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一聲巨響,像平地驚雷,炸醒了深夜里沉睡的老城區。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沉重而又瘋狂的撞擊聲,一下下地砸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地震了?”
幾戶人家的窗戶“唰”地一下亮了燈。鄰居們披著衣服,迷迷糊糊地推開窗,聲音的來源很快就鎖定了——是巷子最里頭,獨居的李大爺家。
昏黃的路燈下,那個平日里總是佝僂著背、腳步蹣跚的拾荒老人,此刻卻像一頭發了狂的獅子。他赤著上身,渾身是汗,正掄著一把大鐵錘,一下、一下地,瘋了般砸著自家院子的水泥墻。
磚石飛濺,墻皮剝落。
“老李頭!”對門的張嬸壯著膽子喊了一聲,“你這是干啥啊!大半夜的,瘋了不成?”
李大爺充耳不聞,渾濁的雙眼里布滿血絲,只有一種駭人的執拗。他嘴里反復念叨著什么,聲音嘶啞,被鐵錘的巨響掩蓋。
他只是砸,用盡全身的力氣,仿佛那堵墻后面,藏著他此生唯一的答案。
鄰居們面面相覷,沒人敢上前。他們都覺得,老李頭八成是受了什么刺激,徹底瘋了。
01.
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天氣比現在更熱。
李大爺還不是“老李頭”,只是老李。他每天拉著一輛破舊的板車,在城市的邊緣游走,靠拾荒勉強糊口。
那天,他照例走到了富人區。這里的垃圾桶,總能給他一些“驚喜”,比如沒怎么穿過的舊衣服,或是半新不舊的家電。
他正翻著一個油光锃亮的金屬垃圾桶,突然,一陣極其微弱的“啾啾”聲,鉆進了他的耳朵。
聲音是從一堆被丟棄的奢華包裝盒底下傳來的。
老李撥開垃圾,看到了一團小小的、黑乎乎的東西。
是一只還沒完全長成的八哥,翅膀耷拉著,像是斷了,身上的羽毛也濕漉漉地黏在一起,只有胸口還在微弱地起伏。
它就那么躺在垃圾堆里,奄奄一息,黑豆似的眼睛絕望地看著這個世界。
老李的心,被那眼神刺了一下。
他一個拾荒的,自己都吃了上頓沒下頓,哪有閑錢去救一只鳥。
他嘆了口氣,準備轉身離開。可走了兩步,那微弱的悲鳴聲,像一根細細的線,又把他給拽了回來。
他盯著那小生命看了足足一分鐘,最后還是伸出了那雙布滿老繭和污垢的手,小心翼翼地將它捧了起來。
“罷了罷了,”他喃喃自語,“好歹是條命。”
他從板車上撕下一塊還算干凈的舊布,將小八哥輕輕包好,放進了自己隨身的布口袋里。
那一天,老李提前收了工。板車上空空蕩???,口袋里卻沉甸甸的。
02.
老李的家,是老城區里一間帶小院的破舊平房。
回到家,他沒顧上喝口水,就先給小八哥做了一個簡易的“手術”。他找來兩根小木棍,撕了布條,笨拙地幫它固定住了受傷的翅膀。
小八哥疼得直哆嗦,卻沒怎么掙扎,只是用那雙黑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忍著點,很快就好。”老李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他把自己晚飯的饅頭泡軟了,一點點碾碎,用筷子頭蘸著,送到小八哥的嘴邊。起初它不肯吃,老李就那么舉著,一動不動。
許久,小八哥終于試探性地啄了一下。
從那天起,老李的生活里多了一份牽掛。他每天拾荒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小八哥怎么樣了。他會把一天攢下的幾塊零錢,拿去鳥市換一把最好的谷子。
鄰居們都笑他傻,“一個撿破爛的,還當起菩薩了。”
老李不理會,只是嘿嘿地笑。
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小八哥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翅膀好了,羽毛也重新變得烏黑發亮,像上好的綢緞。
它開始在院子里跳來跳去,跟著老李的腳后跟,寸步不離。
老李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小黑”。
“小黑,你好。”
“小黑,吃飯。”
老李每天不厭其煩地教它說話。小黑很聰明,沒多久,就歪歪扭扭地學會了第一句話:“老……李。”
聲音雖然含混,卻讓老李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
03.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黑成了老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它不再是一只普通的鳥,更像是他的家人,他的精神寄托。
每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小院,小黑總會準時飛到老李的床頭,用它清脆的聲音喊:“老李,起床!起床!”
