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5月,朝鮮。
夏季的雨季提前到來,連綿的陰雨將整個戰場浸泡得泥濘不堪。
科湖里南山的雨夜,黑得像一碗潑翻的濃墨。
豆大的雨點砸在偽裝篷布上,發出沉悶的“噼啪”聲,與遠處隱約的炮聲混雜在一起,構成這片煉獄里唯一的聲響。
志愿軍第67軍201
師602團1連的陣地上,連長張珍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無聲地趴在剛剛挖好的戰壕里。
冰冷的雨水混著臉上的迷彩油和泥漿,縱橫交錯地流淌下來,唯有那雙在黑暗中依舊閃著寒芒的眼睛,銳利如狼。
“連長,一排準備就緒!”身旁,一排長趙鐵山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不遠處,新兵李小山緊緊抱著他的步槍,或許是由于緊張,或許是由于寒冷,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張珍沒有回頭,目光死死鎖定著對面那座被夜色籠罩的山頭。
那里,是美軍一個加強排構建的半永久工事群,火力點、交通壕、地堡一應俱全,像一顆嵌進我軍陣地前沿的毒牙。
他們的任務,就是要在今夜,將這顆毒牙連根拔起。
突然,地平線盡頭的天空被映成了詭異的橘紅色。
緊接著,127門各式口徑的志愿軍大炮同時發出怒吼,尖嘯的炮彈拖著火龍般的尾跡,撕裂了漆黑的夜空。
密集的火網以雷霆萬鈞之勢,精準地覆蓋了對面的南山主峰。
爆炸聲連成一片,整座山頭仿佛都在劇烈地顫抖、燃燒。
炮火開始向敵軍縱深延伸。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火力間隙,張珍手里的秒表指針恰好走到預定位置。
他猛地一揮手,發出一聲短促而嘶啞的低吼:“沖!”
早已蓄勢待發的戰士們如同一股黑色的潮水,從戰壕中一躍而出,吶喊著撲向那片火海。
美軍的機槍嘶吼起來,曳光彈在雨夜中交織成致命的火網。
手榴彈接二連三地在人群中炸響,泥土、碎石和彈片四處橫飛。
張珍端著沖鋒槍沖在最前面,他的動作簡潔而高效,每一次點射,總有一個正在射擊的敵人火力點啞火。
激戰持續了半個多鐘頭,當最后一面象征著勝利的紅旗插上南山陣地的最高處時,戰斗暫時平息了。
陣地上滿目瘡痍,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和血腥味。
戰士們大口喘著粗氣,享受著勝利后片刻的寧靜。
張珍卻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這片用生命換來的土地,對疲憊不堪的部下下達了命令:“抓緊時間,修工事,加固坑道!
硬仗,這才剛剛開始?!?/p>
他的話音未落,一陣令人心悸的尖嘯聲由遠及近,迅速蓋過了一切聲響。
所有人的臉色瞬間煞白。
那是美軍的轟炸機群!
十幾架B-26轟炸機如烏云壓境,黑壓壓地撲了過來。
重磅航空炸彈如同死神的冰雹,傾瀉而下。
劇烈的爆炸將整座山頭都削低了一米,剛剛占領的工事瞬間化為烏有。
坑道內,碎石和泥土像雨點般落下,戰士們的慘叫聲和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
張珍只覺得一股無可抗拒的氣浪狠狠將他掀翻在地,腦袋“嗡”的一聲,暫時失去了所有聽覺。
這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時速,不過是科湖里南山這場殘酷戰局,一個血腥的序幕。
01
張珍的生命底色,是在太行山深處的巖石上被一錘一錘鑿出來的。
他出身于一個石匠世家,記憶中,父親那雙布滿老繭和石灰粉的大手,總能握著沉重的鐵錘,精準地沿著巖石的紋理,將最堅硬的青石一塊塊地鑿開。
父親教會他的,不僅是打石的手藝,更是一種生存的哲學。
父親常說:“山有山脈,土有土性,石頭也有自己的紋理。
你得順著它的性子來,才能省力氣,開出好料。”這句話,深深地刻在了張珍的骨子里。
長大后,他把這種哲學用在了戰場上——就像挖洞要順著石頭紋理一樣,打仗也要摸清敵人的兵力部署、火力配置和戰術習慣,找到他們的“脈絡”和弱點,才能一擊致命。
