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我的房子里,住了“別人”。
這個念頭不是第一天有了。我住的是個老小區的頂層,一梯一戶,價格便宜得像個陷阱。中介當初支支吾吾,說房東出國急售,圖個省心。我一個剛畢業沒兩年的社畜,看到價格就紅了眼,當場拍板。
住進來后,怪事就沒斷過。
比如我習慣把鑰匙隨手扔在玄關的柜子上,但總有那么幾次,第二天出門時會發現它被好好地掛在墻上的掛鉤上。
比如我嗜辣如命,冰箱里塞滿了各種辣椒醬,但偶爾打開,會發現最辣的那瓶被挪到了最角落,仿佛被誰嫌棄地推開了。
再比如,深夜我趕稿到凌晨,第二天早上桌上會莫名多一杯涼白開。
我一度以為是自己壓力太大,記憶混亂。直到我最好的朋友萌萌給我推薦了一款睡眠App,說能錄下夢話。我當時想,正好,錄下來看看我睡著后是不是還有別的毛病。
第二天,我點開錄音。
大部分時間是平穩的呼吸聲,但在凌晨3點47分,出現了一個清晰的波峰。
我點開,一個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耐煩的男聲,清晰地從手機里傳了出來。他說:
“你到底想錄什么。”
不是疑問,是質問。
我瞬間頭皮發麻。這不是我的聲音。
我反復播放了十幾次,那種感覺不會錯,就像有人在我睡著時,拿起我的手機,貼在嘴邊,一字一頓地錄下了這句話。
我攥著手機,環顧這個我住了一年多的家。陽光正好,窗明幾凈。可那些我一直試圖用“記錯了”來解釋的細節,瞬間全部涌上心頭。
掛好的鑰匙,被挪動的辣椒醬,莫名出現的水杯。
不是我記錯了。
是這個家的另一個“住戶”,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維持著這個空間的秩序。而我,一個活生生的人,才是那個打破了他秩序的闖入者。
這個App,只是讓我第一次“聽”到了他的聲音。
01.
我叫林瑤,二十六歲。我的人生有一塊巨大的空白——我沒有五歲前的記憶。
父母說是一場高燒燒壞了腦子,醒來后,世界嶄新,爹媽不識。這件事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讓我對“過去”有種天生的疏離感。我不喜歡舊東西,也不喜歡回憶。我的人生,信奉“向前看”。
所以,當我意識到家里有個看不見的“室友”時,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被侵犯領地般的惱火。
我把錄音發給了萌萌。
她打來電話,聲音都在抖:“瑤瑤!你家不會是兇宅吧!快搬出來!住我這兒!”
“搬?房貸誰還?”我異常冷靜,“再說了,他好像……也沒想害我?”
“都半夜在你床邊說話了還沒想害你?!”
“可他幫我掛鑰匙,還提醒我喝水。”我說出這句話,自己都覺得荒謬。
掛了電話,我坐在沙發上,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恐懼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執拗。他是誰?他為什么在這兒?他想干什么?
當晚,我故意沒關客廳的燈,然后把手機放在床頭,開啟了錄音。
我幾乎一夜沒睡,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可直到天亮,房子里都安靜得可怕。我沖出去一看,客廳的燈還亮著。
我松了口氣,又有點失望。看來他也不是每晚都“活動”。
我點開錄音App,音軌平穩,只在我躺下后不久,有個微小的波動。我戴上耳機,把音量調到最大。
那個男人的聲音又響起了,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絲斥責。
他只說了兩個字。
“浪費。”
我愣住了。他嫌我浪費電?
一種荒誕又詭異的“原來如此”的感覺涌上心頭。我好像……摸到了一點這個“室友”的脾氣。他似乎有點古板,看不慣浪費,甚至還有點強迫癥。
我決定繼續試探。
02.
