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和丈夫李偉,是在除夕前兩天才趕回老家的。
我懷孕剛滿五個月,肚子已經明顯地隆起。這是我懷孕后第一次回鄉,父母高興得合不攏嘴,幾乎把我當成了易碎的瓷器,噓寒問暖,小心翼翼。
我的老家,是南方一個典型的水鄉古鎮,一條名叫“洛河”的母親河穿鎮而過。鎮子依水而建,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水汽和淡淡的青苔味。過年的氣氛很濃,家家戶戶掛上了紅燈籠,貼上了新春聯,孩子們的嬉笑聲和斷斷續續的鞭炮聲,讓這個古老的鎮子顯得生機勃勃。
李偉是第一次來,對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他攙著我,走在青石板路上,我們給鎮上的長輩們送去年貨,也算是正式宣告我這個準媽媽的回歸。
最后一家,是去拜訪我的三爺。
三爺是我們家族里輩分最長、也最特殊的一位長輩。他年輕時在河里出了意外,眼睛就看不見了。從此,他便一個人住在那座最靠近洛河渡口的老宅里,整日與煙斗和收音機為伴。村里人都說,三爺的眼睛雖然瞎了,心卻比誰都“亮”,能看見一些我們看不見的東西。
我們到的時候,三爺正一個人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屋子里光線很暗,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煙草味和陳舊木頭的味道。
“爸,媽,我們帶小月和李偉來看三爺了。”我父親大聲說道。
父母熱情地和三爺打著招呼,李偉也禮貌地問好。我則微笑著,想說一句“三爺過年好”。
可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三爺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卻猛地轉向了我。
他沒有“看”我的臉,他那雙渾濁、無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我的身體,死死地“盯”著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他手里的煙斗,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屋子里熱鬧的寒暄聲,因為他這個詭異的動作,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不解地看著他。
“三……三爺?”我有些不安地開口。
三爺沒有理我,他緩緩地、顫顫巍巍地抬起那只枯瘦如雞爪的手,隔著幾米的距離,直直地指向我的肚子。
他的嘴唇哆嗦著,半天才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那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
“你這肚里的……不是一個……”
我父親的臉色變了,連忙上前一步,想打個圓場:“三爺,您說啥呢,小月這不懷著孕嘛,可得說點吉利話。”
三爺卻猛地提高了音量,那聲音尖銳而恐懼,讓在場的所有人渾身一顫。
“你被……你被水猴子盯上了!”
02.
從三爺家出來的時候,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李偉的臉色很難看。他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覺得三爺就是個故弄玄玄的瞎老頭,說的話簡直是無稽之談,甚至是對我們未出世的孩子的詛咒。
“別聽他胡說八道,”李偉摟著我的肩膀,憤憤不平地說道,“都什么年代了,還搞這套封建迷信。什么水猴子,不就是以前的人不懂科學,把水獺或者水里的漩渦當成怪物了嗎?”
