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陜甘總督府。
時已入夜,燭火在左宗棠堅毅的臉龐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他剛從城西回來,靴子上還沾著黃土,眉宇間的褶皺如同被風沙刻過一般,深邃而凝重。
“啪!”
一份緊急軍報被他輕輕拍在案上,聲音不大,卻讓一旁的親兵周開錫心頭一緊。
“稟大人,今日午后,袖川門城樓上又掉下一塊石磚,砸壞了一輛板車。
幸好……幸好無人傷亡。”周開錫的聲音有些發顫。
左宗棠沒有立刻回應,只是閉上眼,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
腦海里浮現出白日所見的景象:那座矗立百年的西城門,在風沙侵蝕下早已破敗不堪。
城墻上布滿裂縫,如同老人干枯的皮膚;城樓的瓦片殘缺不全,風一吹就簌簌作響,仿佛隨時都會垮塌。
城門下,商旅百姓行色匆匆,孩童嬉笑打鬧,誰也不知道頭頂懸著怎樣的危險。
“不能再等了。”他睜開眼,目光銳利如鷹,“此門不修,寢食難安!”
“可大人……”周開錫面露難色,“藩庫里實在沒多少余錢了。
之前平亂耗費巨大,朝廷的餉銀又遲遲未到。
若要大修城門,怕不是要十萬兩雪花銀才能填上這個窟窿。”
“十萬兩?”左宗棠冷哼一聲,嘴角勾起一抹譏誚,“那些腦滿腸肥的商人,眼睛里只看得見銀子,看不見百姓的性命。”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
“錢,要花在刀刃上。”他的聲音不高,卻擲地有聲,“我左宗棠一生,不信天,不信命,只信事在人為!”
“傳我將令,明日一早,召集蘭州駐防各營的管帶,到袖川門現場議事!”
“是!”周開錫挺直了腰板,大聲應道。
他知道,這位總督大人一旦下了決心,就再沒有回旋的余地。
一場硬仗,要開打了。
01.
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陰人。
他并非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父親是個教書先生,家境寒素。
他自幼便在“經世致用”的思想熏陶下長大,信奉學問要能解決實際問題,而不是空談闊論。
雖然年少中舉,但此后三次赴京會試,均名落孫山。
這對任何一個讀書人來說都是巨大的打擊。
然而,左宗棠卻未曾消沉,他卷起褲腿,回到鄉間務農,給自己取了個號——“湘上農人”。
他不像其他失意文人那樣終日飲酒作詩,而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最樸素的土地上。
他研究土壤、改良農具、總結耕作經驗,甚至寫出了一本《樸存閣農書》。
這段經歷讓他深刻明白,天下萬物,皆有其規律,皆有其成本。
一粒米,一滴汗,都來之不易。
正是這種務實的精神,讓他在關注書本的同時,將目光投向了更廣闊的地理輿論、軍事方略,尤其對關系國家命脈的邊疆史地,更是爛熟于心。
他結交胡林翼,得陶澍賞識,一身的本事,只待一個施展的舞臺。
如今,他坐鎮西北,總督陜甘,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爛攤子。
而袖川門,就是他要補上的第一塊短板。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左宗棠已經換上了一身尋常的布袍,帶著幾個親兵,再次來到了袖川門下。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是像個老農一樣,這里敲敲,那里看看。
他用手摳下一塊風化的墻皮,在指尖捻了捻,放在鼻子下聞了聞。
“土質疏松,鹽堿太大。”他自言自語。
他又走到城門洞下,抬頭望著拱頂的裂縫,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磚石。
不多時,蘭州駐防的十一個防營管帶陸續趕到。
他們都是些行伍出身的漢子,看見總督大人親自站在危墻之下,一個個都捏了把汗,連忙上前行禮。
“都免了。”左宗棠擺擺手,指著城門,“都瞧見了吧?
說說,這門,該怎么修?”
