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秋風,吹來的不是豐收的喜悅,而是血與火的腥味。
河北邢臺,西由村。
肖萬世覺得自己像一頭被困在牢籠里三天三夜沒合眼的狼,雙眼赤紅,布滿血絲。村子已經不成其為村子了,只剩下斷壁殘垣和仍在升騰的裊裊黑煙。空氣中彌漫著木料燒焦的嗆人味道,混雜著更令人作嘔的血腥與腐臭。
他手里死死攥著一桿自制的長矛,矛頭是用家里唯一那把切菜刀磨尖了綁上去的,矛桿則是一根結實的白蠟木,已被他的手汗浸得油光發亮。
日軍的獰笑聲、鄉親們絕望的慘叫聲、妹妹凄厲的哭喊聲……這些聲音像是無數根鋼針,一遍遍地扎著他的耳膜,刺入他的腦海,攪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翻騰。那沖天的火光,將他記憶里溫馨的家園燒成了灰燼,也徹底點燃了他心中積壓已久的仇恨。
漢奸!是漢奸的出賣,才讓這群穿著屎黃色軍裝的畜生,如此輕易地找到了游擊隊的藏身點,并對整個村子進行了滅絕人性的報復。
父親為了保護村民,被刺刀穿透了胸膛;母親緊緊抱著小妹,倒在了機槍的掃射下;大哥,那個總是教導他要為國為民的游擊隊長,在掩護隊伍撤退時,拉響了最后一顆手榴彈……
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天塌地陷。
肖萬世躲在村口的枯井里,聽著外面的一切,指甲深深地摳進井壁的泥土里,咬碎了滿口牙。他沒有哭,因為淚水在井底就已經流干了。剩下的,只有一團能焚盡一切的火,在他的胸膛里熊熊燃燒。
當最后一個日軍士兵哼著小調離開村莊時,他才從井里爬出來。他看著眼前的人間地獄,沒有去收斂親人的尸骨,因為他知道,這片土地已經被玷污,只有用侵略者的血,才能洗刷干凈。
他嘶吼著,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聲音沙啞而絕望。他朝著日軍離開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不是跪拜,而是立誓。
“爹,娘,大哥,小妹……等著俺!俺肖萬世不把這幫畜生的腦袋擰下來當夜壺,誓不為人!”
01
太行山的崇山峻嶺,成了肖萬世唯一的方向。他知道,二哥跟著八路軍的大部隊,就在這連綿不絕的群山之中。找到他們,是他現在唯一的念頭。
靠著吃野果、喝山泉,躲避著日軍的搜剿隊,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肖萬世像個野人一樣在山里轉了半個多月。終于,在一處山坳里,他看到了一面迎風招展的紅旗。
八路軍第386旅772團的駐地。
當哨兵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時,他“撲通”一聲跪下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他用嘶啞的嗓子喊出了自己的來意和遭遇。
團部的政委親自接見了他。聽完他的哭訴,這位身經百戰的紅軍干部眼眶也濕潤了。他拍著肖萬世瘦削的肩膀,沉聲說:“好孩子,你的仇,也是我們所有中國人的仇。從今天起,這里就是你的家,我們都是你的親人。歡迎你加入革命的隊伍!”
肖萬世被分到了七連。連長是個一口山西話的漢子,叫王鐵山,胡子拉碴,嗓門像打雷。他打量了一下肖萬世,又看了看他手里那桿簡陋的長矛,咧嘴一笑:“小子,有股子狠勁。不過咱們這兒是正規軍,打仗得用正規家伙。”
發武器的時候,肖萬世領到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大刀。刀是好刀,沉甸甸的,舞起來虎虎生風。可肖萬世卻皺起了眉頭。他跟王連長說:“連長,俺能用俺自個兒的矛嗎?”
王鐵山眼睛一瞪:“你小子瞧不起咱們的鬼頭刀?這玩意兒近身肉搏,可比你那燒火棍好使多了!”
“連長,您誤會了。”肖萬-世急忙解釋,“俺不是瞧不起大刀。只是……鬼子有刺刀,他們的步槍長,咱們的大刀得貼到跟前才能砍著人。這中間一步的距離,就是一條命。俺這長矛,比他們的三八大蓋加刺刀還長一截,俺能先捅著他!”