我嘴上附和著“是啊是啊”,心里卻像是被投下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蕩開一圈圈不安的漣漪。
因為我看見了,在我父母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無法掩飾的、真切的恐懼。
回到家,母親一邊給我端來熱好的雞湯,一邊狀若無事地解釋:“小月,你別往心里去。你三爺他……年紀大了,眼睛又看不見,有時候就愛胡說。他以前還說東頭老王家的牛是天上的牛郎星下凡呢,不也好好地犁了二十年地。”
話雖如此,但母親那雙躲閃的眼睛出賣了她。
在我的追問下,父親才嘆了口氣,告訴我們,洛河里確實一直有“水猴子”的傳說。說是一種身形像孩童,渾身長滿綠毛,力大無窮的怪物,專門在水里拖人的腳,把人溺死后,好換取自己投胎的機會。幾十年來,洛河里淹死的人不少,尤其是孩子,老人們都說,是那些水猴子在“找替身”。
“都是些沒根據的瞎話,”父親最后強調了一句,“你安心養胎,別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努力讓自己相信這一切都只是巧合和迷信。
可是,當晚我就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漂浮在冰冷刺骨的、漆黑一片的河水里。我的手腳都動彈不得,只能任由身體不斷下沉。黑暗中,有一雙冰冷的、帶著蹼的小手,正興奮地撫摸著我的肚子,然后,它用力地、一下一下地,試圖鉆進去……
我尖叫著從夢中醒來,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李偉被我驚醒,連忙開燈抱住我,安慰說只是噩夢。
燈亮了,我驚魂未定地環顧四周。就在這時,我聽見了。
“滴答……滴答……”
聲音很清晰,就在我們的床邊。像是水龍頭沒擰緊,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可我們房間里根本沒有水源,門窗緊閉,地上也干干凈凈。
“你聽見了嗎?滴水的聲音。”我緊張地問李偉。
“什么滴水聲?”李偉一臉茫然,“我什么都沒聽見啊,只有外面的風聲。你肯定是做噩夢,太緊張了。”
他話音剛落,那“滴答”聲,便戛然而止,再也沒有響起。
03.
接下來的兩天,我努力讓自己忘掉那些不愉快,投入到過年的忙碌和喜悅中去。
可是,一些詭異的變化,卻開始在我自己身上悄然發生。
首先是口味。
都說孕婦的口味會變,可我的變化卻有些離譜。我不再喜歡以前愛吃的酸辣,反而對一切生的、冷的、帶腥味的東西,產生了極其強烈的渴望。
看著母親在廚房里剖洗著一條剛買回來的活蹦亂跳的鯉魚,我竟然忍不住地吞咽口水,腦子里甚至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就想這樣直接抓起來,連鱗帶骨地啃下去。
這個念頭把我嚇了一跳,我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我開始瘋狂地喝水,尤其是從老家那口深井里打上來的、冰冷刺骨的井水。一杯接一杯,仿佛永遠也無法解渴。李偉勸我喝點溫水,對胎兒好,可我只要一碰到溫熱的液體,就從心底里感到一陣厭惡和煩躁。
我的身體,也開始變得奇怪。
明明是冬天,屋里還燒著爐子,可我卻總是覺得冷,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濕冷的寒意。我的皮膚總是感覺黏糊糊的,像是永遠都干不透。
母親有一次無意中碰到我的手臂,驚訝地說:“哎呀,小月你的手怎么跟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這么冰涼?”
李偉則把這一切都歸結為我心理壓力太大,加上懷孕期間內分泌失調導致的正常反應。他說等過完年,回到城里的大醫院好好做個產檢就放心了。
我多希望他說的是對的。
直到大年初一那天下午,我路過堂屋那面穿衣鏡時,無意中瞥了一眼。
鏡子里,我的臉色蒼白,嘴唇也毫無血色。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清楚地看到,鏡中的“我”,脖頸兩側靠近耳根的地方,竟然浮現出了幾片巴掌大小的、淡淡的青色,那形狀,像極了……魚的鱗片。
我嚇得尖叫一聲,再定睛看去時,那青色的“鱗片”卻又消失了,皮膚光潔如常。
李偉跑過來,扶住我,關切地問我怎么了。
我指著鏡子,語無倫次地說著我看到了什么。他只是一邊安撫我,一邊無奈地嘆了口氣,眼神里充滿了擔憂,那是一種看待精神病人的擔憂。
我知道,那一刻,他覺得我可能真的有點不正常了。
而我,則墜入了更深的冰窟。
04.
