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秋日的午后，陽光透過梧桐葉片灑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我推著獨輪車跟在兄嫂身后，車上裝著要去集市賣的白菜和蘿卜。走到村口那片小樹林時，嫂子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眼中有種我從未見過的復雜神色。

"小軍，"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以后這個家，就靠你了。"

那一刻，秋風吹過樹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變故做著預告。我愣在原地，不明白嫂子這話的含義，只覺得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不安。

01

我叫李小軍，那年剛滿十八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大哥李大山比我大十二歲，早在五年前就娶了鄰村的王翠花為妻。翠花嫂子人如其名，長得水靈靈的，說話聲音也甜，村里不少小伙子都曾暗自羨慕大哥的好運氣。

父親在我十五歲那年因病去世，母親身體一直不好，家里的重擔就落在了大哥肩上。大哥是個老實人，話不多，但干活從不偷懶，種地、養(yǎng)豬、修房子，樣樣都行。翠花嫂子嫁過來后，更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院子里種滿了蔬菜，雞鴨也養(yǎng)得肥肥的。

那天去趕集，本來是大哥要去的，可他前一天晚上突然發(fā)起高燒，躺在床上起不來身。翠花嫂子看著一車子菜，皺著眉頭發(fā)愁。

"要不今天就別去了，"我說，"等大哥好了再說。"

翠花嫂子搖搖頭："這些菜再放兩天就不新鮮了，賣不上好價錢。小軍，你跟我一起去吧，路上也有個照應。"

我點點頭答應了。雖然平時很少去集市，但推個車子總不是什么難事。

臨出門時，翠花嫂子特意換了件淺藍色的褂子，還在頭發(fā)上別了個發(fā)卡。我當時只覺得嫂子愛打扮，并沒有多想。

推著獨輪車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翠花嫂子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著。秋日的陽光很溫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兩邊的玉米地已經收割完畢，只剩下光禿禿的玉米茬子。遠山如黛，天空湛藍，偶爾有幾只麻雀從頭頂飛過。

"小軍，"翠花嫂子突然開口，"你有沒有想過以后要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什么以后？"

"就是長大了，成家立業(yè)的以后。"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種說不清的情緒。

我撓撓頭："沒想過，先把地種好吧，等母親身體好些再說。"

翠花嫂子點點頭，沒再說話。

走到村口那片小樹林時，她突然停下腳步。那片樹林不大，都是些楊樹和槐樹，秋天葉子黃了，風一吹就簌簌地往下掉。

"小軍，"她轉過身來，神色有些凝重，"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停下車子，看著她："什么話？"

她猶豫了一會兒，似乎在組織語言。秋風吹過，她的頭發(fā)飄了幾縷到臉頰上，她伸手輕輕撩開。

"以后這個家，就靠你了。"

這句話說得很輕，但在我聽來卻如雷貫耳。我瞪大眼睛看著她："嫂子，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翠花嫂子咬了咬下唇，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小軍，有些事情你早晚要知道的。你大哥他..."

話說到一半，她又停住了，低下頭去看地上的落葉。

"大哥怎么了？"我急忙問道，心中涌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02

翠花嫂子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走到路邊的一棵老槐樹下，背靠著樹干站著。秋日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她臉上，明明暗暗的，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軍，你覺得你大哥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問道。

我想了想："大哥人很好啊，老實，勤快，對家里人也好。"

"是啊，他是個好人。"翠花嫂子的聲音有些哽咽，"可是好人不一定就有好命。"

她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是從縣醫(yī)院開的診斷書。我接過來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一些醫(yī)學術語，我認不全，但"肺結核"三個字卻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的手有些發(fā)抖。

"半個月前。"翠花嫂子擦了擦眼角，"你大哥一直咳嗽，我勸他去看病，他總說沒事，說過幾天就好了。直到前些天咳出血來，我才硬拉著他去了縣醫(yī)院。"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人用棒子敲了一下。肺結核，在我們那個年代，幾乎就是絕癥的代名詞。村里曾經有個叫王二狗的，得了這病，不到半年就沒了。

"醫(yī)生怎么說？"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翠花嫂子搖搖頭："醫(yī)生說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已經是晚期。如果早發(fā)現(xiàn)，還有治愈的可能，現(xiàn)在..."

