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幕低垂,都市的霓虹燈在窗外閃爍,映照著李娟略帶疲憊卻依舊精致的臉龐。她看著客廳里,自己的兒子軒軒正和保姆王阿姨(王秀蓮)的兒子小虎一起玩耍,而王秀蓮則在一旁,滿眼溫柔地看著軒軒,手里還端著一杯溫好的牛奶。
王秀蓮,李娟習慣叫她王阿姨,盡管她們倆其實年紀相仿,都步入了四十歲的門檻。十二年前,當李娟和丈夫張偉的事業都處在關鍵的爬坡期,根本無暇顧及家庭時,年輕、干練、看上去踏實可靠的王秀蓮,通過家政公司走進了他們的生活。
那時,她們都還不到三十歲。王秀蓮比李娟大兩歲,但因為常年勞作,顯得比李娟成熟一些。她手腳麻利,心思細膩,很快就贏得了李娟夫婦的信任。兩年后,李娟懷孕生下了軒軒,王秀蓮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了照顧孩子和家庭的重任。她做得那樣好,那樣無微不至,以至于李娟常常覺得,王秀蓮比她自己更像一個母親。
軒軒十歲了,王秀蓮也陪伴了這個家庭十二年。她們之間,早已超越了簡單的雇傭關系,更像是朝夕相處的姐妹,或者說,李娟單方面地這么認為。她感激王秀蓮的付出,給了她遠超市場水平的工資和福利。
這份感激,在她同意王秀蓮將自己的兒子小虎接到家里來住時,達到了頂峰。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王秀蓮哭著告訴李娟,她在老家的丈夫不務正業還好賭,最終欠了一屁股債跑了,家里實在待不下去,她唯一的牽掛就是兒子小虎。她懇求李娟,能不能讓當時只有五歲的小虎跟著她一起住,她保證小虎會很乖,絕不給家里添麻煩,她愿意為此降低自己的工資。
李娟看著哭得梨花帶雨,與自己年紀相仿卻命運多舛的王秀蓮,又看了看自己被王秀蓮照顧得白白胖胖的兒子軒軒,心軟了。她想,多個孩子不過是多雙筷子的事,還能給軒軒做個伴。于是,她不僅同意了,甚至沒有扣王秀蓮的工資,還特意把家里一間儲藏室收拾出來,給王秀蓮母子倆住。
從那天起,小虎就成了這個家里一個特殊的存在。他比軒軒小一歲,瘦瘦小小的,總是怯生生的,像個小影子一樣跟在王秀蓮或者軒軒的身后。王秀蓮對李娟千恩萬謝,發誓會把軒軒照顧得更好,也會管好小虎。
起初,李娟覺得家里多了個孩子,確實熱鬧了不少,軒軒也有了玩伴。王秀蓮也確實更加盡心盡力地照顧軒軒,那種專注和愛護,甚至讓李娟這個親媽都有些自愧不如。她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是對一個不幸女人的最大善意。
只是,她沒有注意到,這份善意之下,某些東西正在悄然變質。她也沒有深思,為什么王秀蓮看向軒軒的眼神,總是充滿了那樣復雜而濃烈的情感,而看向自己親生兒子小虎時,卻常常掠過一絲……不耐煩,甚至是……嫌惡。
02
小虎住進來的頭幾年,李娟并沒有察覺到太大的異常。她和丈夫工作繁忙,在家的時間本就不多,而王秀蓮又總是有意無意地將小虎“隱藏”起來。要么是讓他在房間里自己玩,要么是趁著李娟夫婦不在家的時候,才讓他出來活動。小虎也確實如王秀蓮保證的那樣“乖”,乖得幾乎沒有存在感。
然而,隨著孩子們漸漸長大,有些事情,再也無法被輕易掩蓋了。李娟開始注意到,在這個“一碗水”似乎很難端平的家庭里,王秀蓮對待兩個孩子的態度,存在著令人心驚的天壤之別。
這種區別,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吃飯時,王秀蓮總是把最好吃的、軒軒最愛吃的菜,不停地夾到軒軒碗里,噓寒問暖,唯恐軒軒吃不飽、吃不好。而小虎,則永遠是默默地扒著自己碗里的白飯,偶爾夾一點離自己最近的素菜。如果小虎不小心發出一點聲音,或者夾了軒軒愛吃的菜,王秀蓮的眼神會立刻變得嚴厲,有時甚至會用筷子敲打他的手背,低聲呵斥:“吃你自己的!沒規矩!”
玩耍時,軒軒擁有最新款的玩具,王秀蓮會陪著他一起玩,臉上洋溢著寵溺的笑容。而小虎的玩具,大多是軒軒玩膩了淘汰下來的,甚至有些已經破損。如果兩個孩子因為玩具發生爭執,無論對錯,王秀蓮訓斥的永遠是小虎。她會對小虎說:“你是哥哥(盡管小虎比軒軒小),要讓著弟弟!軒軒的東西,你不許搶!”