一個略胖的管帶搶先開口:“回大人,這等工程,非得請專業的工匠來不可。
蘭州城里有幾家大營造廠,手藝最好,就是……價錢不便宜。”
“哦?
怎么個不便宜法?”左宗棠饒有興致地問。
“小的打聽過,若要徹底翻修,連工帶料,沒個十萬、八萬兩銀子,怕是下不來。”
話音剛落,周圍響起一片附和之聲。
“是啊,大人,這可是大工程!”
“土木之事,我們這些粗人可不在行。”
左宗棠聽著,臉上的表情沒什么變化,只是淡淡地掃了眾人一眼。
“那我問你們,”他忽然提高了聲調,“你們手下的兵,是做什么的?”
眾管帶一愣,面面相覷。
“是……是保境安民的。”一人遲疑著回答。
“說得好!”左宗棠一拍手,“城墻將傾,百姓危在旦夕,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境’?
修好城門,讓百姓安居,這難道不是天大的‘民’?
讓你們的兵來修,既是操練,也是盡責,有何不可?”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
用士兵當工匠?
這在當時是聞所未聞的事。
軍爺們拿的是刀槍,不是瓦刀、鐵鍬。
“大人,這……這不合規矩啊!”有人急忙勸道,“弟兄們都是拿慣了兵器的,讓他們去和泥砌墻,怕是……會起怨言。”
“怨言?”左宗棠的目光陡然變得凌厲,“本督在,誰敢有怨言?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如今庫府空虛,難道要本督去憑空變出銀子來?
還是說,你們就眼睜睜看著這城門塌了,砸死幾個百姓,好向上頭哭窮,多要些軍餉?”
他一番話,說得眾管帶啞口無言,額上滲出冷汗。
他們知道這位總督的脾氣,說一不二,殺伐果斷。
“本督決定了。”左宗棠一錘定音,“修繕袖川門,就由駐防各營分擔。
從勘察、備料到施工,全由我們自己動手!
此事,不僅是修一座城門,更是要歷練出一支能吃苦、能打仗的鐵軍!”
他轉身,指著身后破敗的城樓,對所有人下達了第一道命令。
“現在,所有人,跟本督一起,一寸一寸地算,這門,到底要用多少磚,多少石,多少木!”
陽光下,這位曾經的“湘上農人”,此刻如同一位嚴苛的工匠,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特別的一項“農活”。
02.
計劃一定,整個蘭州城仿佛一臺巨大的機器,被左宗棠親自擰緊了發條,轟然運轉起來。
首要的難題,便是材料。
城內的木材商和磚瓦窯老板們聽聞總督要大修城門,一個個都喜上眉梢,以為發財的機會來了。
他們連夜商議,將木料、青磚、石灰的價格都往上抬了三成。
第二天,幾位最大的材料商聯袂來到總督府,遞上了報價單。
左宗棠接過單子,只掃了一眼,便“啪”地一聲摔在桌上。
“好大的膽子!”他怒目圓睜,“一塊城磚要二十文,一根梁木要五兩銀?
你們是當本督沒見過錢,還是覺得這西北的黃土是金子做的?”
為首的商人嚇得一哆嗦,連忙陪著笑臉:“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這……這都是市場價,小的們絕不敢欺瞞大人啊。
您想,這木頭得從川蜀運來,磚得專門開窯燒,這路上的人吃馬嚼,哪樣不要錢?”
左宗棠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踱到商人面前。
“市場價?
本督看是你們的私心價!”
他指著商人的鼻子:“我告訴你,本督用不著你們的川蜀大木!
蘭州城外,賀蘭山的木材質地堅硬,不比川木差。
本督也用不著你們的精燒青磚!
城郊的黃土黏性十足,燒出來的土磚一樣能用百年!”
“本督的兵,自己上山伐木,自己開窯燒磚!
你們的這些東西,留著發霉去吧!”
他大手一揮:“周開錫,送客!”
