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聲脆響,象牙筷被重重地撂在鋪著金絲桌布的餐桌上。
我的大兒媳何曼,畫著精致妝容的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她瞥了一眼對面局促不安的小兒子程家興夫婦。
“弟妹,不是我說你,媽七十大壽,你們就提箱牛奶過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媽平常怎么虧待你們了,連件像樣的禮物都買不起。”
她聲音不大,但在這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包廂里,卻清晰得像一根針,精準地刺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
小兒媳方曉雯的臉“刷”地一下白了,她緊緊攥著衣角,嘴唇囁嚅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兒子程家興猛地抬頭,黝黑的臉上泛起一層怒紅:“嫂子,我們送什么是我們的心意!”
“心意?”
“心意值幾個錢?”
何曼冷笑一聲,刻意晃了晃手腕上那只明晃晃的金手鐲,“看到沒?”
“這叫心意!”
“十萬塊!”
“我跟你哥,昨天剛給媽買的!”
“這才是當兒子該有的孝心!”
我坐在主位上,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
親戚們探究的、同情的、看好戲的目光,像無數條小蟲子,爬得我渾身不自在。
我看著大兒子程家棟,他非但沒有半句責備,反而一臉理所當然地靠在椅子上,似乎很享受妻子為他掙來的這份“體面”。
我的心,瞬間涼了半截。
今天是我七十歲的生日,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01.
我叫程玉芬,是個寡婦。
丈夫走得早,留下兩個嗷嗷待哺的兒子,我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在村里紡織廠一天干十六個小時,硬是把兄弟倆拉扯大了。
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這肉,厚薄卻不一樣。
大兒子程家棟,從小就聰明,嘴甜,會看人下菜碟。
他知道怎么能從我這里多要到一塊糖,也知道怎么把打破鄰居家玻璃的責任推到弟弟身上。
他讀書爭氣,考上了大城市的大學,畢業后留在了那里,娶了城里姑娘何曼,開了公司,成了我們全村第一個“大老板”。
小兒子程家興,性子跟他爸一樣,悶,實誠。
從小就不會為自己爭辯,有什么好東西,總是先讓給哥哥。
他沒考上好大學,高中畢業就跟著村里的施工隊去打工,后來娶了同樣是農村出身的方曉雯,在鎮上開了個小小的五金店,日子過得不溫不火。
程家棟出息了,這是我的驕傲。
逢年過節,他開著锃亮的小轎車回村,派頭十足,給我的生活費也從幾百漲到幾千。
村里人人都羨慕我,說我苦盡甘來,養了個有本事的兒子。
可我心里清楚,這驕傲背后,是什么。
是逢年過節,一家人團聚時,大兒媳何曼對小兒子一家人頤指氣使的傲慢。
是她每次來,都要對我那簡陋的老屋評頭論足,話里話外嫌棄這里的衛生條件。
是我生病時,大兒子永遠只是電話里那句“媽,我忙,讓家興帶您去醫院,錢我來出”,而真正跑前跑后、在病床前伺候的,永遠是那個“沒出息”的程家興。
那年我摔斷了腿,在床上躺了三個月。
程家棟打了兩萬塊錢過來,電話里說公司有個重要項目,實在走不開。
是程家興和方曉雯,關了五金店的門,輪流在我床前伺候。
端屎端尿,擦身喂飯,沒有一句怨言。
方曉雯給我燉的雞湯,總是撇去最上面的油,溫好了才端給我。
我心里有桿秤,可這秤,在家里的權力結構面前,顯得那么無力。
程家棟有錢,他是這個家的“功臣”,是所有親戚眼里的天。
他說的話,就是圣旨。
他說我七十大壽要大辦,要在城里最好的酒店,他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他程家棟有多孝順。
我不想。
我只想在家里,讓家興媳婦炒幾個家常菜,一家人安安穩穩吃頓飯。
可我的意見,沒人聽。
02.
壽宴的事,是程家棟在一個月前就定下的。
他直接給我打了個電話,通知我,而不是跟我商量。
“媽,我給您在‘王朝大酒店’訂了個大包廂,二十桌,您把老家的親戚都請上,車接車送,讓他們也開開眼。”
電話那頭,聲音意氣風發。
我猶豫著說:“家棟啊,不用這么鋪張,在家里……”
“在家里像什么樣子!”
他立刻打斷我,“我程家棟的媽七十大壽,在村里吃?”
“我這臉往哪兒擱?”
“媽,您就別管了,錢的事不用您操心,也別讓家興操心,他那點家底,不夠一桌酒錢。”
話說的很刺耳。
掛了電話,我心里堵得慌。
沒過幾天,何曼的電話也來了,她倒是熱情,但那熱情里帶著一股子施舍的味道。
“媽,我跟家棟給您挑了個禮物,包您喜歡!”
“對了,我跟家興媳婦也說了,讓她別準備什么了,一家人,意思意思就行,省得到時候拿不出手,大家面子上都難看。”
我捏著電話,半天說不出話。
這哪里是給我過壽,分明是他們夫妻倆的一場個人秀。
而我的小兒子一家,從一開始就被定義為這場秀里,無足輕重的、甚至是丟臉的配角。
03.
壽宴前一周,程家興和方曉雯提著水果和自家養的土雞來看我。
方曉雯一進門就卷起袖子,幫我打掃衛生,清洗被褥,嘴里還念叨著:“媽,您這老腰,以后這些重活別干了,等我們來。”
程家興則蹲在院子里,默默地幫我修理吱呀作響的院門。
吃飯的時候,方曉雯小心翼翼地問我:“媽,大哥說壽宴的事……您看,我們要不要提前過去幫忙?”
