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鋪碼頭,向來是上海最忙碌喧囂的所在。
苦力們的號子聲、貨船的汽笛聲、商販的叫賣聲交織成一曲粗糲的城市交響。
搬運工老周頭戴一頂汗跡斑斑的草帽,赤裸的脊背在日光下曬得黝黑發亮。
他剛剛和伙計們卸完一船從寧波來的咸魚,正準備歇口氣,喝口涼茶。
“老周,那邊還有個箱子,主家點名了要今天存進十六鋪的寄存站。”管事指著角落里一只孤零零的墨綠色柳條箱喊道。
“得嘞!”老周應了一聲,吐掉嘴里的草根,走上前去。
這箱子看起來頗為體面,柳條編得細密,四角還用黃銅包邊,只是那銅件上已泛起些許銹綠。
他彎下腰,蒲扇般的大手抓住箱子一側的皮質拉手,一使勁,卻聞到一股異樣的味道。
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湊近了些,掀開搭在箱子上的一塊防雨帆布篷。
就在帆布掀開的瞬間,一股濃烈到極致的酸腐惡臭猛地沖出,像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將他推得倒退了半步,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那不是尋常魚蝦腐爛的味道,更不是什么貨品變質的氣味,而是一種……一種屬于血肉腐敗后特有的甜膩與酸臭。
他驚恐地低頭看去,只見墨綠色的柳條箱底部,正有黑褐色的黏稠液體緩緩滲出,在骯臟的甲板上留下一道惡心的拖痕。
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無數肥碩的白色蛆蟲正從箱子角落的縫隙里奮力鉆出來,在甲板上扭動、匯集成一團,令人見之作嘔。
老周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他當了一輩子搬運工,什么怪貨沒見過,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從心底里冒出寒氣。
他想起了街頭巷尾流傳的那些關于仇殺、沉江的恐怖故事。
“死……死人了!”
一聲凄厲的顫抖喊聲劃破了碼頭的嘈雜,像一塊石頭投進沸騰的油鍋。
周圍的工人和商販紛紛側目,好奇地圍了過來。
這聲呼喊,也驚醒了正在附近巡邏的法租界警探,陳鶴年。
陳鶴年約莫三十五六歲,一身剪裁合體的灰色警服燙得筆直,他身材高大,面容沉靜,一雙眼睛尤為銳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作為法租界巡捕房的總探長,他處理過的案子比許多人吃過的鹽都多,從偷竊扒拿到幫派火并,早已見慣了生死。
他撥開圍觀的人群,沉聲問道:“怎么回事?”
“陳……陳探長,”老周指著那只柳條箱,嘴唇還在哆嗦,“這箱子……有古怪!”
陳鶴年沒有說話,他走到箱子前蹲下身。
那股令人作嘔的腐臭讓他也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沒有理會那些蠕動的蛆蟲,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伸出手指,在箱體縫隙處那些暗紅色的結痂上輕輕一抹。
指腹傳來沙礫般的觸感。
他將手指湊到鼻尖,一股淡淡的鐵銹味傳來。
這不是污漬,也不是顏料。
是干涸的血跡。
他的眼神瞬間變得凝重起來。
他示意手下的巡警拉起警戒線,疏散人群,然后對老周問道:“這箱子誰送來的?”
