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巴圖是這片草原上最好的牧民,也是最孤獨的牧人。
他的蒙古包,孤零零地立在山坳里,方圓幾十里,只有他的羊群和那條名叫“哈扎”的黑鬃藏獒與他為伴。
草原有草原的規矩。狼吃羊,熊吃狼,人不能插手。這是騰格里(長生天)定下的法則,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敬畏。
這天,巴圖騎著馬,在山坡上清點著自己的羊。突然,從不遠處的一片嶙峋的怪石灘里,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咆哮。
那聲音,是藏馬熊的怒吼。
緊接著,是一聲凄厲但絕不屈服的狼嗥。
哈扎不安地刨著蹄子,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咽。巴圖勒住馬,眉頭緊鎖。他知道,那是草原上最頂級的獵食者在進行一場生死對決。
按規矩,他應該立刻帶著羊群遠離。
可不知為何,那聲狼嗥里透出的孤傲與悲壯,像鞭子一樣抽在他的心上。鬼使神差地,他安撫好羊群和哈扎,獨自一人,悄悄地朝著聲音的源頭摸了過去。
他匍匐在一塊巨石后,探出頭。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一頭小牛犢般大小的藏馬熊,正用它蒲扇似的巨掌,將一頭白色的巨狼死死地按在地上。
那是一頭他從未見過的狼。
它的毛皮,白得像天山之巔的積雪,沒有一絲雜色。在血污和泥土的映襯下,那種白色顯得既神圣又刺眼。它的體型,比草原上常見的灰狼要大上一圈,即便被重創,眼神里依舊燃燒著不滅的火焰。
藏馬熊張開了血盆大口,就要朝著白狼的脖頸咬下去。
巴圖的心臟猛地一縮。他想起了阿爸臨終前的話:“草原上的生靈,皆是騰格里的子孫。但若是遇見了通靈的白獸,那是山神的使者,絕不可讓它在凡獸的爪牙下蒙塵。”
草原的規矩,和阿爸的祖訓,在他的腦海里瘋狂交戰。
最終,他攥緊了手中的套馬桿,眼里閃過一抹決絕。
今天,他要破一次規矩。
02.
巴圖沒有選擇硬拼。
跟一頭發狂的藏馬熊搏命,無異于自殺。他從馬鞍上解下那支跟了他幾十年的老火銃。
他沒有瞄準馬熊,甚至沒有瞄準白狼。他將槍口朝向天空。
“砰!!”
一聲巨響,在空曠的山谷間炸開,震得人耳膜生疼。飛鳥驚起,山石回響。
那頭正要享用勝利果實的藏馬熊,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火光嚇了一大跳。它猛地抬起頭,警惕地望向巴圖藏身的方向,喉嚨里發出威脅的咆哮。
巴圖站起身,毫無畏懼地與它對視。
草原上的生靈,大多保有對火和巨響的原始恐懼。這頭馬熊雖然兇悍,但終究是野獸。它已經打敗了對手,沒必要再為了這頓“晚餐”,去和一個持有火器的人類拼命。
它不甘心地又咆哮了兩聲,那聲音像是在警告巴圖不要多管閑事。最終,它還是松開了爪子,一步三回頭地,戀戀不舍地消失在了怪石灘的深處。
危機解除。
巴圖這才緩緩走向那頭奄奄一息的白狼。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充滿了對這頭草原王者的尊重。白狼趴在地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鮮血從它身上的數道傷口里不斷涌出,將身下的草地染得通紅。
它看著走近的巴圖,眼神里的火焰雖然微弱,卻沒有熄滅。它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喉嚨里發出微弱的嘶吼,警告他不要靠近。
巴圖在離它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蹲下身子,用最古老的蒙語輕聲說道:
“白色的神明,我無意冒犯你的驕傲。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的靈魂,被那頭蠢熊玷污。”
他的聲音很低沉,帶著草原的風霜,仿佛有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那頭白狼似乎聽懂了,它眼中的敵意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審視。最終,它耗盡了所有力氣,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03.