她沒有說下去，但我已經明白了。

"那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要瞞著？"我有些激動。

"你大哥不讓說。"翠花嫂子苦笑了一下，"他說你還小，不想讓你擔心。再說，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該來的總會來的。"

我感覺天旋地轉，雙腿有些發(fā)軟。大哥，那個從小就保護我、照顧我的大哥，竟然得了這樣的病。

"還有多長時間？"我問道，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醫(yī)生說，如果好好養(yǎng)著，也許能撐個一年半載。如果..."她沒有說完，但意思我都明白。

我靠在獨輪車上，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路邊的玉米茬子、遠處的青山、頭頂的藍天，一切都變得那么不真實。

"所以，你才說以后這個家要靠我？"我問道。

翠花嫂子點點頭："你大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母親。他說，你雖然年紀小，但是個有擔當的孩子。這個家，以后真的要靠你了。"

我想哭，但眼淚怎么也流不出來。十八歲的我，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怎么能擔起這個家的重擔？

"小軍，"翠花嫂子走過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太突然了，但這就是命。我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

"那你呢？"我抬起頭看著她，"你怎么辦？"

翠花嫂子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我？我是你大哥的妻子，自然要照顧他到最后。"

"我是說以后，大哥他如果..."我說不下去了。

翠花嫂子沉默了很久，才說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你大哥知道我們談過這些。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安心養(yǎng)病。"

我點點頭，心中卻亂得像一團麻。

03

從小樹林出來后，我們繼續(xù)往集市走。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路上，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剛才翠花嫂子說的那些話。

大哥得了肺結核，時日無多。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太過沉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小軍，你別想太多。"翠花嫂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能讓你大哥看出破綻。"

我點點頭，但心里知道這很難。大哥雖然話不多，但很細心，我的一舉一動他都能察覺到。

到了集市，翠花嫂子找了個角落擺攤。她把白菜和蘿卜擺得整整齊齊，然后坐在小馬扎上等顧客。我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小伙子，這蘿卜怎么賣？"一個中年婦女走過來問道。

"一毛錢一斤。"翠花嫂子答道。

"能便宜點嗎？"

"這已經是最低價了，您看這蘿卜多新鮮。"

中年婦女挑了幾個蘿卜，稱了稱，給了錢走了。

就這樣，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買菜，但生意并不好。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車上的菜還剩下一大半。

"要不我們便宜點賣吧。"我提議道。

翠花嫂子搖搖頭："不急，再等等。"

這時，一個穿著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他看起來有些面熟，但我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翠花，怎么是你來賣菜？大山呢？"那人問道。

翠花嫂子臉色微微一變："他有事，所以我來了。"

"哦。"那人點點頭，然后看了看我，"這是你小叔子吧？長得真精神。"

"是的，小軍。"翠花嫂子介紹道。

那人笑了笑："我是鎮(zhèn)上供銷社的劉主任，以前跟你大哥打過交道。小伙子，有沒有興趣到鎮(zhèn)上來工作？現(xiàn)在正缺人手。"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機會。在我們那個年代，能到供銷社工作可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劉主任，小軍還小，而且家里也需要人照顧。"翠花嫂子趕緊說道。

"不小了，都十八了吧？"劉主任看著我，"小伙子，你自己怎么想？"

我看了看翠花嫂子，她眼中有種我讀不懂的神色。想起剛才她說的那些話，我心中一動。如果大哥真的時日無多，那我確實應該為將來考慮。

"我..."我剛要開口，翠花嫂子卻搶先說道："劉主任，這事太突然了，讓我們回去商量商量再說。"

劉主任點點頭："也好，不過機會難得，你們可要抓緊時間考慮。我明天還會來集市，到時候給我答復。"

說完，他買了幾棵白菜，付了錢就走了。

"嫂子，這是個好機會啊。"我說道。

翠花嫂子卻皺著眉頭："你現(xiàn)在走了，家里怎么辦？你大哥的病..."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以后這個家要靠我。如果我有了正式工作，不是更能擔起這個責任嗎？"

