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順著破瓦的屋檐,砸在泥地上,濺起一朵渾濁的水花。
已經是第三聲了。
段春燕豎著耳朵,心里不安,像這秋末的雨水,一點點滲透進來,又冷又潮。
丈夫潘三平今晚回來得有些奇怪。
他不像往常一樣,在門口用裝著熱水的銅盆搓掉一身的臭汗和疲憊,也沒有在第一時間沖進屋里看一下發燒的女兒。
他只是跌跌撞撞地沖進來,把洋車往墻角一靠,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一句話也沒說。
段春燕以為他累壞了。
今天他說要去拉個大活,去法租界,給一個頂頂有錢的大老板拉包月。
這是天大的好事,能給女兒多買兩劑盤尼西林。
她沒有去打擾他,只是輕輕帶上了門,自己坐在小桌前縫補女兒的舊棉襖。
可半個時辰過去了,里屋死一樣地寂靜。
“當家的?”她試探著喊了一聲。
沒有回應。
“當家的,你醒醒,喝口熱水。”她又喊道。
還是沒有回應。
那股不安終于揪住了她的心臟。
段春燕猛地站起來,凳子被帶倒在地,發出一聲刺耳的悶響。
她沖進里屋。
油燈的光昏黃地照在床上。
潘三平面朝里躺著,姿勢僵硬,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三哥!”段春燕的聲音開始發抖。
她伸手去推他的肩膀。
指尖觸到的,是一片冰涼。
不是雨水的涼,不是秋夜的涼,而是一種從骨頭里滲出來的、屬于死亡的冰涼。
“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北平胡同潮濕而寧靜的夜。
01
第二天一早,這個位于城市邊緣的雜貨院就被警笛聲攪得天翻地覆。
民警施偉成,穿著一身不太合身的警服,第一個跨進了那間低矮的小屋。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廉價的草藥、霉味和死亡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氣味。
潘三平的尸體還保持著昨晚的姿勢,已經被一塊白布蓋上。
段春燕癱坐在墻角,雙眼紅腫,懷里抱著一個病懨懨的小女孩,仿佛那是她世界上最后一點溫暖。
“施警官,您看……”同行的老警察彭長福指了指尸體,“法醫初步看過,身上沒有明顯外傷,不是搶劫殺人。
家里也沒有翻動的痕跡,他昨晚掙的錢還好端端放在枕頭底下。”
彭長福從枕下摸出一個用手帕仔細包好的小錢包,里面有幾張法幣和幾塊大洋,叮當一聲響。
“對于一個洋車夫來說,這可是一大筆錢。”彭長福咂了咂嘴。
施偉成沒說話,他蹲下身,仔細觀察著這間屋子。
家徒四壁,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張缺了腿的木桌和兩把凳子。
墻角停著一輛擦得锃亮的黃包車,銅制的腳踏板上,連一點泥點都沒有。
“他很愛惜他的車。”施偉成輕聲說道。
“是啊,”一個鄰居大嬸在門口探頭探腦地搭話,“潘三這人,老實本分,全家就指望這車吃飯。
他女兒病得重,他跟瘋了似的拉活兒,就盼著能多掙點錢。”
另一個鄰居也附和道:“沒錯,昨天他還高興地跟我們說,走了大運,租界里一個姓滕的富商租了他的車,包月!
出手大方著呢!”
“姓滕的富商?”施偉成站起身來,眼神銳利起來,“法租界的?”
“對對對!就是那個開最大洋行的滕敬庭!”
施偉成的眉頭皺了起來。
滕敬庭這個名字,在整個北平城都如雷貫耳。
他不僅是商界巨鱷,據說還和各路軍閥、洋人關系匪淺,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
一個最窮的洋車夫,和一個最富的富商。
這兩個人的命運,怎么會因為一次死亡而交匯在一起?
他走到段春燕面前,沉了語氣:“潘太太,請節哀。
我想問一下,您丈夫昨天回來的時候,有沒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段春燕仿佛被抽走了魂,茫然地抬頭,想了好一會兒,才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他不正常……他很不正常……”
“他沒洗漱,沒看孩子,話也沒說一句就倒在床上……我以為……我以為他只是太累了……”
“除了這些呢?他有沒有帶回來什么特別的東西?
或者說了什么特別的話?”
段春燕拼命地搖頭,眼淚又涌出來了:“沒有,什么都沒有。
他一向有什么事都跟我說,可昨天……他什么都沒說。”
施偉成看著這個沉浸在悲痛中的女人,又看了一眼墻角那輛干凈得過分的黃包車。
他心里有種預感,這案子,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
這間窮困的小屋里,藏著一個從法租界來的、致命的秘密。
02
警局的法醫室里,燈光慘白。
老法醫推了推眼鏡,將一份寫得潦草的報告遞給施偉成。
“死因是突發性心力衰竭,通俗點說,就是猝死。”
“猝死?”施偉成不敢相信,“他才三十出頭,身強力壯的洋車夫,怎么會突然猝死?”