接下來的三天,巴圖成了這片山谷的常客。
他沒有將白狼帶回蒙古包。他知道,這樣的神物,絕不會容忍自己被圈養。他只是每天都來,帶著傷藥和補給。
他用隨身帶著的烈酒,小心翼翼地為白狼清洗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每一次觸碰,白狼都會從昏迷中疼醒,但它只是渾身顫抖,卻再沒有對他齜過牙。
他將阿爸傳下來的草藥,用石頭搗碎,敷在最嚴重的傷口上。那是草原牧民的智慧,能止血,也能防止腐爛。
他還從家里拿來了風干的羊肉和一皮囊清水,就放在白狼的嘴邊。
第三天,當巴-tu-再次來到這里時,白狼已經能勉強站起來了。它身上的傷口在草藥的效力下,已經不再流血,開始愈合。
它看到巴圖,沒有躲閃。一人一狼,就這樣隔著幾米的距離,靜靜地對視著。
巴圖從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超越物種的、深沉的智慧和感激。他知道,它要走了。
“走吧,”巴圖輕聲說,“回到你的領地去,白色的王。這片草原,才是你的家。”
白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轉過身,拖著依舊虛弱的身體,一步步地,走上了山崗。在山崗的最高處,它停了下來,回頭望向巴圖,而后,仰天發出一聲悠遠而蒼涼的長嗥。
那嗥聲,不帶殺意,不帶悲壯,更像是一種承諾,一種誓言。
嗥聲落,狼影沒。
從那天起,巴圖再也沒有見過那頭神俊的白狼,仿佛那三天的經歷,只是一場草原上恍惚的夢。
04.
時間一晃,就是一年。
草原的冬季,來得又早又猛。一場罕見的“白毛風”,將整個世界都染成了白色。這種暴風雪,是牧民的噩夢,被困在野外的牛羊,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巴圖提前將羊群趕回了避風的暖棚,早早地便躲進了自己溫暖的蒙古包。
他和妻子阿媽拉,圍著燒得正旺的爐子,喝著滾燙的奶茶。哈扎則趴在爐邊,昏昏欲睡。
夜深了,風雪的呼嘯聲像是無數冤魂在哭號。
突然,原本昏昏欲睡的哈扎,猛地一下站了起來!它背上的黑鬃根根倒豎,對著蒙古包的門,發出了極其兇狠、卻又帶著一絲恐懼的低吼。
“哈扎,怎么了?”巴圖警覺地問道。
哈扎沒有回應,只是死死地盯著門口,喉嚨里的咆哮聲越來越急促。
巴圖示意妻子不要出聲。他熄滅了油燈,整個蒙古包陷入黑暗。他側耳傾聽,在狂風的呼嘯中,他捕捉到了一絲異樣的聲音。
是狼。
不是一只,也不是兩只。是一整個狼群!
他聽到了它們在雪地上移動時發出的“沙沙”聲,聽到了它們粗重的呼吸聲,還聽到了它們壓抑的、充滿威脅的低嗥。
它們把蒙古包,給圍了。
阿媽拉的臉嚇得慘白,緊緊地抓住巴圖的胳膊。在這樣的大雪天,被狼群圍住,幾乎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它們一定是餓瘋了,連牧民的蒙古包都敢攻擊!
羊圈里的羊群,早已騷動不安,驚恐的咩叫聲此起彼伏。
巴圖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05.
巴圖的臉上,沒有恐懼,只有身為一個男人的冷靜與決絕。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他從墻上,取下了那支老火銃,熟練地填裝著火藥和鐵砂。
外面的狼群,很奇怪。它們只是圍著,并不進攻,偶爾發出一兩聲低嗥,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又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
但這更讓巴圖感到不安。
“哈扎,準備戰斗。”他低聲對自己的伙伴說道,眼神里燃起了與一年前那頭白狼如出一轍的火焰。
他不能坐以待斃。他要保護他的妻子,他的羊群,他的家。
他深吸一口氣,一手持槍,一手拉開了那沉重的、由氈布和木頭制成的包門。
“巴圖!不要!”阿媽拉在身后發出一聲驚呼。
門開了。
夾雜著雪花的狂風,瞬間灌了進來。巴圖瞇著眼,頂著風雪,毅然決然地踏出了蒙古包。他已經做好了迎接一場血戰的準備。
然而,在他踏出門外,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