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深秋的成都,寒氣已經能鉆進骨頭縫里。
他像往常一樣,天沒亮透就來到了東大街的“鶴記錢莊”。
錢莊里靜悄悄的,伙計們還沒到。
他喜歡這份寧靜,能讓他沉下心來,把一天的事務在腦子里過一遍。
今天有筆重要的款子要付給城南的絲綢商,他得親自去一趟。
周鶴年熟練地穿過前廳,來到最里面的賬房內室。
這里是錢莊的心臟,存放著所有機密賬本和大部分的現銀銀票。
他從腰間解下一串沉甸甸的鑰匙,選中那把最不起眼的黃銅鑰匙,插進了厚重的鋼制保險柜。
“咔噠。”
鎖芯轉動的聲音清脆悅耳,一如既往。
柜門緩緩拉開。
周鶴年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滯了。
他的瞳孔猛然收縮,臉上血色盡褪,變得和窗戶紙一樣慘白。
空的。
保險柜里,竟然是空的。
原本應該碼放得整整齊齊,價值數十萬銀元的銀票,一張不剩,不翼而飛!
一陣天旋地轉襲來,周鶴年踉蹌一步,伸出手死死扶住冰冷的紅木桌沿,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這才勉強沒有倒下。
不可能!
他大口喘著粗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再次湊近保險柜,從里到外,仔仔細-細地檢查。
柜門沒有絲毫被撬動的痕跡,鎖芯完好無損。
他猛地回頭環視整個內室,門窗緊閉,桌椅擺放得井井有條,連桌上那支他昨晚用過的派克鋼筆,都還靜靜地躺在原處。
沒有打斗,沒有翻找,沒有任何異常。
仿佛那些銀票長了腿,自己走出了這個密室。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01.
周鶴年出身貧寒,是個孤兒。
成都的街頭巷尾,見證了他最狼狽的童年。
是東大街“通寶錢莊”的老掌柜心善,收留了衣衫襤褸的他,給了他一口飯吃,讓他當個學徒。
他把這份恩情牢牢記在心里,他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天資聰穎,又肯下死功夫。
白天,他像塊海綿一樣吸收著賬房先生教的每一個算盤口訣、每一筆記賬格式。
夜晚,錢莊的伙計們都睡下了,只有他的房間還亮著昏暗的油燈,他在研讀那些晦澀難懂的金融典籍,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夜。
十年。
整整十年。
他從一個端茶倒水的小學徒,憑著過人的精明和毅力,一步步做到了錢莊的二掌柜。
老掌柜年邁退休時,將畢生心血交到了他手上。
周鶴年感念恩情,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他盤下了錢莊,將其更名為“鶴記”,取自己名字里的一個“鶴”字,寓意“鶴鳴九皋,聲聞于天”。
他做到了。
他為人誠信,經營有方,“鶴記錢莊”的生意蒸蒸日上,很快就在成都金融界站穩了腳跟。
他成了別人口中白手起家的“周老板”,出入有轎車,往來皆名流。
但他從未忘記自己的出身。
他時常接濟貧苦學子,在城外開設粥棚,災年時節更是第一個帶頭捐款。
因此,無論是在商界還是在百姓中,周鶴年的威望都很高。
然而,樹大招風。
錢莊的規模越大,同行投來的嫉妒目光就越是尖銳。
明里暗里的競爭,早已不是秘密。
周鶴年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
他知道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恢復了平日里沉穩冷靜的掌柜模樣,走出了內室。
伙計們已經陸續到了,正在前廳忙著灑掃、準備開門。
“都停一下,到后堂來。”周鶴年的聲音不大,但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伙計們面面相覷,不知道一大早掌柜的為何如此嚴肅。
眾人跟著他來到后堂,鴉雀無聲。
“昨晚,誰是最后一個離開錢莊的?”周鶴年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伙計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個叫李四的年輕伙計站了出來,有些緊張地說:“掌柜的,是我。
我……我昨晚還特意檢查了門窗,都鎖好了的。”
“期間可有發現任何異常?
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在附近徘徊?”
眾人紛紛搖頭。
“沒有啊,掌柜的。”
“一切如常。”
周鶴年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如果連朝夕相處的伙計們都沒有發現任何線索,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內鬼。
而且,這個內鬼,一定是他極為信任、能夠接觸到核心機密的人。
想到這里,他心中一痛,但臉上沒有絲毫表露。
他穩住眾人:“錢莊出了點事,從現在起,任何人不得擅自離開。
李四,你去門口掛上‘今日盤點,暫停營業’的牌子。
其他人,原地待命。”
他必須在風聲走漏之前,揪出那只藏在暗處的鬼!
