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湖南大山深處,79年代出生的我,直到上初中才走出山里,那是去鄉中學上學。
但偏遠也有偏遠的好處,我父親四個兄弟一個姐姐,最大的是我姑媽,我父親排行老二,三個叔叔和姑媽對我父親都很不錯。
那年代農村人家最大的兒子,相比起弟弟來說要憨厚太多。父親小時候幾乎沒有進過學堂門,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學了幾個晚上的“紅蒙子”,勉強能寫自己的名字,十來歲就在山上地里掙食。
長大后又和我母親成家,母親也是干活的好手,兩人算是“天作之合”,他們成家后也沒有分家,幫著爺爺奶奶一直把三個弟弟都拉扯大。
也是有我父母的支撐,三個叔叔都有了點出息,大叔當了兵,退伍回來當了大隊支書;二叔腦子好使,幾乎是無師自通成了遠近有名的柴油機手;三叔也當過兵,退伍后在縣城當小干部。
在他們四個弟弟的幫襯下,姑媽活得最瀟灑。雖然也沒讀多少書,可長大后嫁去了山外,家就在公路旁,對我們大山里的人來說,那就已經只能羨慕了。
父親姐弟們都成家后,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兄弟兄妹的親情還在,但不知不覺中就有了親疏遠近。
我父母都是本分的農民,家里條件最差。大叔當了支書,大嬸還是村小學的老師,雖然家里也種地,可他家在地方很有面子。
二叔是柴油機手,維修技術過得硬,全鄉各個村的柴油機抽水機有了搞不定的麻煩,總會請他去“把脈”,不但有面子還有收入。幺叔更是吃國家糧的人,在全家說話都最有分量。
我父母生了我們姐弟,到我懂事起,即使是小孩子也似乎能感覺得到,自己家人、尤其是姐姐和我,在別人面前似乎要低人一等。
三個叔叔里,我能感覺到大叔對我們最好,畢竟是當支書的人,從來沒有看低過我們姐弟這對窮侄子。大嬸還是我們的啟蒙老師,對我們也總是特別耐心,從來不會惡狠狠地呵斥。
比起來,二家叔和幺叔家、尤其是姑媽家的人,我打心眼里和他們沒有那么親近。
我們一天天長大,姐姐初中畢業后輟了學,幫著父母做了幾年活,家里條件稍微好點,我也得以安心上學。
我的雖然成績不顯山不露水,卻也輕輕松松就考上了中學,那一年,我十二歲。主要是我太貪玩,根本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用我大嬸的話,你小子完全考個頭名。
這年春天的時候,姑媽家傳來好消息,她兒子喜軍、也就是我軍表哥要娶媳婦了,日子定在了中秋前后。
當時還是83年,我們當地還剛剛包產到戶,條件就這么樣,我這個唯一的兒子也只能勉強吃飽飯,至于零花錢零食,還真沒有那個概念。
就算能吃飽飯,也就是吃個肚子不餓兒子,煮米飯的時候還要放點紅薯或者紅薯米,做的菜也全部是自家菜園里摘的青菜。油水都沒多少,更別說吃肉,一年到頭除了過年和正月頭幾天,還真吃不上幾次。
聽說喜軍表哥要娶媳婦了,我頓時就雀躍起來。隨著暑假結束,幾乎就開始掐著日子在算離八月中秋還有多久。
原因也很簡單,表哥娶媳婦就會擺酒席,我們就能去喝喜酒,大塊的五花肉咬得嘴邊冒油,想想都得吞口水。
盼星星盼月亮,終于到了八月,我心里開始雀躍起來,老早就查了日歷,白酒的日子剛剛好是周日,那就可以明目張膽跟著父母去了。
擺席的日子前一個星期,我突然發現父母都不大開心,兩人一貫都不吵嘴的,卻當著我的面嗆人了。
十二歲的我聽明白了,父母在為去喝喜酒的事鬧心呢,都是家里沒錢鬧的。
按照父親的想法,自己是最大的舅舅,到時候要被請坐上席,隨禮的份子錢可不能隨便,至少不能比三個弟弟少。
可母親卻問他錢從哪里來,你不當家不知道,家里的“存款”就有十塊錢,去哪里弄錢和別人比?
母親說的別人,當然就是指的我三個叔叔,他們三家顯然不會因為份子錢的事發愁。
父親雖然有點木訥,卻又很要面子,尤其在自己家人面前還頗有點“大家長”作風。
母親的話算是戳到了她的痛處,他卻又確實不知道去哪里弄錢,一肚子的悶氣,把他黝黑的臉嗆得黑里透紅,卻還不至于動手,只好悶著頭坐到柴角里抽他的旱煙袋。
我心里突然那么一冷:瞧這架勢,要是真的沒錢隨禮,那一頓大餐不就只能泡湯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好不容易挨了一個星期,周六回到家,發現父母的臉色還是那么難看,心里有點冷了半截。
明天就是吃席的日子,再如何不想提這個話題,父母也不得不面對現實。到了吃飯的時候,她倆終于又商量起來:明天到底隨多少禮。
父親的問題,母親這一回沒有直接頂回去而是平淡地說道:人情一把鋸,你不來我不去。我們以前收了別人多少(指的是我大姐出嫁的陪嫁禮),多少添一點還回去,可不能和別人跑攀比吃餓氣。
父親也沒有發火,只是有點不爽:你去問問二嫂,看她們家準備隨多少,好歹也不能差他們太多,再怎么說,我還是大舅呢。
母親也沒有吵,從柜子里翻出來一本禮簿,沒幾下就翻到了去年姐姐出嫁時,姑媽的陪嫁禮:八塊錢。
母親嘆了口氣:去年收了她們家八塊,今年還禮十塊,怎么也說得過去了吧。去問二嫂,她們肯定要多,我們能和他們比嗎?大姐(我姑媽)正月回娘家的拜年禮,我們三家也不一樣呢?再說了,阿志(我二叔)的兒子過兩年就要娶媳婦,擺在面前的回禮,他們現在送多少都不會虧。
父親不吭聲了,轉頭又催我:你去問問你大嬸,看她們明天送多少?
我剛要出門,母親還是跟了上來,還不忘回頭朝我父親說:他一個孩子家懂什么?真要問也還是我去問才行。
我和母親沒幾下就到了二叔家,二嬸正在備課,看到我進來,滿臉的笑,一邊和我母親打招呼,一邊拉著我又叮囑起來:阿文,學習要抓緊啊,憑你的智力,只要用功就能考中專。
母親和二嬸妯娌的關系不錯,也不繞彎子,直接就問她們明天送多少禮。
二叔卻攔住二嬸:大嫂你別問了,各家禮各家送,管別人送多送少干嘛。你家也有禮簿,翻一下收的人家多少,添一點就行了。
母親只能嘆氣:去年小娟出嫁,大姐送了八塊錢,我準備這次隨十塊,你哥不同意,說自己是大舅,不說超過你們,也不能比你們少。
二叔的聲音立馬提高了八度: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家里的底細不清楚么?
二叔又放低聲音安慰我母親:嫂子你別聽我哥的,就照我說的做,明天早上我去說他。
有了二叔這個當支書的人撐腰,母親就不多說了,回了家還頂了我父親一句:你弟都說要各送各的,他明早來叫你。
第二天吃過早飯,二叔二嬸真的來叫我父親出發。兩人都換了新衣服,二叔還對父親說:哥,你可不能爭沒用的餓氣,真是親人還在乎你送多送少?如果在乎這些,你就更應該隨便了。
父親雖然不敢再二叔面前嗆,卻推脫自己身子不舒服,今天就不去了,讓母親帶著我去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