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們村叫王家峪,村子不大,百十來戶人家,散落在山坳里。
我叫王小栓,那年我剛滿十二歲。
我們家在村里的日子不算富裕,但也過得去,父親王大柱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母親翠蘭勤勞能干,一手針線活在村里小有名氣。
我們家還有個不成文的“成員”,一條養了快十年的大黃狗,我們叫它“老黃”,以及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公雞,它在我記事起就在院子里打鳴了,母親說它也至少有七個年頭了。
那年開春,村里統一規劃,說我們村后面的那片老墳地要改造成梯田,增加耕地面積。
這意味著,所有埋在那里的祖墳都得遷移。
爺爺的墳,就在那片墳地里。
爺爺去世得早,我對他沒什么印象,都是聽父母和村里老人斷斷續續說起。
他是個老實人,一輩子沒做過什么虧心事。
遷墳這種事,在農村是大事,容不得半點馬虎。
父親為此愁了好幾天,請了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長輩幫忙看了日子,選了個據說宜動土、宜遷徙的黃道吉日。
遷墳那天,天陰沉沉的,像是憋著一場大雨。
按照規矩,女人和孩子是不能離得太近的,我只能遠遠地在山坡下看著。
父親和幾個叔伯兄弟,在幾個青壯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挖開了爺爺的墳冢。
棺木起出來的時候,我看到父親的眼圈紅了,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嘴里念叨著:“爹,不孝子給您挪新家了,您老人家莫怪。”
一切似乎還算順利,直到他們準備把那塊有些年頭的墓碑也起出來的時候,異變陡生。
那塊青石墓碑不算特別高大,但分量不輕。
就在幾個壯漢喊著號子,合力將墓碑撬動,緩緩抬起的那一瞬間,我遠遠地看見,墓碑的正面,原本刻著爺爺名諱的地方,竟然滲出了兩道暗紅色的液體,像是人的眼淚一樣,緩緩流淌下來。
“血!墓碑流血了!”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嗓子,聲音里充滿了驚恐。
一瞬間,所有人都僵住了。
山風吹過,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寒意。
我看到父親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他踉蹌著撲到墓碑前,伸手去摸那“血淚”,手指觸碰到那粘稠的液體,他整個人都發起抖來。
“爹啊!您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冤屈嗎?”父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在空曠的山野間回蕩。
周圍的村民也都嚇壞了,竊竊私語聲像蚊子一樣嗡嗡作響。
遷墳見著怪事,這在農村可是大大的不祥之兆。
有人說是不是驚擾了亡靈,有人說是不是新墳選址不好,爺爺不愿意搬。
一時間,人心惶惶。
母親不知何時也跑了過來,看到那墓碑上的“血淚”,她捂著嘴,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
她拉著父親的胳膊,聲音顫抖:“他爹,這……這可咋辦啊?”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父親,此刻也慌了神,他呆呆地看著那兩行越流越長,顏色越來越刺眼的“血淚”,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墓碑上的血淚,在陰沉的天色下,顯得格外詭異和恐怖,像是一雙充滿了怨念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們這些打擾了它安寧的活人。
02
墓碑流血淚的怪事,像一陣風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王家峪。
村民們聚在爺爺的老墳地周圍,對著那塊詭異的墓碑指指點點,臉上都帶著驚懼和不安。
各種各樣的猜測和謠言也開始蔓延開來,有的說爺爺生前有未了的心愿,死后不安;有的說我們家沖撞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更有的說,這是山神發怒的預兆。
父親王大柱六神無主,平日里他是個有主意的人,可面對這種超出認知的事情,他徹底亂了方寸。
他讓人把棺木和墓碑暫時先小心地放回原處,不敢再輕易挪動。
他蹲在墳前,一袋接一袋地抽著旱煙,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大柱,這事兒邪性啊。”村里的老支書王長貴走了過來,他年紀大了,見識也廣一些,“依我看,怕是得請個明白人來看看。”
“明白人?”父親抬起頭,眼神有些迷茫。