“不……不曉得,”老周驚魂未定,“是船上卸下來的,說是要去寄存站。我們只管搬,哪曉得里頭是……”
陳鶴年站起身,命令道:“去把寄存站的管理員叫來。另外,去把我的工具箱拿來。”
很快,一把粗大的鐵撬被遞到他手中。
箱子上的銅鎖已經生銹,鑰匙孔被腐蝕得不成樣子。
陳鶴年將撬棍的扁平端插入箱蓋的縫隙,深吸一口氣,猛地發力。
“嘎吱——”一聲刺耳的金屬扭曲聲后,銅鎖應聲而斷。
箱蓋被緩緩打開。
那一瞬間,連陳鶴年這樣見慣了兇殺現場的老警探,都下意識地攥緊了腰間的佩槍,喉結滾動了一下。
箱內沒有完整的尸體。
只見一團團骯臟的棉絮胡亂塞著,而在棉絮之間,赫然躺著半截女性的殘肢。
那是一條從大腿根部被齊齊斬斷的腿,皮膚因為浸泡和腐爛而變得腫脹發白,部分肌肉組織已經化為一灘模糊的血水。
殘肢上穿著半截撕裂的旗袍,那料子是名貴的珍珠色真絲,即便被血污浸染,依然能看出其原本的華美。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只還算完好的腳踝。
雪白的腳踝上,系著半枚斷裂的翡翠腳鏈,翡翠呈陽綠色,水頭極好,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陳鶴年死死地盯著那半枚腳鏈,一個名字瞬間從他腦海中跳了出來。
他立刻對身邊的下屬說:“去總局檔案室,查三天前的《申報》和《新聞報》,失蹤人口版塊!重點查找一個叫董玉貞的女人!”
下屬領命而去。
不到半小時,一份報紙就被送到了現場。
陳鶴年接過報紙,頭版的角落里,一則尋人啟事赫然在目。
照片上的女子面容姣好,氣質端莊,正是上海灘有名的董家小姐,董玉貞。
01
陳鶴年坐在辦公室內,桌上的卷宗已經堆起了半尺高。
煙灰缸里,掐滅的煙頭層層疊疊。
他正在閱讀的,是關于受害人董玉貞的背景資料。
每一個字,都指向一個曾經光芒萬丈,卻最終被囚禁于華麗牢籠中的悲劇人生。
故事要從幾十年前的天津說起。
1912年,清帝退位,民國初建。
那是一個軍閥割據,英雄與梟雄并起的混亂年代。
董玉貞的父親董政國,便是當時北洋系中一位頗具權勢的軍閥。
深秋時節,天津的董家大宅張燈結彩,賓客如云。
十六歲的董玉貞對未來一無所知,她甚至沒有見過自己未來丈夫的模樣。
她只知道,自己的人生將由父親的一道命令來決定。
當那頂繡著金線的紅蓋頭蒙住她的雙眼時,她被送入了開灤礦務局董事李希明家的花轎。
這場典型的政商聯姻,在當時被傳為佳話。
董家的權勢與李家的財富結合,是無數人艷羨的強強聯合。
董玉貞一夜之間從軍閥的千金小姐,變成了富商家的少奶奶。
外人看來,她是被捧在手心的金枝玉葉,住著洋樓,使著仆人,享盡榮華富貴。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富麗堂皇的李家大院,不過是一座更大、更精致的金絲籠。
她成了一只被精心飼養的困獸。
她的丈夫,李寶旿,是從英國留學歸來的“海歸派”。
他永遠穿著筆挺的三件套西裝,頭發梳得油光锃亮,口袋里的手帕永遠散發著時髦的古龍水味。
他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會跳最新潮的華爾茲,是上海灘社交場上的風云人物。
但這些優雅的表象之下,卻是一個冷漠自私的靈魂。
李寶旿在中天電機廠擔任副總經理,這職位與其說是靠他的才能,不如說是靠李家的資本和他岳父董政國的關系。
他熱衷于應酬,帶著不同的交際花出入百樂門、仙樂斯舞廳,揮金如土。
可回到家中,他卻連孩子們的學費都要拖欠,聲稱廠里資金周轉困難。
董玉貞為他生了六個孩子,其中兩個不幸早夭。
她常常獨自一人守著空曠寂寥的雕花大床,看著那兩個早夭孩子的牌位,心如刀絞。
無數個夜里,她將修剪得圓潤的指甲深深掐進床頭的檀木雕花里,以此來壓抑內心的痛苦與憤恨。
只要父親董政國還在世,李家對她便總還有三分忌憚,李寶旿至少還愿意維持表面上的和平與尊重。
然而,隨著董政國在一場軍閥混戰中失勢身亡,李家最后的顧忌也煙消云散。
李寶旿連那層虛偽的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他開始夜不歸宿,公然將外面的女人帶回家中。
董玉貞的人生,從一出人人艷羨的喜劇,徹底淪為一出無人問津的悲劇。
她的驕傲與尊嚴,被丈夫的冷漠與背叛,一點點地碾碎。
02
陳鶴年的思緒從卷宗中回到現實。
他拿起另一份文件,這是法醫的初步報告,死亡時間推斷為三天前的清晨。
而董玉貞妹妹董玉芝的證詞,則將所有人的目光,引向了一件貂皮大衣。
時間回到1947年10月16日。
上海的街頭,法蘭西梧桐的葉子已經泛黃,在秋風中打著旋兒,緩緩飄落。
一片落葉恰好掉在董玉貞肩頭的羊絨披肩上,她心不在焉地將它拂去。
她剛從裁縫店出來,為孩子們定制過冬的棉衣。
一個報童揮舞著當天的《申報》,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從她身邊跑過:“看報看報!中天電機廠與美國商人達成協議,李副總攜女伴出席簽約儀式!”