十六歲那年,這套哲學還未來得及讓他成為一名出色的石匠,日軍冰冷的刺刀就挑開了他家的門。
他親眼看著父親為了保護鄉親,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揣著父親臨死前從懷里掏出來、硬塞給他的半塊冰冷的干糧,一頭鉆進了太行山的深處,跟著八路軍游擊隊,走上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槍林彈雨是最好的磨刀石。
他從一個只會跟在隊伍后面扛彈藥箱的“紅小鬼”,長成了一個敢端著三八大蓋第一個沖鋒的班長,再到副排長、排長。
三年前,他升任連長時,軍裝口袋的內襯里,還仔細地縫著母親在他離家時納的鞋墊,那細密的針腳之間,仿佛還浸潤著太行山的黃土氣息。
朝鮮戰爭爆發,他帶著這支英雄的連隊,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了鴨綠江。
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長津湖冰天雪地里,為了不讓傷員截肢,他把自己的棉褲撕成布條,一層層裹住戰友們已經失去知覺的腳。
在上甘嶺被炮火燒得滾燙的坑道里,他用刺刀在堅硬的巖壁上,一筆一劃地刻下“人在陣地在”五個大字,滲出的血痂混著白色的石灰粉,凝結成永不磨滅的誓言。
此刻,科湖里南山這條陰暗潮濕的坑道壁上,那十七道深淺不一的劃痕,就是他們連隊來到這里的十七天里,打退敵人十七次進攻的印記。
這十七道劃痕,也代表著十七個再也沒能從陣地上走下來、永遠長眠于此的弟兄。
他摩挲著腰間那把從一個美軍少校尸體上繳獲的M1卡賓槍,冰冷的槍身還殘留著昨夜炮火灼燒的滾燙痕跡,就像他手掌心那些永遠也磨不褪的老繭。
每一道疤痕,都藏著一段用鮮血和生命換回來的戰場法則。
02
三天三夜地獄般的拉鋸戰,已經將整個南山陣地啃噬得如同月球表面。
戰壕被炮火填平,又被戰士們用工兵鏟甚至雙手再挖開。
陣地上的泥土,因為浸透了太多人的鮮血,呈現出一種暗沉的紅褐色,踩上去黏糊糊地,每抬一步腳,都像是被大地死死地扯著鞋底。
連里剩下的四十多個戰士,已經沒有一個是完好無損的了。
新兵李小山的胳膊被彈片劃開了一道大口子,用布條胡亂纏著,卻依舊死死地抱著一挺繳獲來的輕機槍,不肯松手。
老資格的機槍手老王,耳朵被近距離爆炸的炮彈震得不斷流出血水,幾乎已經聽不見聲音,卻還咧著嘴,憑著感覺和經驗,仔細地調整著機槍的射擊角度。
最要命的是物資的極度匱乏。
水和彈藥,這兩樣戰場上維系生命和戰斗的根本,已經雙雙告急。
戰士們用打空的罐頭盒,去接坑道巖壁縫隙里好不容易才滲出的水珠,一滴一滴,積攢半天,才勉強湊夠一小捧,優先給那些嘴唇干裂的重傷員潤潤喉嚨。
步槍子彈,已經開始按顆分配。
張珍下了死命令,任何人開槍都必須打有把握的目標,每打一槍,都得下意識地盯著滾燙的彈殼落地的位置,只要有可能,就得把它撿回來,看能不能想辦法復裝。
張珍自己靠在一個相對干燥的坑道角落,面無表情地啃著最后半塊凍得像石頭的壓縮餅干。
他咀嚼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從這沒有味道的食物中榨取出一絲熱量。
干硬的餅干碎屑掉在沾滿血污和泥土的衣襟上,他也毫不在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巖壁上那道剛剛新增的、還很新鮮的第十七道劃痕上。
喉頭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一股混雜著鐵銹味的腥甜涌了上來。
就在剛才,衛生員紅著眼睛報告,那個前天肚子被炮彈片劃開的戰士,終究還是沒能挺過去。
他臨死前,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張從家鄉寄來的、已經發黃卷邊的未婚妻的照片。
坑道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都別愣著!
喘什么氣!”張珍突然對著沉寂的眾人吼出聲來,沙啞的嗓音震得坑道頂上的浮土簌簌落下,“敵人馬上就要進行第十八次沖鋒了!