“對,就是那些懂陰陽、識鬼神的人。”王長貴壓低了聲音,“我聽說鄰村李家莊有個老道士,姓張,道號叫什么‘清風子’,有些真本事。不少人家里遇到邪乎事,都找他給看的。”
母親翠蘭一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對父親說:“他爹,要不……就請來看看吧?這樣下去,我這心里實在是不踏實。”
父親沉吟了半晌,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將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來:“行!長貴叔,麻煩您給打聽打聽,怎么能請到這位張道長。”
王長貴辦事也利索,派了個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去李家莊打探。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年輕人回來了,說那張道長正好在家,一聽是王家峪遷墳出了怪事,便答應過來看看。
又等了將近一個時辰,日頭已經有些偏西了,遠處小路上才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道袍,頭戴著一頂松松垮垮的道冠,手里拿著一把拂塵,背上背著一個布包,步伐不快,卻異常穩健。
他年紀看起來得有六七十歲了,面容清瘦,頷下留著一縷花白的胡須,眼神卻異常明亮,透著一股子洞察世事的睿智。
這便是清風子張道長了。
父親和村里幾個長輩趕緊迎了上去,一番寒暄。
張道長也不多言,只是微微點頭,目光便投向了那塊依舊滲著“血淚”的墓碑。
他走到墓碑前,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露出驚恐的表情,而是伸出兩根手指,在那“血淚”上輕輕沾了一點,湊到鼻尖聞了聞,又用指尖捻了捻。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然后繞著墓碑和墳冢走了幾圈,時不時地停下來,掐指推算著什么,口中還念念有詞,說的都是些我們聽不懂的玄奧話語。
他時而抬頭看看天色,時而低頭審視著地上的泥土。
整個過程中,他的表情都十分凝重。
我們這些圍觀的人,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擾了道長。
我躲在母親身后,偷偷地打量著這位傳說中的“高人”,心里既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
03
過了好一陣子,張道長才停下了腳步,他輕輕甩了甩拂塵,目光從墓碑上移開,緩緩掃過父親和母親,最后落在了父親的臉上。
“王居士,”張道長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令尊這墓碑流淚,確非吉兆啊。”
父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聲音都有些發顫:“道長,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家老爺子有什么放不下的,還是我們做錯了什么?”
張道長微微搖了搖頭:“此非亡靈不安,亦非風水所沖。”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有些深邃,“此乃家宅之兆,映于祖墳之上。”
“家宅之兆?”父親和母親都愣住了,有些不明白道長的意思。
“道長,您的意思是……這怪事,根源不在墳地,而在我們家里?”母親翠蘭小心翼翼地問道。
張道長點了點頭:“正是。祖墳與后代氣息相通,家宅若有異事,有時便會通過祖墳警示后人。這墓碑血淚,乃是陰氣郁結,怨氣所化。但此怨氣,并非來自令尊,而是與你家陽宅中的活物有關。”
“活物?”父親更加糊涂了,“道長,我們家……我們家就是普通農戶,養了些雞鴨,還有一條狗……這些,能有什么問題?”
張道長聞言,目光一閃,問道:“你家養的雞犬,可有年頭特別長久的?”
父親想了想,說道:“雞倒是有那么一兩只養了好幾年的,下蛋勤快,就一直沒舍得殺。狗……我們家那條老黃狗,養了快十年了,從我剛成家那會兒就跟著我們了。”
母親也補充道:“是啊道長,那大公雞也精神得很,每天天不亮就打鳴,少說也養了七年多了。老黃更是通人性,平時看家護院,從不惹事。”
聽到這里,張道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輕輕“嗯”了一聲,眼神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
他再次打量了一下父親和母親的面相,然后緩緩說道:“令尊的墓碑出現此等異象,恐怕與你家這兩只長壽的禽畜脫不了干系。”
“什么?”父親和母親同時驚呼出聲,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我們家的老黃和大公雞,平時溫順得很,怎么會跟爺爺墓碑流血淚這種恐怖的事情扯上關系?