董玉貞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她攔下報童,買了一份報紙。
頭版最顯眼的位置,一張巨大的照片刺痛了她的眼睛。
照片上,她的丈夫李寶旿笑得春風得意,他親密地摟著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女人,兩人姿態親昵,儼然一對璧人。
那個女人,她認識,是百樂門的紅舞女,藝名施美麗。
然而,真正讓她渾身冰涼、血液凝固的,是纏繞在施美麗脖頸間的那件華麗的貂皮大衣。
那件大衣毛色油亮,款式新穎,在閃光燈下流淌著金錢的光澤。
就是那件大衣,她曾低聲下氣地求了丈夫三年。
每當寒冬將至,看到其他名媛太太穿著時髦的皮草出入各種場合,她都感到一陣難堪。
她不是貪慕虛榮,她只是想為自己,為這個名存實亡的“李太太”身份,爭回一點點體面。
可李寶旿每次都用“廠里資金周轉不開”來搪塞她。
現在,這件價值千金的大衣,卻穿在了那個舞女的身上,登上了全上海發行量最大的報紙。
這不僅僅是羞辱,這是在用最殘忍的方式告訴她,她在這個男人心中,連一個舞女都不如。
董玉貞死死地捏著報紙,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粗糙的紙張邊緣割破了她的皮膚,一縷鮮血從指甲縫里滲了出來,她卻渾然不覺。
回到位于霞飛路的李公館,她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
“太太,老爺他……他說最近廠里資金周轉……”年邁的管家試圖為主人辯解的話,被董玉貞摔碎在地上的一只名貴粉彩茶盞打斷了。
“滾!”她嘶吼著。
她沖進自己的臥室,反鎖上門,發瘋似的翻箱倒柜。
最后,她翻出了那件壓在箱底許久、結婚時陪嫁的珍珠旗袍。
她對著鏡子,用顫抖的手,仔細地描摹著眉眼,涂上最鮮艷的口紅,又在耳后與手腕,擦上她最愛的那款茉莉香膏。
那曾是她少女時代最愛的味道,代表著純潔與希望。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
她換上旗袍,踩著發出“噠噠”聲響的高跟鞋,叫了一輛黃包車,徑直奔向大理道53號。
那是一棟獨立的西式別墅,李寶旿為施美麗置辦的愛巢。
雕花的黑色鐵門緊閉著,門前的楓樹葉落了滿地。
董玉貞挺直了因屈辱而微微佝僂的脊背,用力敲響了門。
許久,門才被打開。
施美麗穿著一條性感的真絲睡裙,睡眼惺忪地出現在門后,身上還帶著宿醉的酒氣。
她看到門外的董玉貞,先是一愣,隨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輕蔑。
別墅內,傳來李寶旿極不耐煩的抱怨聲:“是誰啊一大早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董玉貞沒有理會施美麗,她徑直推開門,踩著滿地的落楓,走進了這棟充滿了陌生香水味和背叛氣息的別墅。
她知道自己是來討一個說法的,卻不知道,這將是她人生走過的最后一段路。
03
“所以,根據董玉貞妹妹董玉芝的證詞,和我們的調查,董小姐在10月17日清晨,確實去了大理道53號,李寶旿和施美麗同居的別墅。”陳鶴年的下屬,年輕警探小劉正在匯報情況。
陳鶴年掐滅了煙頭,問道:“李寶旿和施美麗怎么說?”
