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村的薄霧掩不住柳青禾心中的風暴。
1985 年秋,她站在老槐樹下,攥著給未婚夫周長明的信,淚光閃爍:“長明,對不起,我不能嫁給你。”
她渴望自由,卻將家人的心撕得粉碎。
二十年后,父親病逝的噩耗將她召回故鄉。
村口槐樹依舊,翠蘭的淚水訴說著母親的離世:“想你想得病了。”
青禾跪在靈堂前,悔恨如刀割:“我怎么能走得那么狠?”
村人的竊竊私語如針刺,揭開她逃婚的舊傷。
夜深,翠蘭遞來一塊舊手帕,青禾顫抖著接過,往事如潮水涌來。
南山村的夏天,總是帶著一股濕潤的泥土氣息,山間的野花開得肆意,仿佛在訴說這片土地的生機。
柳青禾便是這村里的一朵野花,清秀中透著一股不馴的勁兒。
她生得眉眼如畫,笑起來像春風拂過山坡,眼角微微上揚,帶著幾分靈動和狡黠。
村里人常說,她像山間的溪水,清澈卻抓不住,留不住。
青禾的父親柳老根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臉龐被太陽曬得黝黑,手掌粗糙得像老樹皮,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
母親陳氏性子溫和,眉間總帶著一抹憂愁,她擅長針線活,村里誰家的新娘子要做嫁衣,都來找她。
青禾的針線活就是跟母親學的,細膩得連村里的老裁縫都夸。
家里雖不富裕,屋檐下常掛著幾串曬干的玉米,但日子過得安穩,偶爾還能聽見陳氏哼著小調,縫補著一家人的舊衣。
青禾從小愛讀書,村里那座破舊的小學成了她的樂園。
學校只有一間教室,墻皮剝落,課桌搖搖晃晃,但青禾不在乎。
她常從老師那兒借書,捧著《紅樓夢》《西游記》,躲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看。
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她臉上,書頁被風吹得嘩嘩響,她卻沉浸在另一個世界,幻想著書里寫的遠方和大城市。
她想去看看高樓大廈,想聽聽火車汽笛,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像書里寫的那樣精彩。
村里人笑她癡,說女娃讀那么多書沒用,遲早要嫁人,可青禾只是笑笑,眼里藏著誰也看不懂的倔強。
周長明是鄰村周家灣的讀書人,比青禾大兩歲,生得斯文俊秀,眉宇間帶著一股書卷氣。
他的眼睛清亮得像能看透人心,笑起來嘴角微微上揚,帶著幾分溫暖。
長明家境清貧,父親在他五歲時因病去世,母親周氏靠給人漿洗衣服、做零工拉扯他長大。
周氏是個瘦弱的女人,背微駝,手指常年泡得發白,卻從不抱怨。
她最大的驕傲就是長明,從小成績拔尖,村里人都說他將來能考上大學,出人頭地。
長明也爭氣,每天早起挑燈讀書,書本上密密麻麻寫滿筆記。
他不愛說話,但每次開口,總能讓人覺得心里踏實。
青禾和長明的故事,始于兩年前的一個夏天。
那天,青禾去周家灣的集市買布,想給母親做件新褂子。
集市上人聲鼎沸,攤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青禾卻心不在焉,腦子里還在想著剛看完的《紅樓夢》。
她走得急,不小心絆到一塊石頭,摔了一跤,書袋散了一地,一本破舊的《紅樓夢》滾到路邊。
青禾正手忙腳亂地撿,旁邊伸來一只修長的手,幫她撿起那本書。
抬頭一看,是個陌生卻熟悉的年輕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眼神溫和。
他笑著說:“這書好,可惜太悲了。”
青禾紅了臉,接過書時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像被什么燙了一下。
她低聲說了句 “謝謝”,匆匆跑開,心里卻像揣了只小鹿,怦怦直跳。
后來,青禾才知道他叫周長明,是周家灣的讀書人。
那次偶遇后,她總忍不住偷偷打聽他,村里的媒婆也開始在兩家間穿梭。
柳老根覺得長明有出息,能給青禾安穩的未來;周氏則看中了青禾的勤快和靈氣,覺得她能幫襯長明。