安排好一切,周鶴年沒有片刻耽擱,立刻換上便裝,從后門悄然離開,直奔警察局。
02.
成都市警察局。
探長陳明遠聽完周鶴年的報案,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周掌柜,你的意思是,價值數十萬銀元的銀票,從一個毫無破損的保險柜里,不翼而飛?”陳明遠呷了一口熱茶,語氣里帶著一絲懷疑。
他見過太多離奇的案子,但這種“密室盜竊”,要么是監守自盜的謊報,要么就是案犯手段極高。
周鶴年一臉凝重:“陳探長,我以我‘鶴記錢莊’的信譽擔保,句句屬實。
那筆錢關系到上百戶儲戶的身家,一旦出事,整個成都的金融都要抖三抖。”
陳明遠放下了茶杯。
他知道周鶴年不是一個會開玩笑的人,更不會拿自己的信譽當兒戲。
“好,我馬上帶人去現場。”
“鶴記錢莊”內,陳明遠帶著兩名警員,對內室進行了地毯式的勘察。
結果和周鶴年說的一模一樣,現場干凈得就像被打掃過一樣,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保險柜的鑰匙,都有誰能接觸到?”陳明遠問道。
周鶴年搖了搖頭:“只有我一個人有。
我從不離身。”
“那有沒有備用鑰匙?”
“有,在銀行的保險箱里。
但從未動用過。”
陳明遠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
沒有外人入侵的痕跡,鑰匙也只有一把,這案子越來越有意思了。
他的目光,最終還是落在了錢莊的內部人員身上。
“周掌柜,把你所有伙計的名單和資料給我。
從現在起,他們每個人都有嫌疑。”
周鶴年點了點頭,雖然他不愿意相信是自己親手帶出來的伙計背叛了自己,但眼下,這是唯一的調查方向。
警方對錢莊的十幾個伙計開始了逐一排查。
第一個被盤問的是老賬房王先生,他在錢莊干了三十多年,是看著周鶴年成長起來的元老。
“王先生,昨晚你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回警官,和平時一樣,酉時(下午5-7點)就走了。
家里老婆子管得嚴。”王先生顫巍巍地回答。
“之后可有再回來過?”
“沒有,絕對沒有。”
盤問在緊張的氣氛中一個個進行著,但結果都大同小異,每個人都有不在場的證明,或者說,每個人都沒有明確的作案時間。
調查似乎陷入了僵局。
周鶴年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心亂如麻。
時間每過去一分鐘,錢莊的風險就增大一分。
他甚至已經開始盤算,萬一銀票追不回來,該如何變賣所有家產來填補這個窟窿。
就在這時,陳明遠推門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神情。
“周掌柜,我們或許發現了一點有趣的東西。”
03.
陳明遠的“有趣的東西”,來自對伙計們的背景調查。
在排查一個名叫陳阿福的伙計時,警方發現了一些異常。
“陳阿福,二十六歲,在錢莊工作五年。
為人老實本分,沉默寡言,工作勤懇,從不與人爭執。”陳明遠念著手里的資料,“周掌柜,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周鶴年回憶了一下,點了點頭:“沒錯。
阿福是個很本分的孩子,手腳也勤快。
因為話少,平時不太引人注意,但他交代的工作,總能做得妥妥帖帖。
我很信任他。”
“信任到什么程度?”
周鶴年想了想:“內室的打掃,有時候就是他負責的。”
陳明遠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他接著說:“我們走訪了他的鄰居。
鄰居們都說,阿福這孩子很孝順,賺的錢都寄回鄉下給老母親治病了,自己過得非常節儉,一碗素面都能當一頓飯。”
“這……這有什么問題嗎?”周鶴年有些不解。
“問題在于,”陳明遠將另一份文件推到周鶴年面前,“這是我們的人今天早上剛剛查到的。
就在三天前,陳阿福在城西的‘得意坊’賭場,一夜之間輸掉了一百塊大洋。”
周鶴年“嚯”的一下站了起來,滿臉震驚。
一百塊大洋!
那可是陳阿福將近一年的工錢!
一個連吃一碗肉面都舍不得的人,怎么會去賭場一擲千金?
