啥。”多吉趕緊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埋頭挖蟲草。

可那一刻周圍安靜得有些異樣，他們都能感覺到彼此之間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改變。

空氣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動，說不清道不明，卻讓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04

梅朵師范畢業(yè)那年夏天，背著帆布包回到村子時，曬得黝黑的孩子們正蹲在土墻根下玩石子。

她蹲下身摸了摸最小的卓瑪?shù)念^，孩子們突然炸開鍋似的喊起來："梅朵老師回來啦！"

村小學的教室是三間土坯房，黑板是用墨汁刷在墻上的。

梅朵第一天上課就發(fā)現(xiàn)，十二個學生里只有三個能完整寫出自己的名字。

她把拼音表貼在斑駁的土墻上，每天放學后給基礎差的孩子補課。

次仁老漢蹲在教室后窗根下抽旱煙，看著女兒沙啞著嗓子教"a、o、e"，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

"次仁叔，你家梅朵真能干。"村長格羅來家串門時，正趕上梅朵在院里晾曬學生們的作業(yè)本。

紙頁被山風吹得嘩啦作響，她踮著腳去夠晾衣繩的樣子，讓格羅想起二十年前那個被放在村口的女嬰。

次仁往格羅的粗瓷碗里續(xù)了碗酥油茶："孩子愿意教，就讓她教吧。"

他摩挲著茶碗沿上的豁口，突然說："梅朵也二十二了，該說門親事了。"

格羅的茶碗停在半空。

他想起三天前在村口遇見多吉，小伙子扛著兩袋青稞從磨坊回來，汗?jié)竦囊r衫貼在后背上，露出結實的肩胛骨。

當時多吉沖他喊了聲"叔"，聲音悶得像山里的雷。

這天夜里次仁把多吉叫到西屋。

煤油燈把父子倆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像兩株糾纏的老樹。

"你阿媽走得早，有些話我得跟你說明白。"次仁的聲音混著窗外的蟲鳴，"梅朵不是咱親生的，這事你從小就知道。"

多吉的手指無意識摳著炕沿的裂縫。

十五年前那個雪夜，父親抱著襁褓里的女嬰進門時，他正發(fā)著高燒。

迷迷糊糊間聽見父親說："這孩子命苦，父母都沒了。"

后來他總看見父親把煮雞蛋偷偷塞進梅朵書包，自己卻啃著糌粑團子。

"你們倆……"次仁頓了頓，"要是真有那個意思，我不攔著。"

多吉感覺耳朵發(fā)燙。上個月打麥場收工時，他看見梅朵蹲在田埂邊給受傷的麻雀包扎，夕陽把她的辮梢染成金色。

那天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月光把窗欞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道道柵欄。

"可村里人……"多吉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

"你當他們真不知道？"次仁冷笑，"前年分青稞，多吉家的說梅朵不是咱家人，不該分全份。

結果你猜怎么著？

格羅村長把秤砣往地上一摔，說'梅朵在村里教了三年書，抵得上十個壯勞力'。"

多吉的心跳得厲害。

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冒雪去縣城給學校買粉筆，回來時凍得直打哆嗦。

梅朵把他的手捂在懷里，溫熱的呼吸噴在他頸邊。

那一刻他突然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頭。

周六傍晚多吉在村口老槐樹下轉(zhuǎn)了七圈。

他褲兜里揣著用三個月工分換的玻璃發(fā)卡，那是供銷社最貴的樣式。

夕陽把山巒染成暗紅色時，他看見梅朵抱著教案本從學校出來，辮梢沾了根草葉。

"阿哥？"梅朵看見他手里的格桑花，眼睛亮了一下，"找我有事？"

兩人沿著河灘往上游走。

多吉的膠鞋陷進泥里，拔出來時發(fā)出"噗嘰"一聲。

他想起去年夏天和梅朵在河里摸魚，她挽著褲腿露出的小腿白得晃眼。

"梅朵，"多吉突然停住腳步，"我……我想說……"

河風卷著沙粒撲在臉上。

梅朵低頭盯著自己的布鞋，鞋尖上還沾著上午的粉筆灰。

她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和多吉的呼吸聲混在一起。

"我……我喜歡你。"多吉感覺喉嚨發(fā)緊，"不是哥哥對妹妹的那種。"