我開啟了和我的幽靈室友斗智斗勇的詭異日常。
我開始故意制造一些“混亂”。比如,我買了一堆花里胡哨的杯子,代替了他似乎情有獨鐘的那個純白色馬克杯。
當天晚上的錄音里,是他一聲冷冰冰的“哼”。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我那些新杯子被整齊地收進了櫥柜最上層,而那個白色的杯子,又被干干凈凈地擺在了咖啡機旁。
我哭笑不得。
我又試著把沒看完的書攤在沙發上,而不是放回書架。
錄音里,是他一聲極輕的嘆息,然后是書頁被翻動的“嘩嘩”聲,最后是書被放回書架的輕響。他居然……在我睡著后,幫我整理了房間。
這段時間,我不再害怕了。這個男鬼,除了有點古板、有點潔癖、有點愛管閑事之外,似乎沒什么惡意。他就像一個與我活在不同維度的、嚴厲又沉默的大家長。
我們的“交流”僅限于我的手機錄音。我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聽一聽昨晚他又對我那些“出格”的行為發表了什么“感想”。
有時是無奈的嘆息,有時是不滿的冷哼,有時干脆就是沉默。
我甚至開始有點享受這種奇妙的“同居”生活。它讓我覺得,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我不是一個人。
直到我媽給我打來電話。
“瑤瑤啊,我跟你張阿姨說好了,這個周六,你跟她外甥見個面。小伙子是公務員,人老實,工作也穩定……”
我最煩的就是相親,但耐不住我媽的軟磨硬泡,還是答應了。
掛了電話,我煩躁地在屋里踱步,自言自語地吐槽:“煩死了,都什么年代了還搞相親……”
那天晚上,我照例打開了錄音。
第二天一早,我就覺得不對勁。屋子里……太冷了。
我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廳,發現空調的溫度被調到了16度,冷風呼呼地吹著。
我打了個哆嗦,趕緊關掉。心里有點納悶,這個男鬼室友,不是最討厭“浪費”嗎?怎么會把空調開這么低,還開了一整夜?
我帶著疑惑點開了錄音。
音軌的前半段很安靜。但在凌晨四點左右,那個男人的聲音出現了。
這一次,他的聲音不再是嘆息或冷哼。而是一種壓抑的、帶著某種陰郁情緒的低語。
他說:
“他不好。”
03.
“他不好。”
這三個字讓我后背發涼。他是在說我那個素未謀面的相親對象?
他怎么知道的?就因為我昨天打了那通電話?
他對我生活的干涉,第一次超出了“整理房間”和“節約用電”的范疇,開始指向我的私人情感生活。
我心里很不舒服。
周六那天,我還是硬著頭皮去見了那個相親對象。對方確實像我媽說的那樣,老實,甚至有點木訥。我們倆在咖啡館里相對無言,尷尬地喝著咖啡。
為了打破沉默,我聊起了我最近看的幾部電影。他聽完,推了推眼鏡,認真地說:“我不怎么看電影,我覺得那是浪費時間。有那時間,不如多考幾個證。”
我瞬間沒了聊下去的欲望。
回到家,我疲憊地把自己摔在沙發上。屋子里空蕩蕩的,卻讓我覺得比在咖啡館里更自在。
我鬼使神差地,對著空氣說了一句:“你說對了,他的確不怎么樣。”
說完我就后悔了,我瘋了嗎?跟一個鬼匯報我的相親結果?
那一晚的錄音,出奇的安靜。什么聲音都沒有。
我卻莫名覺得,他好像“滿意”了。
這種被暗中窺視和評判的感覺讓我越來越不安。我決定做點什么,打破這種他單方面“視察”的局面。
我從儲藏室里翻出了一個落滿灰塵的箱子。這是我搬進來時,就在這屋里的。當時房東說里面的東西不要了,讓我自己處理。我一直懶得動。
現在,我覺得是時候看看了。
箱子沒有上鎖。我打開,里面是一些非常老舊的男人物品。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襯衫,一本發黃的相冊,還有一個小小的木雕。
我拿起那本相冊。
照片里的人,是一個清瘦斯文的男人。他穿著白襯衫,站在一株巨大的梧桐樹下,笑得很溫柔。他身旁,還有一個小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大概四五歲的樣子,正努力地往他身上爬。
不知為何,看到那個男人的笑,我的心猛地刺痛了一下。
他和我夢里偶爾閃過的那個模糊背影,漸漸重合了。
我翻著相冊,照片記錄了這個男人和這個小女孩生活的點點滴滴。他們一起在客廳里搭積木,一起在陽臺上給花澆水。這個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他們的身影。
這……是他的家。這個男人,就是我的幽靈室友。而這個女孩……是誰?