青禾起初抗拒,覺得婚姻像個籠子,可每次想起長明的眼神,她又覺得心里亂糟糟的。
長明偶爾會來南山村,借口送書給小學老師,實則偷偷看她一眼。
一次,他在老槐樹下找到青禾,遞給她一本《詩經》,說:“你愛讀書,這本該喜歡。”
青禾翻開書,里面夾著一張書簽,寫著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她抬頭看他,他卻紅著臉跑開了。
1985 年初,兩家正式定了親。
訂婚那天,村里的祠堂擺了三桌酒席,簡單卻熱鬧。
柳老根殺了一頭自家養的豬,鄰居們送來米面,湊了一場喜宴。
青禾穿著母親連夜改的新衣,藏青色的布衫繡著淡雅的花邊,襯得她越發清麗。
她頭一次覺得局促不安,站在人群中,低著頭不敢看人。
長明穿了一件新襯衫,袖口微微卷起,顯得比平時更精神。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玉佩,雕著并蒂蓮,溫潤如水,遞到青禾手里,說:“青禾,這輩子我會對你好。”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鄭重,像在許下一個永遠的承諾。
青禾低著頭,接過玉佩,手指冰涼。
她沒說話,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
她不討厭長明,甚至覺得他溫柔可靠。
他會記得她愛吃栗子,會在她生病時送來一包草藥,還會在她發呆時安靜地陪著。
可她越覺得他好,越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份好。
她害怕婚后被困在村里,害怕未來的日子只有柴米油鹽,害怕自己的夢想被一點點磨滅。
她想去闖蕩,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嘗嘗自由的滋味。
訂婚后,青禾越發沉默。
她常一個人坐在老槐樹下,盯著遠處連綿的山巒發呆。
母親看出她的心事,嘆著氣說:“閨女,女人家總要有個歸宿,長明是好人,你別想太多。”
青禾咬著唇,沒吭聲。
長明也察覺到她的變化,卻從不逼她,只說:“青禾,你若不愿意,我不會勉強。”
這話讓青禾更愧疚,她覺得長明太好,好得讓她覺得自己像個逃兵。
她開始躲著他,連他送來的書也不敢再翻。
婚期一天天臨近,青禾的心越發慌亂。
她想起訂婚那天,長明握著她的手,眼神里滿是期盼;想起母親熬夜縫制嫁衣時眼里的淚光。
她知道,自己再不走,就再也沒勇氣了。
于是,在那個秋天的夜晚,她下定了決心。
1985 年的秋夜,南山村沉浸在一片靜謐中,月光如水,灑在柳青禾的窗臺上,勾勒出窗欞的影子,像一幅未完的畫。
青禾坐在窄小的木桌上,借著昏黃的油燈,寫下最后一筆。
信封上寫著周長明的名字,信紙上卻只有一句:“長明,對不起,我不能嫁給你。”
她咬緊嘴唇,手指微微發抖,像是怕這幾個字會跳出來責罵她。
她知道,這封信一旦留下,她和南山村、和長明、和過去的一切就再無瓜葛。
青禾站起身,動作輕得像怕驚醒誰。
她從床底拉出一個舊布包,里面裝著兩件換洗衣服、一小袋母親做的干糧和攢下的十七塊三毛錢。
那點錢是她幫村里人縫補衣服攢來的,每一分都沉甸甸。
她又摸了摸懷里的玉佩,那是長明訂婚時送她的,雕著并蒂蓮,溫潤如水。
她想留下它,卻舍不得,最終還是塞進布包深處,像藏起一段不舍的情感。
她最后看了一眼屋子,木桌上母親的針線籃還擺著,弟弟青松的草鞋歪在墻角,父親的煙袋掛在墻上,一切都那么熟悉,卻又陌生得讓她心慌。
她深吸一口氣,悄悄推開家門。
夜風微涼,帶著泥土和草葉的味道。
村里的狗吠了幾聲,像是察覺到異樣,但很快歸于寂靜。
青禾低頭快步穿過巷子,月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她沒有回頭,怕一回頭就再也走不動。
村口的老槐樹在夜色中模糊成一團,她停下腳步,握緊布包的帶子,低聲呢喃:“再見了。”
沒人知道,柳青禾這一走,就是二十年。
天還沒亮,青禾搭上了去縣城的牛車。
車夫是個老漢,抽著旱煙,瞇著眼問她:“大半夜的,閨女去哪兒?”