梅朵猛地抬頭，發(fā)梢掃過多吉的手背。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發(fā)高燒，多吉半夜背著她走了五里山路去衛(wèi)生院。

趴在哥哥背上時，她聽見他急促的心跳，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味。

"我也是。"梅朵的聲音輕得像柳絮，"從你背我去衛(wèi)生院那天起。"

多吉的手抖得厲害，發(fā)卡差點掉進河里。

他笨拙地把發(fā)卡別在梅朵發(fā)間，金屬的涼意讓她打了個顫。

遠處傳來放羊娃的吆喝聲，驚起一群白鷺。

消息像山火一樣蔓延。

次仁家的在井臺邊撇嘴："收養(yǎng)的兄妹成親，也不怕山神發(fā)怒。"

但更多人選擇沉默——畢竟梅朵教出的學生，去年有三個考上了鄉(xiāng)里的中學。

格羅來次仁家那天，正趕上梅朵在教多吉認字。

她握著多吉的手，在沙地上畫出歪歪扭扭的"家"字。

格羅盯著那個字看了許久，突然說："明天去我家拿哈達吧。"

夜里格羅的婆娘聽見丈夫在院子里轉(zhuǎn)圈。

"你真要給他們主婚？"她問。

"山神把梅朵送來時，我就知道會有這天。"

05

多吉和梅朵的婚禮辦得樸素卻暖意融融。

清晨村口的老榆樹下支起三口銅鍋，女人們圍坐一圈揉糌粑，男人們忙著劈柴生火。

梅朵穿著阿媽留下的棗紅色氆氌嫁衣，領口銀飾隨著轉(zhuǎn)身叮當作響，多吉的藏袍是次仁叔連夜用牦牛絨織的，袖口還沾著未洗凈的酥油漬。

全村老少都來了，有人端著木碗來添茶，有人抱著新釀的青稞酒，孩子們追著彩綢跑過曬谷場，驚起一群覓食的麻雀。

夜幕降臨時，篝火映紅了半邊天。

梅朵靠在多吉肩頭，忽然聽見鄰桌阿佳們議論："聽說梅朵是次仁從牧場撿回來的……"

她攥緊多吉的衣角，聲音發(fā)顫："你說，我親生爹娘長什么樣？"

多吉把剝好的核桃仁遞到她嘴邊："想這些作甚？你現(xiàn)在有我，有阿爸，還有全村人疼你。"

"可……"梅朵咽下核桃，喉嚨發(fā)緊，"有時候看見卓瑪她娘給她梳頭，我就……"

她沒說完把臉埋進多吉懷里。

多吉輕輕拍著她的背，火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細密的陰影。

婚后日子像酥油燈芯般平穩(wěn)燃燒。

梅朵每天天不亮就踩著露水去村小，多吉趕著牦牛去后山放牧，順道采些蟲草。

傍晚兩人蹲在灶臺前剝豆角，商量著等存夠錢就翻修北屋，再添輛嘉陵摩托。

可每當夜深人靜，梅朵總會盯著房梁發(fā)呆——她記得七歲那年高燒不退，次仁叔連夜背她翻過三座雪山；記得十二歲初潮弄臟氆氌，阿媽用溫水給她擦洗身子。

但這些溫暖里，總缺了點什么。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立秋那天。

梅朵在教室改作業(yè)時突然干嘔，校醫(yī)把完脈笑得合不攏嘴："要當阿媽啦！"

消息傳到多吉耳朵里，他正給牦牛擠奶，桶都踢翻了，奶汁濺了滿褲腿。

次仁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鍋子明明滅滅映著皺紋："等開春，把西廂房拾掇出來當嬰兒房。"

可就在某個霜降的夜晚，梅朵翻來覆去睡不著。

多吉的手剛搭上她腰間，她就翻身坐起："我想去找他們。"

"現(xiàn)在？"多吉摸黑點亮酥油燈。

"不是現(xiàn)在。"梅朵揪著被角，"等孩子生下來，我想告訴他，他外婆家門前是不是也種著格桑花。"