商人們被他這番話驚得目瞪口呆,他們沒想到這位總督大人連木材質地、黃土黏性都懂。
他們本想趁機大撈一筆,結果卻碰了一鼻子灰,被親兵半推半搡地趕出了總督府。
解決了材料的源頭,左宗棠立刻將任務分配下去。
一支隊伍負責去城郊挖土,篩選出最適合制磚的黏土。
左宗棠親自帶著他們,用手搓,用水和,像個經驗老到的窯工,劃定出最好的取土地點。
另一支隊伍,則在他的帶領下,浩浩蕩蕩開赴賀蘭山。
山路崎嶇,左宗棠走在最前面。
他教士兵如何辨認樹木的年輪,如何選擇最結實的木料,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砍伐和搬運。
將士們起初還有些不情愿,覺得一個總督大人,做這些事未免太“掉價”。
但幾天下來,他們徹底服了。
這位大人不僅懂軍事,還懂農活,懂工匠活。
他跟大家吃一樣的干糧,喝一樣的溪水,手上磨出的血泡比誰都多。
原本的怨氣,漸漸變成了敬佩。
隊伍里的氣氛也從懶散變得高漲起來。
“總督大人都跟咱們一起干,咱們還有什么好說的!”
“就是!
不就是修個城門嗎?
干他娘的!”
士兵們的熱情被徹底點燃。
他們喊著號子,汗流浹背,硬是憑著肩扛手拉,將一根根沉重的木料從深山里運了出來,又在城郊建起了一座座臨時的磚窯,日夜不停地燒制磚塊。
整個蘭州城外,塵土飛揚,號子聲、砍伐聲、燒窯聲響成一片,形成了一曲雄渾的勞動交響。
03.
工程全面展開,左宗棠把總督府的公案直接搬到了袖川門的工地上。
他每天天不亮就來,天黑了才走,像一顆釘子一樣釘在那里。
龐大的工程,涉及十一個營,上萬名士兵,每天的吃喝拉撒、工具調度、任務分配,繁雜如麻。
但左宗棠卻處理得井井有條。
他制定了極其嚴格的規章制度。
每支隊伍,每天要完成多少土方,燒制多少磚塊,都有明確的定量。
完成的,有賞;完不成的,罰。
賞罰分明,絕不含糊。
所有的物資,小到一根釘子,大到一根房梁,都由專門的賬房先生登記在冊。
每一筆開銷,都必須有左宗棠的親筆簽字才能支取。
他尤其看重“錢”。
出身清貧的他,深知一文錢掰成兩半花的道理。
士兵們吃飯,他規定不能有一粒米剩下。
炊事營做飯的火,都要掐著點燒,多燒一刻鐘的柴火都要問責。
他發現有管帶想借機改善伙食,多報些肉菜錢,被他當眾駁回。
“弟兄們干活辛苦,是該吃好點。”左宗棠對著所有人說,“但這肉,不能從公賬里出。
本督這個月的俸祿,拿出來,給弟兄們加餐!”
此舉一出,再無人敢在伙食上動歪腦筋。
一日,負責財務的幕僚拿著賬本,憂心忡忡地來找他。
“大人,咱們自己燒的磚,成本是降下來了。
可……可這石灰、桐油、鐵釘之類的輔料,還是得從外面買。
這幾日花銷如流水,照這么下去,藩庫里那點底子,怕是撐不到完工啊。”
左宗棠拿過賬本,仔細看了看,眉頭緊鎖。
他沉思片刻,忽然問:“城里那些糞夫,每日收的夜香,都倒在何處?”
幕僚一愣,不知大人為何突然問起這個,答道:“都……都倒在城外的野地里了。”
“胡鬧!”左宗棠一拍大腿,“那都是上好的肥料!
傳我命令,在城外劃出一塊地,讓士兵們開墾。
將城中所有糞水收集起來,用來澆地種菜!