翻到最后一頁,是一張男人單獨的照片。照片背后,用鋼筆寫著一行字:
“給我的小阿瑤。愿你平安,忘了我。”
阿瑤……
我的小名。
04.
我叫林瑤。我的小名,就叫阿瑤。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
照片上的男人,是這個房子的前主人。那個小女孩……如果他也叫她“阿瑤”,那會是我嗎?
一個荒唐至極的念頭涌了上來。我五歲前失去的記憶,是不是就發生在這棟房子里?這個男人,是不是認識小時候的我?
“忘了我。”
照片背后的字,像一個詛咒。
我真的……忘了他。
憤怒、困惑、恐懼、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他知道一切,卻什么都不說,只是像個影子一樣,沉默地盤踞在我的生活里,評判著我的一切。
憑什么?!
一股怒火從我胸中燃起。
我沖進廚房,拿出打火機,又跑回客廳,抓起那本相冊。
我對著空無一人的客廳,聲音顫抖地喊道:“你到底是誰?!你跟我到底是什么關系?!再不出來,再不說話,我就把它燒了!”
我把相冊舉到半空,按下了打火機。橙紅色的火苗“騰”地一下竄了起來,舔舐著相冊的邊角。
就在這時——
“砰!”
一聲巨響。
書房里,那個我搬進來后就再也沒打開過的,頂天立地的大書柜,直直地倒了下來,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里面的書和雜物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我嚇得手一抖,打火機和相冊都掉在了地上。
屋子里的空氣仿佛瞬間降到了冰點。一股強大的、帶著滔天怒意的壓迫感,從書房的方向傳來。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存在”和他的“情緒”。
不再是錄音里克制的嘆息和冷哼,而是毫不掩飾的暴怒。
我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我惹火他了。
05.
那一晚,我是在沙發上縮成一團睡著的。我不敢回臥室。
整個房子都死一般地寂靜,但那種冰冷的怒意,始終縈繞在空氣中。我甚至不敢開啟錄音,我怕聽到什么讓我徹底崩潰的東西。
第二天,我頂著濃重的黑眼圈,看著滿地狼藉的書房,心里五味雜陳。
他終究,還是沒有直接傷害我。他只是毀掉了書柜。
我慢慢走過去,蹲下身,開始收拾。在一堆雜物中,我看到了一個眼熟的東西。
是那個小小的木雕。
它從箱子里滾了出來,安安靜-靜地躺在一本攤開的書上。我撿起來,發現那是一個雕刻得有些粗糙的小女孩,也扎著兩個羊角辮。木雕的底座上,刻著兩個字。
“阿瑤”。
我握著那個木雕,心里某個地方徹底塌陷了下去。
我決定,必須和他進行一次真正的“溝通”。不是試探,也不是威脅。
那天晚上,我沒有開燈,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把那個木雕和那本被火燎了個小角的相冊,都放在面前的茶幾上。
我開啟了手機錄音,然后,對著我面前的黑暗,輕聲地、平靜地開口了。
“我不會再逼你了。我也不會燒掉這些東西。”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就一件事。”
我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把那個盤旋在我心中最深的疑問問了出來。
“照片上的那個小女孩,是不是我?”
問完這句話,我便起身回了臥室,關上門,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上,我懷著一種近乎奔赴刑場的心情,點開了那段錄音。
錄音里,在我問出那個問題后,是長達數分鐘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我以為又是什么都不會有的時候,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是那個男人的聲音。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他的聲音里,沒有了憤怒和冰冷,只剩下一種我從未聽過的、仿佛從深淵里傳來的,無盡的悲傷和溫柔。
他說:
“這個家,很想你。”
我渾身一震。
錄音里,他的聲音頓了頓,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又像是終于卸下了所有偽裝,用一種近乎耳語的、帶著宿命般嘆息的口吻,說出了那句讓我萬劫不復的話。
“我……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