多吉披衣坐起，火塘里的灰燼簌簌掉落："要是他們不認你咋辦？要是……過得不好，要你接濟呢？"

梅朵望著窗欞上的冰花，聲音發(fā)虛："我……我就遠遠看一眼。知道我從哪兒來的，就夠了。"她

忽然抓住多吉的手，"你會陪我去嗎？"

多吉反握住她的手，指腹的繭子蹭著她手背："去。等開春化凍了，咱們就去。"

火光中，兩人的影子在土墻上融成一片。

06

尋找梅朵親生父母的過程遠比預想中艱難。

多吉陪著梅朵去了縣民政局，檔案室里那本泛黃的收養(yǎng)登記簿上，只簡單寫著"山神廟棄嬰"四個字，連發(fā)現(xiàn)時的襁褓顏色都沒記錄。

辦事員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推了推鏡架說："要不你們?nèi)枂柎遽t(yī)阿旺？他接生過不少孩子，說不定記得。"

阿旺家在村西頭，院墻爬滿忍冬藤。

老人正蹲在青石板上翻曬當歸，聽見腳步聲直起腰，瞇眼打量梅朵半晌："丫頭，你左眉骨這兒有顆小痣。"

梅朵下意識摸向眉骨，阿旺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屋，端出半碗酥油茶："十八年前臘月廿三，雪下得跟鵝毛似的，那對夫妻抱著剛出生的你找上門。"

"他們長什么樣？"梅朵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茶碗邊緣。

"男人穿件藏青色棉襖，袖口磨得發(fā)亮。"

阿旺往火塘里添了塊牛糞餅，"女人裹著紅頭巾，生完孩子后一直哭，眼淚把枕巾都浸透了。我問她怎么了，她只是搖頭。"

老人突然壓低聲音，"我給她把脈時，發(fā)現(xiàn)她身子虛得很，像是……像是小產(chǎn)過。"

梅朵猛地抬頭，茶碗里的酥油蕩起漣漪。多吉握住她冰涼的手："后來呢？"

"天沒亮男人就來敲門，說要把孩子送人。"

阿旺從墻根木箱里翻出個鐵皮盒，抖出半截鉛筆頭，"我勸他們再想想，男人說城里房租要到期了，帶著孩子沒法找工作。"

老人忽然盯著梅朵的手："你左手無名指……是不是有個小疤？"

梅朵怔怔地舉起手，無名指第二節(jié)確實有道月牙形白痕。

"他們走的時候，女人把紅頭巾塞進襁褓里。"阿旺從鐵盒底層摸出塊褪色的紅布，"我一直留著，想著萬一……"

從阿旺家出來，梅朵把紅頭巾貼在胸口，布料上隱約還有股奶腥味。

多吉默默數(shù)著錢包里的錢："明天去縣公安局查查？"

可戶籍科的老民警翻遍檔案柜，只找到張1998年的暫住人口登記表，男人姓名欄潦草地寫著"宋建軍"，籍貫處洇著茶漬，勉強能看出"四川"二字。

正當兩人蹲在公安局臺階上發(fā)愁時，村長格羅騎著摩托車突突而來。

老人把頭盔往車把上一掛："去我家坐坐？有些話……"

格羅家的火塘燒得正旺，銅壺里的奶茶咕嘟作響。

"那年冬天，老李頭來找我，說租他房子的外地夫妻要退租。"

老人往火里扔了把柏枝，"我去收鑰匙時，女人正給孩子喂奶，見我來就背過身去。男人蹲在門檻上抽煙，煙頭在黑暗里明明滅滅。"

"他們說了什么？"梅朵往前傾了傾身子。

"男人說在磚廠扛了半年包，錢都被老鄉(xiāng)騙走了。"格羅往梅朵碗里添了勺奶渣，"女人突然開口，說孩子生下來就沒哭過，是不是……是不是不吉利。"

老人停頓片刻，"我勸他們再堅持堅持，男人突然跪下了，說實在養(yǎng)不起。"

梅朵感覺喉嚨發(fā)緊，多吉輕輕拍她的背。

格羅起身從佛龕后摸出個鐵盒，里面躺著張泛黃的信封，郵戳是1999年3月。

"他們走后三個月，我收到封信，說在XX市落了腳。后來我回信問孩子的事，再沒收到回音。"