“而且,”陳明遠繼續說道,“有伙計反映,最近半個月,陳阿福像是變了個人。
不僅偷偷換上了料子很好的新長衫,平日里更是哼著小曲,完全不像以前那個悶葫蘆。
大家只當他家里有什么喜事,也沒多想。”
一個又一個反常的細節,像一塊塊拼圖,逐漸拼湊出一個可疑的形象。
周鶴年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似乎正在變成現實。
那個他一直認為老實本分、甚至有些可憐的年輕人,竟然有著這樣不為人知的一面。
“陳探長,你的意思是……”
陳明遠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眼神銳利如鷹:“我們還沒有證據。
但,他無疑是目前最大的嫌疑人。
一個人的消費習慣突然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背后必然有原因。
要么是發了橫財,要么是……得了不義之財。”
“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保險柜……”周鶴年還是無法想通最關鍵的一環。
“這正是我們要搞清楚的。”陳明遠站起身,“我已經派人去秘密監視他了。
如果真是他干的,狐貍尾巴,很快就會露出來。”
傍晚時分,成都華燈初上。
陳阿福像往常一樣,低著頭走出了錢莊。
他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時不時警惕地回頭張望。
在街角不起眼的茶館里,兩名便衣警員正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04.
接連兩天,跟蹤都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陳阿福每天除了錢莊,就是回到他在貧民窟租住的那間破舊小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仿佛之前在賭場的豪擲千金只是一場幻覺。
案情再次陷入停滯,周鶴年心急如焚。
錢莊已經停業三天,市面上已經開始出現一些流言蜚語,說“鶴記”資金鏈斷了,快要倒閉了。
他一天要接到十幾個商號老板的電話,都在旁敲側擊地詢問情況。
周鶴年只能用“年終盤點”的借口苦苦支撐,但他知道,這個理由撐不了多久。
這天下午,周鶴年的辦公室里,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陳探長,不能再等了!”周鶴年猛地一拍桌子,“再這樣下去,不等你破案,我的錢莊就先被謠言給毀了!
必須直接傳喚陳阿福!”
陳明遠搖了搖頭,態度堅決:“不行。
現在沒有直接證據,一旦打草驚蛇,他把銀票轉移或者銷毀,我們就前功盡棄了。
這個賊心思縝密,手段高明,我們必須比他更有耐心。”
“耐心?
我的儲戶們沒有耐心!”周鶴年的情緒有些失控,雙眼布滿血絲。
就在兩人爭執不下時,一名警員匆匆跑了進來。
“探長,有新情況!”
警員遞上一份電報。
陳明遠迅速看完,眉頭一挑,將電報遞給了周鶴年。
電報是鄉下的警察分局發來的,上面寫著:陳阿福的母親已于半年前病故,其家中并無任何親人。
周鶴年看完,只覺得渾身發冷。
半年前就去世了?
那他這半年來,每個月寄回鄉下的錢,都寄給了誰?
那個“孝子”的形象,那個節衣縮食供養病母的故事,徹頭徹尾都是一個謊言!
他騙了所有人!
“好一個陳阿福……”周鶴年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陳明遠眼中精光一閃:“看來,魚要上鉤了。”
果然,就在當天傍晚,一直按兵不動的陳阿福終于有了動作。
他下工后,沒有回家,而是行色匆匆地繞了好幾個圈子,確定沒人跟蹤后,鉆進了一輛黃包車,直奔城郊而去。
“跟上他!”
兩名便衣警員立刻發動汽車,遠遠地吊在黃包車后面。
黃包車在泥濘的土路上顛簸了半個多小時,最終在城郊一處荒廢已久的院落前停了下來。
這里雜草叢生,墻壁斑駁,看起來已經很久沒人居住了。
陳阿福付了車錢,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番,然后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閃身了進去,并迅速從里面將門閂上了。
尾隨而至的陳明遠和幾名警員悄無聲息地散開,將整個院子包圍得水泄不通。
夜色漸濃,冷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更添了幾分詭異。
陳明遠打了個手勢,示意眾人安靜等待,看看陳阿福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院子里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就在陳明遠漸漸失去耐心,準備下令強攻的瞬間——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突然從院內傳出,緊接著是“嘩啦”一聲,似乎是玻璃被砸碎的聲音!
陳明遠心頭一緊,暗道不好。
“行動!”
他一聲令下,一名身材魁梧的警員猛地一腳踹開了脆弱的院門。
眾人如猛虎下山般沖了進去!
屋門虛掩著,陳明遠一馬當先,猛地推開房門。
一股冷風呼嘯而入,吹得桌上的幾張廢紙四散紛飛。
屋內,空無一人。
房間的另一頭,一扇木窗大開著,窗外是漆黑的田野,陳阿福早已不見了蹤影。
“讓他跑了!”一名警員懊惱地捶了一下門框。
陳明遠的目光卻死死地鎖定在屋子中央那張破舊的八仙桌上。
桌上沒有銀票,沒有賬本,什么都沒有。
只有風,還在吹動著桌角一張泛黃的報紙。
而在報紙旁邊,赫然放著一個精致的檀木盒子,上面刻著一只展翅的雄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