“我們分別傳訊了他們。
李寶旿的表現……堪稱一個悲痛欲絕的丈夫。”小劉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困惑,“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喪服,眼睛紅腫,說話時幾度哽咽。
他說那天早上太太確實來過,情緒非常激動,質問他關于報紙上那件貂皮大衣的事情。”
“他承認有爭吵?”
“承認了。
他說兩人大吵一架,董玉貞砸了東西,但他發誓他沒有動手。
他說董玉貞罵完之后,就說要離開這個家,再也不回來了。
然后就拿走了自己所有的名貴首飾,包括那枚翡翠腳鏈,摔門而去。
他還說,妻子最近精神狀態一直不好,總是疑神疑鬼,說有人在跟蹤她。”
陳鶴年冷笑一聲:“有人跟蹤?這是最老套的脫罪借口了。”
“施美麗的口供呢?”
“和李寶旿基本一致。”小劉翻開另一份筆錄,“施美麗穿著一身素色旗袍,臉上脂粉未施,眼睛也哭得像兔子一樣,睫毛上還沾著淚珠。
她反復強調,自己只是個可憐的女人,并不想破壞他們的家庭。
她說董太太來的時候非常嚇人,像瘋了一樣。
她還補充了一個細節,說董太太離開時,叫了一輛黃包車,上車前還回頭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黃包車夫呢?找到了嗎?”
“找了,但那天早上大理道附近人來車往,根本沒哪個車夫記得拉過一位穿珍珠旗袍的太太。”
陳鶴年站起身,在辦公室內來回踱步。
李寶旿和施美麗的口供天衣無縫,將自己塑造成受害者,而將董玉貞描繪成一個情緒失控、攜款離家的瘋女人。
如果不是黃浦江里發現了那只裝著尸塊的柳條箱,這件事很可能就以一樁普通的富太離家出走案收場。
“那個尋人啟事,查得怎么樣了?”陳鶴年又問。
“查了,確實是李寶旿在董玉貞‘失蹤’當天下午去報社刊登的。
報社的編輯說,李先生當時看起來心急如焚,還多付了錢要求加急刊登在顯眼位置。”
一切都顯得那么合情合理,卻又處處透著詭異。
一個剛剛和丈夫大吵一架,并被丈夫的情人羞辱的女人,會選擇在清晨時分,帶著所有首飾離家出走?一個前一晚還在風月場上揮金如土的男人,第二天就變成了愛妻如命的模范丈夫?
“走,”陳鶴年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我們再去一次大理道53號。
這次,不是傳訊,是搜查。”
“可是探長,我們沒有搜查令……”
“董玉貞的妹妹是曹錕的兒媳,她已經向警察總局施壓,成立了專案組。”陳鶴年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我們現在有足夠的理由,對第一案發現場進行徹底搜查。
我倒要看看,那棟別墅里,除了香水味,還藏著些什么別的味道。”
就在陳鶴年帶著人馬驅車前往大理道別墅的同時,距離外灘碼頭不遠的十六鋪貨物寄存站里,一個戴著老花鏡的管理員芮樂,正用一塊布捂著口鼻,滿臉嫌惡地看著角落。
三天前,一個戴著墨鏡和禮帽的男人,雇了兩個碼頭工人,將一只沉重的墨綠色柳條箱寄存在這里,預付了一個月的租金。
當時男人行色匆匆,話也不多,只說里面是些不急用的皮貨。
可這兩天,這只箱子周圍的味道卻越來越不對勁了。
起初還只是淡淡的腥味,現在卻已經演變成一股濃郁的腐臭,引來了成群的蒼蠅。
寄存站的管理員芮樂正皺著眉頭,盯著那只散發腐臭的柳條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