這番話讓王鐵山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土里土氣的農村小子,竟然想得這么深。他仔細端詳了一下那桿長矛,矛頭雖是菜刀所制,但打磨得極為鋒利,綁扎得也異常牢固。他不禁對肖萬世高看了一眼。
“行!有點門道。那就先留著。不過部隊有部隊的規矩,訓練的時候,大刀、步槍、手榴彈,一樣都不能落下!”
“是!連長!”
部隊的生活是艱苦而又火熱的。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操練,隊列、刺殺、投彈、射擊……肖萬世像一塊干涸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一切軍事知識和技能。他的家仇,化作了無窮的動力。別人練一個小時,他就練兩個小時;別人投彈投三十米,他就要投到四十米。他的刺殺,更是帶著一股不要命的狠厲,陪他練習的戰友,常常被他身上那股真實的殺氣駭得心里發毛。
他很少說話,臉上的表情總是冷冰冰的,像一塊被仇恨凍住的鐵。只有在擦拭那桿長矛時,他的眼神才會流露出一絲溫柔,仿佛在撫摸親人的臉頰。
政委找他談過幾次話,告訴他,個人的仇恨要與民族的解放結合起來,八路軍打鬼子,不僅僅是為了給某個人報仇,更是為了把侵略者趕出中國,讓千千萬萬的同胞不再遭受他那樣的苦難。
肖萬世似懂非懂地點著頭。道理他都聽進去了,但每到夜深人靜,父母弟妹慘死的畫面還是會一遍遍地在他眼前浮現。他知道,政委說得對,可他心里那團復仇的火,卻絲毫沒有減弱。他需要一場真正的戰斗,需要親手用矛尖捅穿敵人的胸膛,才能稍稍慰藉那些屈死的亡魂。
機會,很快就來了。
02
1938年夏,天氣酷熱得像個蒸籠。太行山里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仿佛要把最后一絲力氣都耗盡。
由于日軍的嚴密封鎖,部隊的補給越來越困難,尤其是武器彈藥,更是捉襟見肘。一個班十幾個人,能有三五條“中正-式”或者“漢陽造”就不錯了,剩下的大多是老舊的“單打一”,甚至還有鳥銃和土炮,更多的人,武器就是一把大刀。
肖萬世所在的七連,奉命在汾水河一帶執行巡邏和警戒任務,防止日軍小股部隊的滲透。
這天午后,太陽毒得能把地上的石頭烤出油來。肖萬世正帶著他所在的戰斗小組——總共五個人,在河邊的一片高粱地里潛行。除了他自己有一條繳獲的三八大蓋和那桿從不離身的長矛外,其余四名戰友,兩人拿著漢陽造,另外兩人背著大刀。
“萬世哥,這鬼天氣,人都要曬化了。小鬼子估計也躲在哪個山洞里睡大覺呢!”一個叫張二狗的年輕戰士抹了把臉上的汗,低聲抱怨道。
肖萬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警惕地觀察著四周。他的直覺告訴他,越是這種看似平靜的時候,越容易出事。他壓低聲音說:“都打起精神來!小鬼子比狐貍還狡猾,別陰溝里翻了船。”
一行人悄無聲息地穿過高粱地,前方不遠處就是嘩嘩流淌的汾水河。一陣若有若無的嬉鬧聲順著風飄了過來。
肖萬世立刻停下腳步,側耳細聽。
是日語!還夾雜著撲通撲通的水聲!
他心中一動,慢慢地撥開身前的高粱稈,朝著河邊望去。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瞬間就凝滯了,心臟狂跳起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沖上了頭頂。
河灘上,十幾個光著屁股的日軍士兵正在河里洗澡、打鬧,玩得不亦樂乎。而在他們不遠處的岸邊,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堆軍裝,旁邊,十幾條锃亮的“三八大蓋”像柴火一樣堆在一起,槍口上挑著刺刀,在陽光下閃著森冷的白光。
更重要的是,負責警戒的兩名哨兵,竟然一人靠著一棵歪脖子柳樹,腦袋一點一點地正在打瞌睡!
這是一塊送到嘴邊的肥肉!一塊能讓人撐死的肥肉!