大年初二,按照習俗,是走親訪友的日子。
吃過午飯,一家人便準備出門。父母似乎想刻意避開什么,提議去鎮子東頭的親戚家,那里的路不用經過洛河。
可偏偏,李偉的手機響了。他一個許久未見的老同學,聽說他來了我們鎮,熱情地邀請他去鎮子西頭的茶館坐坐。而要去西頭,就必須經過那座橫跨洛河的百年石橋。
父母的臉色有些為難,但又不好駁了客人的面子。最后,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和李偉在橋上千萬不要停留,快去快回。
冬日的洛河,顯得格外沉寂。河水是深綠色的,像一塊巨大的、渾濁的翡翠,緩緩地流動著。因為氣溫低,寬闊的河面上,正升騰著一層白茫茫的、像是什么巨獸呼吸出來的水汽,讓人看不真切對岸的景象。
走上石橋,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懸了起來。
我緊緊地挽著李偉的胳膊,目不斜視,只想快點走過去。
可就在我們走到橋中央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我毫無征兆地,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那不是普通的眩暈,而是一種強大的、不容抗拒的吸引力,從橋下的河水中猛地傳來,死死地拽著我的靈魂。
我的耳邊,所有過年的喧囂聲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孩子嬉笑的聲音,那個聲音充滿了誘惑,在我耳邊一遍遍地呼喚著:
“下來呀……姐姐,下來玩呀……”
“水里有好東西……你的寶寶,會喜歡的……”
我的腳,像是不受控制了一樣,不受使喚地朝著橋的欄桿走去。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就是跳下去。跳到那片冰冷、黑暗的河水里去。
“小月!你瘋了!你想干什么!”
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在我耳邊炸響。
是李偉!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我從失魂落魄的狀態中狠狠地拽了回來。
我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
看著近在咫尺的、冰冷的石質欄桿,再看看下面那深不見底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河水,一股劫后余生的恐懼,瞬間吞噬了我。
我的腿一軟,癱倒在李偉的懷里,放聲大哭。
直到這一刻,我才百分之百地確定。
三爺說的,都是真的。
那個東西,真的存在。而且,它就要得手了。
05.
我再也不敢出門了。
當晚,我把這幾天發生的所有怪事,包括夢境、幻覺、身體的變化,以及在橋上的恐怖經歷,哭著對父母和李偉全盤托出。
這一次,再也沒有人說我是心理作用了。
李偉這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在親眼目睹了我差點跳河的詭異一幕后,臉上的血色至今沒有恢復。他抱著我,不停地道歉,說他不該不信我的話。
父親則蹲在地上,一袋接一袋地抽著煙,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最終,他把煙頭狠狠地摁滅在地上,猛地站起身。
“不能再等了!”他咬著牙說,“現在就去!我們現在就去找三爺!去求他!無論花多大代價,都要讓他救小月!”
夜已經深了。外面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冬雨。
我們一家四口,打著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再次敲響了三爺家那扇漆黑的木門。
開門的依舊是三爺自己,他好像根本不用睡覺,依舊穿著那件黑布棉襖,坐在那張太師椅上,慢悠悠地抽著他的旱煙,仿佛早就料到我們會回來。
我們一進門,我媽“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哭著喊道:
“三爺!我們信了!我們全都信了!求求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女兒,救救我那還沒出世的外孫啊!”
父親也跟著跪下,一個勁地作揖:“三爺,之前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您說要怎么辦,我們都聽您的!”
三爺一言不發,只是抽著煙。那明滅的火星,在黑暗中像一只詭異的眼睛。
屋子里,只剩下我媽壓抑的哭聲和雨水敲打屋檐的“滴答”聲,那聲音,像極了我那晚聽到的幻聽。
過了許久,久到我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三爺才把煙斗在桌角磕了磕。
他緩緩地,又一次將那雙無神的眼睛,“看”向我的肚子。
他開口了,聲音比上一次更加沙啞,也更加……絕望。
“晚了……”
母親的哭聲一滯,幾乎要昏過去:“三爺!您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是不是要給它燒紙錢?還是要做法事?要多少錢我們都給!我們砸鍋賣鐵都給啊!”
三爺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把煙斗里最后的煙灰磕干凈,用一種陳述事實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說出了一句讓我的血液瞬間凍結成冰的話。
“它要的,不是錢。”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錐,狠狠地扎進我的心臟。
“它要……替命。”
“而且……它已經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