我嘆了口氣:“不用,你大哥都安排好了,我們到時候人去了就行。”
程家興悶聲說:“我給大哥打電話,想問問酒席多少錢一桌,我們這房該出的錢,我們自己出。”
“他……他把我電話掛了。”
方曉雯的眼圈紅了:“他還在親戚群里說,這次壽宴他全包了,就當是替我們盡孝了。”
“這叫什么話……”
我拍了拍方曉雯的手,心里五味雜陳。
大兒子的“慷慨”,像一堵墻,把小兒子一家隔絕在外,也把我這個做母親的,推向了一個尷尬的位置。
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打開手機,看到何曼發的朋友圈。
九張圖,全是她和程家棟在金店里挑選金器的照片,中間那張,是一個碩大無比的金手鐲,配文是:“給婆婆的70大壽禮物,有時候,愛和孝心,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
“奮斗的意義,不就是為了讓家人過上最好的生活嗎?”
下面一排排的點贊和吹捧,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仿佛已經能預見到壽宴那天的場景了。
04.
壽宴當天,我被何曼打扮得像個假人,穿著一身不自在的紅色唐裝,坐在王朝大酒店最輝煌的包廂主位上。
程家棟和何曼像兩只驕傲的孔雀,在賓客間穿梭,接受著所有人的恭維。
“程總真是孝順啊!”
“這排場!”
“何曼啊,你真是我們女人里的榜樣,事業家庭兩不誤,對婆婆還這么好!”
何曼笑得合不攏嘴。
就在這時,包廂門被推開,程家興和方曉雯帶著他們的兒子,我的小孫子小磊,走了進來。
他們穿著干凈卻普通的衣服,手里提著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牛奶紙箱,在這金碧輝煌的環境里,顯得格格不入。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們身上。
何曼臉上的笑容立刻冷了下來。
熬到敬獻禮物的環節,高潮來了。
程家棟和何曼,在司儀的介紹下,隆重地捧出一個精致的絲絨盒子。
“媽,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程家棟高聲說。
何曼打開盒子,一只沉甸甸、刻著福壽紋樣的金手鐲在燈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
“十萬!”
“這手鐲起碼十萬!”
有識貨的親戚驚呼起來。
全場嘩然,贊嘆聲此起彼伏。
何曼得意地將手鐲戴在我的手腕上,那冰冷的金屬硌得我皮膚一緊。
她湊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們能聽到的聲音說:“媽,這下您有面子了吧?”
我看著她,笑不出來。
接著,輪到了程家興一家。
程家興牽著小磊,將那箱牛奶放在了桌上。
“媽,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健康。”
他的聲音不大,但很真誠。
全場一片死寂。
幾秒鐘后,壓抑的竊笑聲開始蔓延。
何曼終于找到了爆發的機會,她指著那箱牛奶,發出了開場時的那句質問:“你們就提箱牛奶過來?”
羞辱和嘲諷像潮水一樣向我的小兒子一家涌去。
“真是養了個白眼狼。”
“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還不如他哥一個手指頭。”
“我要是有這種兒子,腿都給他打斷!”
程家棟鐵青著臉,覺得自己的面子被弟弟丟盡了,他沖著程家興大吼:“你給我滾出去!”
“嫌不夠丟人嗎!”
程家興攥緊了拳頭,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的憤怒和屈辱幾乎要噴涌而出。
“夠了!”
我猛地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聲。
全場瞬間安靜。
我脫下手上那只沉重得像手銬一樣的金手鐲,重重地放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走到程家興身邊,拿起那箱牛奶。
“都別說了。”
我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今天,我的壽宴結束了。”
“這箱奶,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說完,我不顧所有人的錯愕,提著那箱牛奶,徑直走出了包廂。
05.
我一個人回了老屋。
那只十萬塊的金手鐲被我留在了酒店的桌上,大兒子和兒媳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來,我一個都沒接,直接將手機調成了靜音。
屋子里很靜,靜得能聽見墻上老掛鐘的滴答聲。
我把那箱牛奶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挨著我老伴的遺像。
我看著照片上他憨厚的笑臉,眼眶一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冰冷的相框。
“老頭子,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是不是太偏心了?”
“把一個兒子慣得沒了人情味,又把另一個兒子,逼得在人前抬不起頭。”
我喃喃自語,沒有人回答。
我坐了下來,呆呆地看著那箱牛奶。
包裝很普通,就是超市里最常見的那種。
可就是這樣一件東西,卻在我的七十歲壽宴上,掀起了那樣一場軒然大波,也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人心最真實的樣子。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小兒子程家興發來的短信。
“媽,您別生氣,是我沒本事,給您丟人了。”
“那箱奶……您記得喝。”
看著這條短信,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疼得喘不過氣。
丟人?
我的兒子,憑自己的力氣掙干凈錢,憑自己的孝心給我送禮物,有什么丟人的?
我顫抖著手,拿起那箱牛奶。
它不重,甚至有些輕飄飄的。
撕拉——
我用力撕開了紙箱的封口。
箱子被打開了。
當我看清箱子里的東西時,我整個人都愣住了,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僵在原地。
我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眼淚打濕了衣襟,我泣不成聲,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箱子里的東西,沙啞地、發自肺腑地念叨著:
“我的好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