青禾低聲說:“探親。”
老漢沒再多問,牛車吱吱呀呀地前行,顛得她心神不寧。
她緊緊攥著布包,腦子里全是長明的臉,想著他收到信后會不會憤怒,會不會失望。
她又想起母親的嘆息,父親的沉默,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她告訴自己,別回頭,前面有更大的世界等著她。
到了縣城,天剛蒙蒙亮。
青禾在車站徘徊了半晌,終于買了一張南下的大巴票。
她不知道南方是什么樣,只聽說那里工廠多,機會多,能讓人過上不一樣的生活。
上了車,她挑了個靠窗的位子,窗外是連綿的山巒,漸漸被晨霧吞沒。
她不敢告訴任何人自己的去向,連閨蜜翠蘭也沒透露半句。
翠蘭是村里最潑辣的姑娘,圓臉大眼,笑聲能傳遍半條街。
她和青禾從小一起長大,掏過鳥蛋,偷過西瓜,無話不說。
可這次,青禾怕翠蘭勸她,更怕自己心軟回頭。
她只能在心里對翠蘭說一句:“對不起,等我站穩了再找你。”
大巴開了兩天兩夜,青禾幾乎沒合眼。
車到南方時,天空灰蒙蒙的,空氣里夾雜著煤煙和機器的轟鳴。
她下了車,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
南方的大城市像個夢,繁華得讓人暈眩,高樓林立,街道上自行車鈴聲不斷,路邊攤販的吆喝夾雜著陌生的口音。
青禾攥著布包,跟著人流走了半天才找到一家招工的紡織廠。
廠里的管事是個中年女人,上下打量她一眼,說:“會踩縫紉機嗎?干活麻利點,管吃管住。”
青禾點頭,謊稱自己干過針線活,心里卻沒底。
第一天上班,青禾差點被縫紉機的節奏逼瘋。
機器轟隆作響,她的指尖被針扎得滿是血痕,疼得她咬緊牙關。
工友們見她手生,笑她是鄉下來的傻丫頭。
青禾不吭聲,低頭干活,晚上回到宿舍,手指腫得握不住筷子。
宿舍是間大通鋪,十幾個人擠在一塊,空氣里混雜著汗味和廉價香粉的氣息。
夜晚,她睡在硬板床上,聽著其他女工的笑聲和嘆息,有的說想家,有的聊男朋友,有的罵工頭刻薄。
青禾蜷著身子,閉上眼,腦子里卻全是南山村的老槐樹,長明的身影在樹下晃動,那雙安靜的眼睛像在問她:“青禾,你后悔嗎?”
日子一天天過去,青禾慢慢適應了工廠的節奏。
她的針線活本就有底子,干活越發熟練,工頭開始給她派更精細的活計。
她學會了跟工友們閑聊,學會了在擁擠的食堂搶到一塊紅燒肉,學會了在下班后去夜市買一串糖葫蘆犒勞自己。
可每到夜深人靜,她還是會想起家,想起母親熬夜縫衣的樣子,想起長明送她玉佩時的低語。
她不知道他收到信后是憤怒還是失望,更不敢打聽,怕聽到他的消息會讓自己動搖。
五年過去,青禾攢了點錢,從工人升成了小組長,管著十幾個女工。
她開始習慣城市的喧囂,學會了用當地的口音跟人討價還價,學會了掩飾自己的心事。
廠里的姐妹們常拉她去舞廳,她總是笑著拒絕,說自己笨,學不會跳舞。
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她也推說沒心思。
夜里,她會偷偷拿出那塊玉佩,指尖摩挲著并蒂蓮的紋路,心想:長明,你現在過得好嗎?