我心里也是一驚。
老黃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它雖然老了,但依舊忠誠。
那只大公雞,雖然有時候會啄人,但也是院子里一道熟悉的風景。
它們怎么會是“異物”呢?
張道長看著我們驚疑不定的表情,嘆了口氣,緩緩說道:“萬物有靈,生老病死,皆有定數。尋常禽畜,若是活得太久,超出了它們的常壽,便容易沾染天地間的異氣,甚至……生出些不該有的靈智來。”
04
“道長,您的意思是……我們家的狗和雞,活得太久了,成了……成了精?”父親王大柱的聲音有些干澀,他顯然無法立刻接受這樣的說法。
老黃和大公雞,在他眼里,就是普通的家畜,怎么會和“成精”這種只在傳說中聽聞的事情聯系起來?
張道長神色嚴肅地點了點頭:“鄉間有句老話,叫做‘狗不八年,雞無六載’。這句話的意思是,尋常的狗,很難活過八個年頭;而雞,一般也活不過六年。這并非絕對,但大多數情況下確實如此。一旦超過了這個年限,它們就可能不再是普通的禽畜了。”
“狗不八年,雞無六載……”父親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臉色愈發蒼白。
他算了算,老黃確實快十年了,而那只大公雞,母親說至少七年,仔細想來,可能更久。
“道長,這……這有什么說法嗎?”母親翠蘭緊張地問道,雙手緊緊地攥著衣角。
張道長解釋道:“犬類有靈,過八年而尚存,則易通人性,甚至能窺探陰陽,引邪招晦。雞司晨,本應陽氣充足,然若久活過六載,陽極轉陰,反倒容易招惹陰邪之氣,或自身漸生妖異。你家這兩只,恰恰都應了這‘過限’之說。”
“它們……它們在家好好的,怎么會影響到我爹的墳呢?”父親還是有些不解。
“氣息相通啊。”張道長嘆了口氣,“你們是它們的衣食父母,日夜相處,氣息早已糾纏。而你們又是令尊的血脈后人,這其中的牽連,非三言兩語能說明。簡單來說,這兩只‘過了限’的禽畜,其自身所帶的異氣,已經開始擾亂你家的氣運,甚至間接影響到了祖墳的安寧。令尊的墓碑流下血淚,便是一種強烈的警示,告訴你們,家中有異,需盡快處置。”
父親和母親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由最初的難以置信,漸漸轉為了驚懼和后怕。
他們開始回想老黃和大公雞平日里的表現。
老黃確實聰明得有些過分,有時候他們夫妻倆說些悄悄話,它仿佛都能聽懂似的,會用特定的眼神看著他們。
而那只大公雞,這些年來越發雄壯,羽毛油光水滑,眼神也比別的雞要銳利得多,有時候甚至會追著村里的孩子啄,兇悍異常。
以前他們只當是自家養的牲口通人性,有靈性,還暗自覺得有些得意。
如今被張道長這么一點破,那些平日里覺得“通人性”的表現,此刻想來,都帶上了一層詭異的色彩。
“道長,那……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父親急切地問道,他已經完全相信了張道長的話,“總不能……總不能把它們……”他有些說不出口,畢竟養了這么多年,多少都有了感情。
張道長看了看天色,說道:“此事宜早不宜遲。這兩只禽畜留在家中,終究是個禍患。輕則家宅不寧,怪事頻發,重則……恐對家人的康健運勢都有損害。”
聽到“損害家人康健”,母親翠蘭的臉“唰”地一下白了。
她一把抓住父親的胳膊:“他爹,道長說得對,這事兒不能再拖了!小栓他還小……”
我聽著他們的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老黃和大公雞要被處置掉?
我有些舍不得,但又害怕它們真的會像道長說的那樣,給我們家帶來災禍。
父親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決心:“道長,我們都聽您的!您說怎么處置,我們就怎么處置!”