菜收了,供給軍營,這不就省下一大筆買菜錢?”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誰也沒想到,修城門竟然還能和種菜聯系到一起。
不僅如此,左宗棠還想出了更多“摳門”的法子。
他將拆下來的舊木料、舊磚石,分門別類,能用的繼續用,不能用的,也想辦法變廢為寶。
朽木可以當柴燒,碎磚可以當路基。
他甚至鼓勵士兵們在工余時間,用邊角料做些小板凳、小木桶之類的生活用具,拿到城里去賣。
賣得的錢,一部分歸士兵自己,另一部分則上繳公賬,用來補貼工程開銷。
一時間,“左公摳門”的名聲傳遍了蘭州城。
但這一次,百姓們非但沒有嘲笑,反而充滿了敬意。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不貪圖享受,一心為公,把每一文錢都用在實處的總督大人。
一年時間,一晃而過。
當袖川門最后一根房梁穩穩落下,當最后一塊青磚砌上城墻,整個蘭州城沸騰了。
一座嶄新而堅固的城門,雄踞城西。
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威嚴,更加厚實。
城樓飛檐翹角,氣勢恢宏;城墻平整如鏡,固若金湯。
前后歷時一年,動員兵士超過一萬,用工一百七十多萬個。
這樣浩大的工程,在所有人的預想中,至少要耗銀十多萬兩。
慶功宴上,財務幕僚激動地將最終的賬冊呈了上來。
“大人!
您看!”
左宗棠接過賬冊,上面用工整的楷書寫著一個數字。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念了出來:“總計開銷……三千三百九十七兩。”
“嘩——”
在場的所有管帶、幕僚,全都驚呆了。
十多萬兩的工程,硬生生被左宗棠用不到三千四百兩銀子就拿了下來!
這已經不是精打細算,這簡直是神乎其技!
左宗棠看著這個數字,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這是他用智慧和汗水,從牙縫里省出來的。
他將賬冊小心翼翼地合上,對周開錫說:“將這份賬冊,連同工程報告,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工部。
如此利國利民之舉,理應讓朝廷知曉。”
他相信,這樣一份實實在在、清清白白的賬單,一定會得到朝廷的嘉獎。
然而,他想錯了。
他低估了人性的貪婪,也錯判了官場的渾濁。
04.
京城,工部衙門。
午后的陽光懶洋洋地照進值房,幾個主事、郎中正圍著一盆上好的炭火,一邊品著新進的武夷山大紅袍,一邊閑聊。
“聽說了嗎?
淮安那邊報上來的河工款,三十萬兩,部里批了。”一個八字胡的郎中得意地說,“回頭,管河道的劉大人,少不得要意思意思。”
“那是自然,”另一個胖主事笑道,“這叫‘規矩’。
水過地皮濕,誰都明白的道理。”
正說著,一個書吏碎步走了進來,躬身遞上一份文書。
“部堂大人,這是陜甘總督左宗棠大人,八百里加急送來的蘭州袖川門維修工程報銷文書。”
“哦?
左季高?”八字胡郎中挑了挑眉,接過文書。
他知道這個左宗棠,是湘軍一系的干將,脾氣又臭又硬,不好打交道。
他懶洋洋地打開文書,念道:“……前后歷時一年,用工一百七十余萬,現城門已煥然一新,固若金湯……”
“行了行了,別念這些虛的,直接看報多少銀子。”胖主事不耐煩地擺擺手。
郎中將文書翻到最后一頁,目光落在那個數字上。
他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個……十……百……千……”他一個個數著,“三千三百九十七兩?”
“多少?”胖主事也湊了過來,腦袋擠著腦袋。
“三千三百九十七兩!”郎中重復了一遍,聲音都變了調。
值房里瞬間安靜下來,炭火燒得“畢剝”作響,顯得格外刺耳。
幾秒鐘后,一陣哄堂大笑爆發出來。
“哈哈哈哈!
三千多兩?
他是來跟咱們開玩笑的嗎?”