又過了五年,青禾三十歲了。
她辭了廠里的活,用攢下的錢在城郊開了間小裁縫鋪。
鋪子不大,門面擠在兩條街的夾縫里,但青禾干得用心,衣服做得精細,漸漸有了回頭客。
她剪了短發,穿上城里流行的襯衫裙,不再是那個懵懂的鄉下姑娘。
鄰居們夸她能干,說她是個有本事的女人,可她從不覺得自己有多成功。
裁縫鋪的燈火常亮到深夜,她一邊踩著縫紉機,一邊聽收音機里的粵語歌,偶爾抬頭,看見窗外車水馬龍,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青禾沒再回過南山村,也沒給家里寫過信。
她怕聽見父母的責罵,更怕聽見長明的消息。
她試著讓自己忙起來,用針線填滿時間,可每到深夜,夢里還是南山村的模樣。
夢見老槐樹下,父母的白發在風中飄,長明站在遠處,背對她,像在等什么。
她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
她開始明白,自由的代價比想象中沉重。
又十年,青禾快四十歲了。
裁縫鋪生意不錯,生活安定,她卻始終沒嫁人。
朋友勸她,她只是笑笑,說習慣了一個人。
她開始覺得,自由的代價比想象中沉重。
2025 年的春天,一封從南山村寄來的信打破了平靜。
信是翠蘭寫的,字跡歪斜,說柳老根病重,想見她最后一面。
青禾握著信,手抖得幾乎拿不穩。
她知道,自己必須回去。
火車穿行在山間,窗外的景色熟悉又陌生。
青禾靠著窗,盯著遠處的山巒,心里五味雜陳。
二十年,她沒回過家,沒給家里打過電話。
她不知道父親會怎么看她,不知道村里人還記不記得她這個 “逃婚的姑娘”。
更讓她心悸的,是周長明。
她聽說他過得不錯,但具體如何,她從不敢細問。
南山村的村口還是那棵老槐樹,樹干更粗,枝葉更密。
青禾下了車,站在樹下,風吹過,帶來熟悉的泥土氣息。
村里安靜得像睡著了,只有幾只雞在路邊啄食。
她深吸一口氣,朝家走去。
巷子還是當年的巷子,只是多了些新房子,墻上刷著白漆,顯得比記憶中亮堂。
青禾走到自家院門口,門虛掩著,里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她推門進去,院子里站著翠蘭和幾個鄰居。
翠蘭一眼認出她,先是一愣,緊接著撲過來抱住她,哭得像個孩子。
“青禾,你咋才回來啊!你爹…… 他昨晚走了,沒能等到你。”
青禾腦子一空,像被抽走了力氣。
她想問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翠蘭拉她進了屋,屋里擺著簡單的靈堂,柳老根的遺像放在桌上,旁邊點著兩根白燭。青禾跪在遺像前,淚水決堤。她后悔走得太徹底,后悔沒早點回來。她想,父親一定恨透了她這個不孝女。翠蘭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慰:“別太難過了,你爹一直念叨你,說你有志氣,活出了自己的樣子。”
青禾哽咽著問:“我娘呢?她還好嗎?”翠蘭嘆氣:“你娘五年前走了,說是想你想得病了。你爹這些年一個人,硬撐著。”青禾心如刀絞,沒想到自己的離開給家里帶來這么多傷痛。
天色漸暗,鄰居們來幫忙料理后事,村里人陸陸續續聽說青禾回來,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有人小聲議論:“這不是柳青禾嗎?當年跑了,現在才回來。”“聽說周長明氣得差點瘋了,后來才慢慢好起來。”青禾咬緊嘴唇,裝作沒聽見。她不想解釋,也沒力氣解釋。
夜深了,屋里只剩青禾和翠蘭。翠蘭給她倒了杯熱水,猶豫了一下,說:“青禾,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關于周長明。”青禾心頭一緊,抬頭看向翠蘭。翠蘭的眼神復雜,像藏著秘密。她從懷里掏出一塊舊手帕,遞給青禾:“這是你走后,他讓我保管的,說是等你回來再給你。”
青禾接過手帕,手指觸到布面時,像被燙了一下。手帕是她當年親手繡的,上面有兩朵并蒂蓮,針腳細密,是她送給周長明的定情信物。可現在,這塊手帕被血跡浸透,紅得刺目,像在無聲地控訴什么。青禾的手猛地抖起來,臉瞬間沒了血色。她盯著那塊血帕,聲音顫抖:“這…… 這是怎么回事?血是誰的?”
翠蘭低下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青禾,你回來得太晚了……”
柳青禾盯著手中的血帕,手指冰涼,像被凍住一般。那刺目的血跡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仿佛在訴說一段她從未觸及的過往。她的聲音顫抖,帶著幾分急切:“翠蘭,這血…… 到底是怎么回事?長明他…… 他現在在哪兒?”翠蘭的眼神躲閃,低頭不語,屋子里只剩白燭燃燒的輕微噼啪聲。青禾的心沉了下去,像墜進無底的深淵。
翠蘭終于開口,聲音低得像在嘆息:“青禾,有些事,我本不想說,怕你聽了受不住。可你既然回來了,有些真相你得知道。”她頓了頓,指著那塊手帕,“這血,不是長明的…… 是你弟弟青松的。”
青禾腦子轟的一聲,像被雷劈中。她猛地站起身,手帕滑落在地,聲音幾乎破碎:“青松?怎么可能?他不是在縣城,過得好好的嗎?”翠蘭苦笑,搖了搖頭,緩緩道出了二十年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