把繳獲的美軍沙袋拖過來,在外圍堆成S形掩體!
兩挺機槍的位置再調整一下,必須形成交叉火力!”
戰士們被他這一吼,仿佛又注入了一絲力氣,紛紛掙扎著起身,開始行動。
沒有人看見,張珍在轉身下達命令時,借著昏暗的光線,用粗糙的手背飛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那里,混雜著泥垢和油彩的,是一滴沒來得及落下的淚。
03
第四天的凌晨,戰場上出現了極其反常的現象。
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幾乎從未間斷過的炮聲,驟然間,完全死寂了。
沒有了炮彈的呼嘯和爆炸的轟鳴,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安靜。
這種安靜,比任何猛烈的炮火都更讓人感到恐懼和不安。
坑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每一個戰士都屏住了呼吸,警惕地聆聽著外界的任何一絲動靜。
張珍心中警鈴大作。
他很清楚,這絕對不是敵人放棄了進攻,而是暴風雨來臨前最可怕的寧靜,一場更大的陰謀正在醞釀。
他像一只靈貓,悄無聲息地爬向最前沿的3號觀察哨,將耳朵緊緊地貼在了濕冷的泥土地面上。
在排除了雨水滴落和風聲之后,一陣極其微弱、但極有規律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
“?!6!敗?/p>
那是鐵器敲擊石頭的聲音!
而且,聲音是從地底下傳來的!
“挖地道!”
三個字如同閃電般劈進張珍的腦海,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瞬間就全明白了!
前三天那看似不計代價的瘋狂猛攻,全都是佯攻!
美軍真正的殺招,是想效仿電影里的戰術,從地下直接挖通坑道,鉆到他們陣地的核心位置,來一個中心開花!
就在他為這個發現而感到脊背發涼時,觀察哨里負責警戒的李小山突然激動地碰了碰他,壓低聲音喊道:“連長,快看!
對面!
美國佬要投降了!”
張珍抬起頭,順著李小山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在對面山坡的一片灌木叢后面,有幾點白色在晨曦微光中不停地晃動。
仔細一看,是幾塊白毛巾綁在樹枝上,正在上下揮舞。
李小山興奮得臉都漲紅了,可張珍的心卻沉到了谷底,他死死地用指甲掐住掌心,劇烈的疼痛讓他保持著絕對的冷靜。
投降?哪有敵人會在付出巨大代價、即將成功的節骨眼上投降?又哪有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揮毛巾投降的?
他猛地舉起望遠鏡。
鏡頭里,景象清晰地放大了。
在山腳下那片樹林的邊緣地帶,影影綽綽地有無數穿著白色偽裝服的黑影正在快速集結。
看他們的裝備和行動姿態,絕不是普通步兵——那是特種部隊!
一個可怕的推斷瞬間成型:山坡上晃動的白毛巾,根本不是投降信號,而是給山下的特種部隊指示進攻路線和時間的聯絡信號!
而腳下越來越清晰的挖掘聲,意味著敵人的地道很可能已經挖到了屁股底下!
這是天上地下的立體絞殺!
是必殺之局!
冷汗,瞬間浸透了張珍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棉背心。
現在向團部報告已經來不及了,任何無線電通訊都可能被敵人截獲。
如果貿然用手榴彈去炸地道,一旦驚動了敵人,他們很可能會引爆提前埋設好的炸藥,將整個陣地掀上天。
張珍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些依舊在得意晃動著的白毛巾,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速運轉。
一個念頭,一個無比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閃過。
他突然轉過頭,盯著身旁一臉興奮的李小山,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狠厲如刀的語氣下令:“小山!
馬上去找幾塊白布,沒有就撕襯衣!
綁在樹枝上,到左邊那個哨位去,學著對面的樣子,給老子使勁揮!”
坑道里所有聽到命令的戰士都目瞪口呆,不明白連長為什么要這么做。
張珍的眼神里閃爍著賭徒般的瘋狂光芒:“將計就計,老子要把他們全都引進來,一口吃掉!”
他握緊了腰間掛著的一排手榴彈,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捏得發白。
而當李小山顫抖著舉起那面臨時制作的白毛巾時,張珍透過硝煙望向坑道深處,那里堆放著僅剩的幾箱手榴彈,一個瘋狂的計劃正在他心底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