翠花嫂子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事回去再說吧，先問問你大哥的意見。"

04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大哥正坐在院子里咳嗽，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月光下，我看到他的臉色很蒼白，眼窩深陷，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回來了？菜賣得怎么樣？"大哥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還行，賣了大半。"翠花嫂子答道，然后走過去扶他起來，"外面涼，進屋吧。"

大哥點點頭，站起身來時身體搖晃了一下，我趕緊上前扶住他。他的身體很輕，輕得讓我心疼。

進了屋，翠花嫂子去廚房熱飯，我陪大哥坐在炕上。

"大哥，你感覺怎么樣？"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事，就是有點累。"大哥擺擺手，"對了，今天在集市上有沒有遇到什么事？"

我心中一跳，難道他知道了什么？"沒有啊，就是賣菜。"

大哥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這時，翠花嫂子端著飯菜進來了："都餓壞了吧，快吃飯。"

吃飯的時候，我想起劉主任的事，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大哥，今天在集市上遇到供銷社的劉主任，他說想讓我去鎮(zhèn)上工作。"

大哥放下筷子，看著我："你怎么想？"

"我..."我看了看翠花嫂子，她正低頭吃飯，沒有抬頭。"我覺得是個好機會，但是家里..."

"家里有我和你嫂子，你不用擔心。"大哥說道，"能到供銷社工作是好事，你應該去。"

"可是..."

"沒有可是。"大哥的語氣很堅決，"小軍，你已經長大了，應該有自己的前途。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翠花嫂子這時抬起頭來："大山，小軍還小，讓他再在家待兩年吧。"

"不小了。"大哥搖搖頭，"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早就出去干活了。機會難得，不能錯過。"

我看著大哥，心中五味雜陳。他現(xiàn)在身體這樣，還在為我的前途考慮。如果他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他的病情，不知道會怎么想。

"那我明天就去找劉主任。"我說道。

大哥點點頭："好，明天我陪你去。"

"不用了，你身體不好，在家休息吧。"我趕緊說道。

"我沒事。"大哥堅持道，"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能不去？"

看著大哥堅決的神色，我只好點頭答應。

吃完飯后，大哥早早就睡了。我和翠花嫂子收拾碗筷，她突然說道："小軍，你真的決定要去鎮(zhèn)上？"

"嫂子，你覺得我不應該去嗎？"

翠花嫂子沉默了一會兒："不是不應該去，只是..."她看了看里屋的方向，壓低聲音說道，"你大哥現(xiàn)在這個樣子，如果你也走了，我一個人怎么辦？"

我這才想到，如果我去了鎮(zhèn)上工作，家里就只剩下翠花嫂子一個人照顧大哥。以大哥現(xiàn)在的病情，這對她來說確實是個很大的負擔。

"要不我還是不去了。"我說道。

"不。"翠花嫂子搖搖頭，"你大哥說得對，這是個好機會，不能錯過。而且..."她猶豫了一下，"而且以后你確實需要有個正式工作，才能撐起這個家。"

她說的"以后"，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你怎么辦？"我問道。

翠花嫂子苦笑了一下："我能怎么辦？走一步看一步吧。"

05

第二天一早，大哥堅持要陪我去鎮(zhèn)上。翠花嫂子勸了半天也沒用，只好給他穿上厚衣服，又準備了一壺熱水讓他帶著。

"大山，你真的不用去，讓小軍自己去就行了。"翠花嫂子還在勸。

"不行，這么重要的事，我這個當哥哥的怎么能不去？"大哥一邊咳嗽一邊說道。

看著大哥蒼白的臉色，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大哥，要不我們改天再去吧。"

"不用改天，今天就去。"大哥很堅決。

沒辦法，我們只好一起去鎮(zhèn)上。路上，大哥走得很慢，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我提議讓他在路邊等著，我去找劉主任，但他不同意。

"小軍，"大哥突然說道，"你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陪你去嗎？"

我搖搖頭。

"因為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為你做的事了。"大哥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到我耳中。

我的心猛地一顫："大哥，你說什么呢？"

大哥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種說不出的溫柔："小軍，其實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我故作不知。

"我的病。"大哥停下腳步，"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嗎？"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