老李出門拾荒,它就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上,一直目送他走到巷口。
傍晚,巷子里只要一響起老李那熟悉的板車轱轆聲,小黑就會扯著嗓子大喊:“回家吃飯!回家吃飯嘍!”
這聲音,成了整條巷子的報時鐘。誰家忘了做飯,一聽小黑的叫聲,主婦們便會笑著跑進廚房。
小黑很護主。有一次,一個收廢品的販子想壓價,跟老李爭執起來,說話聲音大了點。小黑“嗖”地一下從樹上飛下來,落在販子的肩膀上,用尖尖的嘴使勁啄他的耳朵,嘴里還大罵:“壞蛋!壞蛋!”
嚇得那販子抱頭鼠竄,從此再沒人敢欺負老李。
小黑也給老李帶來了許多歡樂。它學會了各種聲音,學鄰居家的貓叫,學巷口磨剪刀的吆喝,學得惟妙惟肖,常常逗得老李開懷大笑。
老李會把一天中撿到的、最有趣的東西拿給它看,一塊亮晶晶的玻璃片,一個彩色的瓶蓋。他對著它說話,說今天的天氣,說遇到的事,說心里的煩悶。
小黑就靜靜地站在他的肩膀上,歪著頭,像個最忠實的聽眾。
二十年的光陰,就在這一人一鳥的相伴中,悄然流逝。
04.
歲月,終究是無情的。
二十年,足以讓一個中年人變成一個真正的老人,也足以讓一只鳥,走到生命的盡頭。
小黑老了。
它的羽毛不再那么油亮,聲音也變得沙啞,飛行的時候,翅膀顯得格外吃力。更多的時候,它只是安靜地待在籠子里,或者趴在老李的膝蓋上打盹。
它不再每天清晨叫老李起床,也不再在傍晚時分高喊“回家吃飯”。
巷子里,似乎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老李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他知道,分別的日子不遠了。
他不再出去拾荒了,整日整日地守在小黑身邊。他把最好的鳥食泡軟了,一口口喂給它,就像二十年前,他把它從垃圾堆里撿回來時一樣。
他不停地跟它說話,給它講過去的故事,講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午后。
“小黑啊,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你才這么一丁點大……”老李用手比劃著,眼眶濕了。
小黑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會用頭蹭蹭他的手指,作為回應。
它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最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老李就把它捧在手心里,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它。
他感覺到,手心里那個小小的生命,正在一點點地流逝,變冷。
05.
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風很大,吹得窗戶紙嗚嗚作響。
小黑已經一整天沒有進食了,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老李知道,它要走了。
他把它從冰冷的籠子里捧出來,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口,仿佛這樣就能留住它最后的一絲溫暖。
“小黑,再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老李的聲音哽咽著,滾燙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小黑干枯的羽毛上。
也許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悲傷,一直緊閉著雙眼的小黑,忽然奇跡般地,用盡全身力氣,睜開了眼睛。
它那雙曾經黑亮如豆的眼睛,此刻已經渾濁不堪,卻依然清晰地倒映出老李布滿淚痕的臉。
老李心頭一顫,俯下身,把耳朵湊了過去。
“小黑……你,你要說什么?”
小黑干澀的鳥喙,輕輕張了張。它看著老李,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喉嚨里清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了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