肖萬世激動得渾身都在發抖。他旁邊的張二狗也看到了這一幕,剛想驚呼,就被肖萬世一把捂住了嘴。
“別出聲!”肖萬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興奮而有些變調,他回頭看著另外三名同樣目瞪口呆的戰友,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壓抑著狂喜,一字一句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他娘的……可把你們這群雜碎給等來了!”
這句話,他已經在心里念了快一年了。
戰友們都看著他,眼神里有興奮,也有緊張。五個人,對付十幾個鬼子,還有一個班的武器裝備,這風險可不小。
肖萬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此刻任何一個錯誤的決定,都會讓他們萬劫不復。他的大腦飛速運轉著。
“聽我命令!”他壓低聲音,眼神銳利如鷹,“二狗,柱子,你們倆槍法好,跟我摸到那兩棵柳樹后面去,一人一個,先悄無聲息地干掉那兩個哨兵!用刺刀,別開槍,聽我摔杯……不,聽我把石頭扔進河里的聲音再動手!”
他又轉向另外兩個背大刀的戰士:“石頭,大山,你們倆繞到下游,從側面迂回,等我們這邊一動手,你們就沖出來,朝著那堆槍撲過去,就算搶不到,也要把槍給老子踹到河里去!絕不能讓鬼子拿到槍!”
“那你呢,萬世哥?”張二狗問。
肖萬世的嘴角咧開一個猙獰的笑容,他拍了拍背上的長矛:“老子?老子去給這幫光腚的畜生……洗個澡!”
計劃簡單明了,分工明確。四名戰友都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燃起了戰斗的火焰。富貴險中求,打贏了這一仗,他們班的武器就能鳥槍換炮了!
五個人像五只靈巧的貍貓,借著半人高的草叢和河岸的坡度,悄無聲息地開始行動。
肖萬世和張二狗、柱子匍匐前進,泥土的腥味和青草的氣息鉆進鼻孔,他們的心跳聲在寂靜中如同擂鼓。那兩個打盹的哨兵近在咫尺,甚至能聽到他們輕微的鼾聲。
下游的石頭和大山也消失在了灌木叢中。
肖萬世緊緊握著一塊鵝卵石,手心里全是汗。他估算著距離,看著河里那些毫無防備的敵人,感覺時間過得如此漫長。
就是現在!
他猛地將手中的鵝卵石奮力擲向河中央。
“噗通!”
一聲清脆的落水聲響起。
幾乎在同一瞬間,他和張二狗、柱子如獵豹般從草叢中暴起!
那兩個哨兵被落水聲驚動,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三把冰冷的刺刀就已經從不同的角度,無聲地、精準地刺入了他們的喉嚨和心臟。連一聲慘叫都沒能發出,兩個哨兵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動手!”
肖萬世一聲低吼,不再壓抑自己的殺意。他扔掉手里的三八大蓋,一把抄起背后的長矛,如猛虎下山,直撲河灘!
03
河里的日軍聽到這邊的動靜,都驚愕地望了過來。當他們看到渾身殺氣的肖萬世時,頓時亂成一團,紛紛尖叫著往岸上爬,想去拿槍。
“八嘎!”
但他們已經晚了。
“殺!”
張二狗和柱子端著步槍,對著人群開始精準點射。
“砰!砰!”
兩名跑在最前面的日軍士兵應聲倒地,在水里濺起兩團血花。
與此同時,下游的石頭和大山也吶喊著沖了出來,他們的目標明確——那堆步槍!
“為了死去的爹娘!”肖萬世雙目赤紅,發出野獸般的咆哮。他手中的長矛在空中劃出一道死亡的弧線,帶著復仇的怒火,如毒龍出洞,狠狠地扎向一名剛爬上岸的日軍小頭目。
那名日軍下意識地想躲,但肖萬世的速度太快了!長矛比他的手臂長,比他的反應更快!
“噗嗤!”