“這不稀奇,”老法醫聳聳肩,“可能是過度勞累,也可能是潛在的心臟疾病。
身上沒有任何中毒癥狀,也沒有搏斗的痕跡。
從法律上講,這是一起意外。”
“意外……”施偉成捏著那份報告,紙張的邊緣幾乎被他攥爛了。
他不信。
一個剛剛接到“大活”,對未來充滿希望的男人,會在回家的第一時間,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意外”死了?
“偉成,算了吧。”彭長福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一個洋車夫,死在自己家里,沒有外傷,沒有兇器,怎么查?
上面也不會為了這種事投入資源的。
更何況,還牽扯到法租界的滕敬庭。”
“滕敬庭那邊,我們必須去問話。”施偉成堅持道。
“去問?你知道法租界是哪里嗎?
那是國中之國!
滕公館更是戒備森嚴,我們連大門都進不去!”彭長福的語氣里滿是無奈。
現實的阻力就像一堵堵墻,壓在施偉成心頭。
民國時期的北平,警察的權力有限,尤其是在那些復雜背景的租界和權貴面前,更微不足道。
施偉成沒有放棄。
他再次回到了潘三平家所在的胡同。
這一次,他不再是官方地詢問,而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和街坊鄰里閑聊。
他買了一袋花生,分給聚在門口曬太陽的老人們。
“潘三這人啊,可惜了。”一個搖著蒲扇的老伯說道,“前天下午,我還看到他跟隔壁的混混名叫傅麻宗屋頂架。”
“哦?為什么吵架?”施偉成不經意地問。
“還能為啥,傅麻宗坐車不給錢,還嫌潘三拉得慢。
潘三氣不過,跟他吵了兩句,傅麻宗說‘你給老子等著’。”
又一條線索。
施偉成找到了傅麻宗。
他正在一個破墻角跟人賭錢,滿嘴污言穢語。
看到穿著警服的施偉成,他立馬矮了半截。
“警官,我沒偷沒搶啊!我就是跟他吵了兩句,我怎么可能殺人呢?我……我昨天一天都在這兒,他們都給我作證!”傅麻宗指著身邊的賭友們,急得滿頭大汗。
經過一番盤問,傅麻宗的嫌疑基本被排除了。
他雖然是個地痞,但沒那個膽子殺人,更何況,他確實有不在場證明。
線索似乎又斷了。
傍晚,施偉成再次來到潘三平家。
段春燕已經稍微平靜了,正在給女兒喂一碗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米粥。
“潘太太,”施偉成坐在小板凳上,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我想再問一遍,請您再仔細想想。
潘三回來的時候,手里……有沒有什么東西?”
段春燕喂粥的手停頓了一下。
她抬頭,目光里帶著一抹困惑和努力的回憶。
“手……”她喃喃自語,“天太黑,我沒看清楚……他回來的時候,拳頭好像是攥著的,很緊……我以為他是在攥著拉車掙的錢……”
“拳頭是攥著的?”施偉成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他倒在床上呢?你看他手里有什么嗎?”
段春燕緩緩搖頭,淚水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我……我當時慌了神,沒注意看。
等我發現他不對勁的時候,他的手……好像已經松開了,手心里什么都沒有。”
一個攥緊的拳頭。
一個空空如也的手心。
如果不是錢,那他攥著的會是什么?
像這樣一個珍視家庭、愛惜車輛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拼盡全力想要帶回家、或者說想要隱藏起來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03
法租界,滕公館。
黑色的雕花鐵門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將門里門外的世界分割得涇渭分明。
門外是北平的塵土與喧囂,門內是西式的草坪、噴泉和一塵不染的洋樓。
施偉成和彭長福被擋在了門外。
“警官,沒有預約,滕先生是不見客的。”穿著體面西服的管家,用一種彬彬有禮卻又拒人千里之外的語氣說道。
“我們是警察局的,為了一樁命案來問話,還請通報一聲。”施偉成亮出了自己的證件。
管家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非常抱歉,滕先生的行程很滿。
關于車夫的事,我們深表遺憾。
他在送先生回家后,死在自己家里,與我們滕公館沒有任何關系。”
這番說辭滴水不漏,顯然是提前準備好了。
就在施偉成準備繼續交涉時,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緩緩駛出大門。
車窗搖下,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看似冷峻的臉。
是滕敬庭。
他看起來四十多歲,梳著一頭一絲不茍的油頭,身上穿著昂貴的絲綢襯衫。
他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施偉成,那眼神里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什么事?”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威嚴。
“滕先生,我們想向您了解一下前天晚上洋車夫潘三平送您回家時的情況。”施偉成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
滕敬庭似乎覺得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
“沒什么特別的。他說,他把我送到門口,我給了他車錢和小費,他就走了。
一個很本分的車夫。”
“您確定沒有任何異常嗎?比如,他在路上有沒有和人發生爭執?