張道長點了點頭:“今日天色已晚,不宜再動土遷墳。當務之急,是先處理掉那只公雞。雞屬陽,卻已生異,其性最烈,也最易引動事端。那條老狗,稍后再說。”
05
張道長的決定一下,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處置那只大公雞?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
我們家那只大公雞,平日里就不是個善茬,除了喂食的母親,誰靠近了都可能被它追著啄。
它身形矯健,反應極快,尋常人輕易抓不住它。
父親從墻角抄起一根扁擔,又叫上兩個年輕力壯的村民幫忙。
母親則從廚房拿了個平日里裝糧食的舊布袋,準備套雞用。
張道長囑咐道:“此雞已非凡品,恐有狡黠。捉它之時,莫要被其所傷,尤其要護住眼睛。”
眾人應下,一場“捉雞大戰”便在王家院子里展開了。
那大公雞似乎也察覺到了危險,一改往日高傲打鳴的姿態,在院子里東躲西藏,上躥下跳。
它時而飛上柴堆,時而鉆進雜物角落,滑溜得像條泥鰍。
父親和兩個村民圍追堵截,累的滿頭大汗,卻連雞毛都沒碰到幾根。
“這孽畜!果然成精了!”父親氣喘吁吁地罵道,眼睛卻死死盯著公雞的動向。
張道長站在院子中央,手持拂塵,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施展什么法術。
只見他突然將拂塵一甩,指向公雞藏身的柴堆,喝道:“敕!”
那公雞像是受了驚嚇,“咯咯咯”地尖叫著從柴堆里竄了出來,慌不擇路地朝著院門方向跑去。
“快!堵住院門!”父親大喊一聲。
然而,那公雞的速度實在太快,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它已經像一道離弦的箭一般,從半開的院門縫隙中擠了出去,一路朝著村外飛奔而去。
“追!”張道長臉色一沉,當先追了出去。
父親也顧不上其他,提著扁擔緊隨其后。
其余幾個幫忙的村民也呼喊著追了上去。
院子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我和母親。
母親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臉上充滿了憂慮。
她拉著我的手,聲音有些發抖:“小栓,快,把門關上,插好門栓!”
我心里也害怕得不行,那只平日里熟悉的大公雞,此刻在我眼中變得無比陌生和可怕。
我趕緊和母親一起,費力地將沉重的院門關上,然后把粗大的木門栓死死地插好。
母親還不放心,又跑到堂屋,將堂屋的門也從里面閂上了。
她抱著我,坐在堂屋的門檻上,不住地念叨著:“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他們沒事……”
外面天色越來越暗,山風呼嘯著刮過,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鬼哭狼嚎。
我縮在母親懷里,心跳得像擂鼓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會兒,也許是很久,我們都沉浸在緊張和恐懼的等待中。
突然,“吱呀——吱呀——”一陣輕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撓門聲,從緊閉的院門外響了起來。
我和母親同時一僵,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誰……誰啊?”母親顫聲問道,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外面沒有回應,只有那撓門聲還在持續,一聲又一聲,不急不緩,卻像是一把小鉤子,一下下撓在我們的心尖上。
就在我們幾乎要被這詭異的聲音逼瘋的時候,撓門聲停了。
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急促和疲憊:
“翠蘭吶,快開門!是我,大柱!那雞跑遠了,我們先回來了!”
06
是父親的聲音!
母親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但她依舊有些警惕,沒有立刻去開門,而是隔著門板問道:“他爹?真的是你?道長呢?其他人呢?”
門外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煩:“哎呀,別問那么多了!快開門,外面冷!道長他們還在后面慢慢走呢,我先跑回來的!”
這個聲音,確實是父親的,語氣也像。
但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
然而,還沒等我細想,母親已經站起身,準備去拉門栓。
就在這時,我突然瞥見門板下方,靠近地面的一條細小縫隙里,露出了一小撮黃色的毛發,還有……一只絕不屬于人類的,帶著泥土和鋒利指甲的爪子,正抵在門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