鋒利的矛尖毫無阻礙地穿透了那人的胸膛,帶出一股滾燙的鮮血,濺了肖萬世一臉。
溫熱的液體,讓他更加瘋狂。
他沒有拔出長矛,而是一腳踹在那日軍的尸體上,將長矛抽了出來,反手一記橫掃,沉重的矛桿“砰”地一聲,砸在另一個鬼子的腦袋上,當場將對方砸得腦漿迸裂。
戰斗在瞬間進入了白熱化。
石頭和大山成功沖到了槍堆旁,用盡全身力氣,連踢帶踹,將七八條步槍掃進了湍急的河水里。剩下的幾條槍,他們一人抄起一條,回身就射。
失去了武器的日軍,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在五名如狼似虎的八路軍戰士面前,只剩下徒勞的掙扎和絕望的哀嚎。
肖萬世殺紅了眼,他的長矛成了戰場上最高效的殺戮機器。每一次刺出,都必然會有一個敵人倒下。他不像是在戰斗,更像是在進行一場血腥的祭奠。他要用這些侵略者的命,來告慰西由村慘死的上百口鄉親!
不到十分鐘,戰斗就結束了。
河灘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日軍的尸體,鮮血將清澈的河水染紅了一大片。
肖萬世拄著長矛,站在尸體中間,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陽光照在他身上,他滿身是血,宛如一尊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殺神。
張二狗他們打掃完戰場,興奮地跑了過來。
“萬世哥!發財了!發財了!撈上來五條三八大蓋,還有兩箱子彈!這下咱們班可闊氣了!”
看著戰友們興奮的臉龐,肖萬世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弛下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又看了看那桿同樣被染紅的長矛,心中那團燃燒的仇恨之火,似乎終于得到了片刻的平息。
他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這次以少勝多的奇襲,讓肖萬世在772團一戰成名。他不僅獲得了團部的嘉獎,還被破格提拔為戰斗小組的組長。他的長矛戰法,也被王鐵山連長在全連推廣。
此后的日子里,肖萬-世變得更加勇猛,也更加沉穩。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被仇恨驅使的復仇者,他開始學習戰術,研究地形,學著如何像一個真正的指揮員那樣去思考。他帶著他的小組,參與了偷襲日軍機場、破壞鐵路交通線等一系列危險而重要的任務,多次在槍林彈雨中死里逃生,身上的傷疤也多了一道又一道。
他手中的長矛,飲過了越來越多敵人的血,成為了日軍小部隊聞風喪膽的噩夢。
時間流逝,轉眼到了1938年年底。部隊接到命令,要對日軍的一個重要補給倉庫進行偵察,為下一步的破襲戰做準備。這個任務,自然又落到了肖萬世和他帶領的精英小隊身上。
冬日的太行山,寒風凜冽,萬物蕭瑟。肖萬世帶著隊員們,像幽靈一樣穿行在枯黃的山林中。
就在他們接近目標區域時,一陣激烈的槍聲,突然從前方不遠處的山谷里傳了出來!
槍聲很雜,有日軍三八大蓋清脆的點射聲,有歪把子機槍急促的“咯咯咯”聲,還夾雜著八路軍這邊漢陽造沉悶的還擊聲。
“不好!有咱們的同志被包圍了!”肖萬世臉色一變,立刻做出判斷。
“組長,怎么辦?”一名隊員焦急地問。
“還能怎么辦?救人!”肖萬世沒有絲毫猶豫,“全體都有,檢查武器,跟我來!”
他一馬當先,端著槍,貓著腰,循著槍聲迅速向山谷摸去。山谷離他們不過一兩里路,很快,他們就爬上了一個可以俯瞰整個戰場的山坡。
眼前的一幕讓肖萬世的心沉了下去。
山谷下方的一片小空地上,十幾名八路軍戰士正背靠著幾塊巨石,被四五十個日軍死死地圍困在一個狹小的包圍圈里。日軍火力兇猛,正在步步緊逼,我方戰士傷亡慘重,火力也越來越稀疏,顯然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邊緣。
肖萬世心急如焚,正準備下令從側后方發起攻擊,策應被圍的戰友突圍。他的目光在戰場上飛快地掃過,試圖找到對方的指揮官和機槍陣地。
突然,他的視線凝固了。
在被圍困的八路軍戰士中,有一個身影,雖然滿臉硝煙和血污,雖然正奮力地用一把大刀砍翻一個沖上來的鬼子,但那個輪廓,那個動作,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勁……
肖萬世的瞳孔猛地收縮,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停止了流動。他死死地盯著那個身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熟悉的身影……怎么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