“修一座城門啊!
一百七十萬用工!
就花了這么點錢?
他當咱們是三歲的孩子?”
“這個左季高,是真不懂規矩,還是故意來羞辱咱們的?”胖主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在他們看來,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晚清官場,有一條人人心照不宣的潛規則:“準銷必非實數;實數不能準銷。”
任何工程報銷,都必須有足夠的水分。
十萬的工程,至少要報個十五萬、二十萬。
多出來的部分,就是層層盤剝的“潤筆費”“辛苦錢”,從上到下,人人有份。
這早已是官場生態的一部分。
可左宗棠報上來的這個數目,別說“水分”了,連水汽都沒有!
三千多兩銀子,還不夠他們這幾位大人日常喝茶、請客、聽戲的開銷!
八字胡郎中笑夠了,把文書往桌上一扔,冷哼道:“這份賬,要是就這么批了,傳出去,我們工部的臉往哪兒擱?
以后地方上都學他這么報,咱們豈不是要喝西北風去?”
“就是!”胖主事點頭附和,“可這個左宗棠,如今圣眷正隆,又是封疆大吏,咱們也不好明著得罪他。”
“那就一個字——拖!”八字胡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就說他的文書格式不對,讓他重新再寫。
或者說賬目太過簡略,需要補充細則。
再不行,就說部里最近公務繁忙,讓他耐心等著。
總之,就是不批!
我看他一個外任總督,能奈我何?”
“高明!
實在是高明!”
幾人相視一笑,又端起了茶杯,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笑話。
他們以為,只要拖下去,遠在千里之外的左宗棠,自然會“開竅”,明白其中的“道理”,然后送上一份讓他們“滿意”的新賬單。
05.
蘭州,總督府。
一個月過去了,京城毫無音訊。
左宗棠派人去問,得到的答復是:“文書已收到,部里正在審核,請總督大人耐心等待。”
左宗棠雖然有些不快,但想到京城衙門素來效率低下,倒也沒太往心里去。
修城門是大事,審核嚴格些也是應該的。
又過了一個月,還是沒消息。
周開錫有些急了:“大人,這都兩個月了,按理說早該有回音了。
會不會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左宗棠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八百里加急,能出什么岔子。
再等等。”
他親自又寫了一封信,措辭更加懇切,催問此事。
信寄出去,如石沉大海。
第三個月,第四個月……
半年過去了,工部的批復依舊沒有下來。
期間,左宗棠派人催了三次,得到的答復也越來越敷衍。
第一次是“格式不對,賬目不清”。
左宗棠壓著火氣,讓幕僚們把賬目做得比米粒還細,每一筆開銷的用處、經手人、日期,都寫得清清楚楚,重新呈報上去。
第二次的答復是“需要核對先例,查無此款”。
這理由簡直是無稽之談。
修繕城防,乃國家要務,怎么可能查無先例?
第三次的答復更是離譜,說“部里主事官員偶感風寒,需靜養數月,此事暫且擱置”。
收到這封回信時,左宗棠正在書房里看地圖。
他聽完周開錫的稟報,手里的筆“啪”的一聲,被他生生折斷。
他緩緩抬起頭,眼神中再無一絲焦急,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骨的冰冷。
他將工部前后幾次的回信,一張張在桌上鋪開,像是在審視一盤死局。
“格式不對……”
“查無先例……”
“官員風寒……”
他嘴里反復念叨著這幾個詞,起初是疑惑,繼而是憤怒,最后,他的嘴角竟浮現出一絲冷冽的笑意。
他將自己那份清清白白的賬冊,擺在這些回信的中間。
“三千三百九十七兩……”
燭光下,這個數字顯得如此刺眼。
周開錫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
他能感受到總督大人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怖氣息。
“大人,”他小心翼翼地開口,“要不……我們托京里的關系,送些‘程儀’過去疏通一下?
或許……”
左宗棠猛地抬起手,制止了他。
書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