或者,他有沒有提到過自己的身體不舒服?”
“沒有。”滕敬庭的回答干凈利落,不帶一絲遲疑。
“警官,我的時間很寶貴。
如果一個車夫因為勞累死在家里,你們就要來盤問他所有的客人,那恐怕你們警察局的人手不夠用。”
說完,他沖司機揚了揚下巴。
黑車絕塵而去,帶起一陣尾氣,嗆得施偉成和彭長福直咳嗽。
“沒看見?就是這個態度。”彭長福氣得直罵,“人家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里。”
施偉成沒有說話,他的眼神一直盯著那輛遠去的汽車。
滕敬庭的態度,太平靜了。
平靜得近乎冷漠。
仿佛潘三平的死,對他來說,就像碾死了一只螞蟻,完全不值一提。
這或許是上流人物的通病。
但也有可能,是另一種心虛的掩飾。
調查似乎走進了死胡同。
官方的力量在這里碰壁了。
而在潘三平家所在的胡同里,悲傷和震驚正在發酵成另一種情緒——憤怒。
傅麻宗被警察問話的消息不脛而走,鄰里們立刻將他鎖定為頭號嫌疑人。
他們認為,就是這個無賴因為一點口角之爭,害死了老實巴交的潘三平。
“警察局怎么不抓人!”
“就是!證據確鑿了!
肯定是傅麻宗干的!”
“這種人渣,留著也是禍害!”
他們不相信什么“猝死”的說法,他們需要一個簡單明了的解釋,一個可以讓他們發泄情緒的兇手。
幾天后,一群憤怒的街坊鄰居,舉著木棍和掃帚,沖進了傅麻宗藏身的破屋,將他拖了出來暴打。
當施偉成和民警趕到時,傅麻宗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蜷縮在地上奄奄一息。
施偉成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一邊是權貴冰冷的傲慢,一邊是底層的盲目暴力。
他感覺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真正的兇手,或許正躲在某個角落,嘲笑著這一切。
04
法醫的補充報告送來了。
“我們在死者的指甲縫里,發現了一些非常微量的殘留物。”老法醫指著報告上的一行字,“是一種特殊的植物纖維。”
“植物纖維?”
“對,好像某種高級紙張,或者……布料的纖維。”老法醫皺著眉頭,“成分很特殊,不是我們當地常見的東西。”
高級紙張?
特殊布料?
施偉成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滕敬庭那身昂貴的絲綢襯衫,和他公館里那些裝幀精美的外文書籍。
線索的矛頭,再次指向了那個遙不可及的滕公館。
與此同時,段春燕在整理潘三平遺物時,有了一個意外的發現。
在黃包車坐墊下一個極不起眼的夾層里,她摸到了一張被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那不是錢,也不是信。
那是一張當票。
當票是三天前的,當的是一枚金戒指。
段春燕看著當票,愣住了。
他們家窮得叮當響,連銀戒指都沒有,哪里來的金戒指?
而且,潘三平當了錢,并沒有帶回家,也沒有拿去給女兒買藥。
施偉成拿到當票后,立刻趕往了當鋪。
當鋪的朝奉還記得潘三平。
“印象深著呢,一拉車的,出手就是這么好的貨色。”
朝奉從柜子里取出了那枚金戒指。
戒指的款式很別致,內圈刻著一個花體的英文字母“V”。
“他說這是他撿的。”朝奉補充了一句。
撿到的東西?
施偉成不信。
一個老實本分的洋車夫,撿到這么貴重的東西,第一反應應該是送到警察局,或者想辦法還給主人,而不是偷偷拿去當掉。
除非……他有急用,或者,這枚戒指的來路,根本見不得光。
施偉成拿著戒指,再次陷入了沉思。
滕公館、植物纖維、金戒指……這些碎片化的線索,像一團亂麻,在他腦中糾纏。
他需要一個突破口。
他決定不再從滕敬庭本人身上下手,而是從他周圍的人開始查起。
他花了兩天時間,在滕公館附近蹲守,終于讓他“撞見”了一個從后門倒垃圾的傭人。
施偉成塞給對方幾塊大洋,開門見山地問起潘三平的事。
傭人起初還支支吾吾,但在金錢的誘惑下,終于松了口。
“三爺(他們稱潘三平為三爺)那天來拉車,確實有點不一樣。”傭人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四處看。
“怎么不一樣?”
“……先生和夫人在家里吵了一架,吵得特別兇。
夫人那天把先生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從窗戶扔出去了,先生氣得臉都白了,派我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什么東西?”
“不知道,好像是個小盒子,或者什么信件之類的。
后來……后來先生出門,就叫了三爺的車。”傭人說,“我只記得,先生上車前,臉色特別難看,對三爺說了一句話。”
“說什么?”施偉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說……‘你只要把我安全送到家,再把東西給我找回來,這枚金戒指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