信封上的地址字跡已經(jīng)模糊，但"XX市XX區(qū)XX街XX號"幾個字還能辨認。

梅朵用袖子反復擦拭信封，突然發(fā)現(xiàn)郵票背面有行小字："愿孩子平安"。

"現(xiàn)在就去？"梅朵抬頭看向多吉，眼睛亮得嚇人。

多吉摸著她隆起的腹部："等孩子出生……"

"等不及了。"梅朵打斷他，"阿媽說預產(chǎn)期還有兩個月，可萬一……"

她突然哽住，把臉埋進紅頭巾里。

多吉想起昨夜梅朵蜷縮在床上，手指無意識地在被單上畫圈——那是她緊張時的習慣。

最終他們決定第二天就出發(fā)。

次仁連夜宰了只羊，把風干肉用報紙包了又包："城里東西貴，帶著路上吃。"

老人往梅朵兜里塞了把護身符，"找到找不到的，都要回來。"

長途客車在盤山路上顛簸，梅朵把頭靠在多吉肩上，手里攥著那張地址紙條。

每當車輪碾過碎石，她都下意識護住肚子。

07

從村子到那座城市的路上，要換乘兩趟車。

先坐三個小時的班車到縣城，再轉(zhuǎn)乘傍晚的綠皮火車。

山路蜿蜒，班車在碎石路上顛得人五臟六腑都在晃。

梅朵已經(jīng)懷孕五個月，孕吐反應還沒完全過去，這會兒正用帕子捂著嘴干嘔。

多吉從帆布包里掏出保溫杯，倒出溫水遞過去："喝點溫水壓一壓。"

火車上人很多，多吉用身體護著梅朵擠到兩節(jié)車廂連接處。

梅朵靠著他的肩膀，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阿哥，要是真找到我親生父母，你會不會覺得……"

她頓了頓，"覺得我不再是你們家的人了？"

多吉把她的手包進掌心："傻話，你嫁給我那天起就是我們家的人了。"

他輕輕摩挲著妻子手背上的薄繭，"再說了，你阿爸阿媽不也一直拿你當親閨女？"

梅朵低頭看著隆起的腹部，聲音有些發(fā)顫："那孩子呢？他會不會覺得外公外婆更親？"

"孩子心里有桿秤。"多吉把她的碎發(fā)別到耳后，"等他會說話了，自己能分清誰對他好。"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雖然養(yǎng)父母家境普通，但每天放學都有熱湯面等著，生病時阿媽整夜守在床邊。這些溫暖，是血緣給不了的。

第二天下午，他們終于站在了目標街道。

眼前的景象卻讓兩人愣在原地——原本的平房區(qū)變成了商業(yè)街，玻璃幕墻的大樓反射著刺眼的陽光。

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翻著泛黃的登記冊："這里二十年前就拆遷了，很多住戶都搬去城東的安置小區(qū)。"

在街角小面館吃晚飯時，老板娘聽說他們在找人，突然一拍大腿："你們說的幸福小區(qū)?。∥壹以瓉砭妥﹂T！后來都搬到康樂小區(qū)了，就在城東汽車站旁邊。"

第二天清晨，他們站在康樂小區(qū)門口。

二十幾棟六層小樓整齊排列，樓道里還飄著新刷的涂料味。

物業(yè)主任翻著花名冊："確實有幾戶是從幸福小區(qū)搬來的，不過具體房號要你們自己問。"

頂著正午的太陽，他們挨家挨戶敲門。

有的住戶說沒聽過那個名字，有的說早搬走了。

梅朵的布鞋底磨薄了，后跟磨出了水泡。

多吉看著妻子泛紅的腳踝："先歇會兒吧，我去買瓶水。"

"最后一棟了。"梅朵指著遠處那棟灰藍色外墻的樓，"問完這棟就回去。"

她扶著腰慢慢上樓，每層四戶人家，門鈴按了二十多個。

三樓東戶的門鈴響到第五聲時，門開了。

開門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鏡，在看清梅朵面容的瞬間，臉色突然變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