學習時,王秀蓮會耐心地陪著軒軒寫作業,檢查錯誤,講解難題。而小虎,則只能自己趴在小房間的桌子上,對著昏暗的燈光寫寫畫畫。李娟有幾次看到小虎的作業本上有錯誤,提醒王秀蓮輔導一下,王秀蓮總是滿口答應,但轉過頭,卻可能對小虎說:“笨死了!這么簡單的題都不會!我養你有什么用!”
最讓李娟感到不適的,是王秀蓮的打罵。軒軒是家里的寶,別說打了,王秀蓮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但對于小虎,打罵卻是家常便飯。有時是因為打翻了水杯,有時是因為走路聲音大了,有時甚至……沒有任何理由。李娟好幾次在不經意間,撞見王秀蓮擰小虎的胳膊,或者用手指戳他的額頭,嘴里還念念有詞。每當這時,王秀蓮看到李娟,會立刻變臉,尷尬地笑笑說:“這孩子太皮了,得教訓教訓。”
而小虎,則總是低著頭,眼里含著淚,卻不敢哭出聲。他看向自己母親的眼神,充滿了恐懼,而不是依賴。
李娟曾私下里找王秀蓮談過,委婉地表示孩子還小,教育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總是打罵。王秀蓮每次都態度誠懇地接受,說:“太太您說得對,我就是氣他不爭氣,不像軒軒那么聰明懂事。我以后一定改。”
然而,這種改變只是暫時的,或者說,只是從明面上轉入了地下。李娟依然能看到小虎身上偶爾出現的青紫痕跡,能感覺到小虎越來越深的沉默和膽怯。
為什么?李娟無法理解。虎毒尚不食子,王秀蓮為什么對自己千辛萬苦帶在身邊的親生兒子如此苛刻,卻對雇主的兒子視若己出,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開始覺得,王秀蓮對軒軒的那份“愛”,似乎也變得有些扭曲和沉重了。
03
隨著時間的推移,王秀蓮對待兩個孩子的反差愈發明顯,而她對軒軒的“愛”,也開始顯露出一種讓李娟感到不安的占有欲。
她似乎試圖在軒軒和李娟之間筑起一道無形的墻。
當李娟下班回家,想要抱抱軒軒,和他親近一下時,王秀蓮總會恰到好處地出現。“太太,您剛從外面回來,身上有灰塵,還是先換件衣服吧。” 或者 “軒軒,快過來,王阿姨給你燉了你最愛喝的湯,快趁熱喝。” 她總是有各種理由,將軒軒從李娟身邊“引開”。
周末,李娟想帶軒軒出去玩,王秀蓮會表現得比李娟還要積極,但她會 subtly(潛移默化地)主導行程,選擇她認為“對軒軒好”的地方,而不是李娟或軒軒想去的地方。而且,她一定會跟著去,寸步不離地守在軒軒身邊,仿佛李娟這個親媽反倒成了外人。
更讓李娟感到警惕的是,王秀蓮開始有意無意地在軒軒面前說一些貶低李娟的話。“你媽媽工作忙,沒時間陪你,不像王阿姨,可以一直陪著軒軒。” 或者 “媽媽不懂你喜歡吃什么,還是王阿姨最了解你。” 這些話語雖然包裹在關心的外衣下,卻像一根根細小的針,刺向李娟的母職身份。
軒軒畢竟是孩子,誰對他好,他就依賴誰。十二年的朝夕相處,王秀蓮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隱隱超過了李娟。有時,軒軒受了委屈,第一個找的不是媽媽,而是“王阿姨”。這讓李娟心中五味雜陳,既有對王秀蓮的感激,又有一絲無法言說的失落和……警惕。
一次,軒軒發高燒,李娟和張偉急忙帶他去醫院。王秀蓮在家里急得團團轉,打電話的頻率比李娟還高。當得知軒軒需要住院觀察時,王秀蓮竟然在電話里失聲痛哭,那種悲痛欲絕的程度,讓李娟都感到震驚。她堅持要來醫院陪夜,李娟勸說家里還有小虎需要照顧,王秀蓮卻激動地說:“小虎不用管他!軒軒最重要!我必須守著軒軒!”
那一刻,李娟看著電話,聽著那頭王秀蓮近乎歇斯底里的聲音,心中的疑云達到了頂峰。這不僅僅是關心,這是一種……近乎病態的執著和錯位的情感。她對軒軒的愛,已經超越了一個保姆應有的界限,甚至超越了一個正常母親的反應。
聯想到她對小虎的冷酷無情,一個可怕的念頭再次浮現在李娟的腦海。這個念頭之前也曾閃現過,但都被她強行壓了下去。但這一次,它變得無比清晰,無比強烈。
她想起了自己生軒軒時的情景。當時她大出血昏迷,而王秀蓮……她似乎提過,她生小虎的時間,和軒軒出生的時間,相差并不遠。會不會……會不會……
不,這太瘋狂了!李娟搖著頭,試圖驅散這荒謬的想法。但王秀蓮那張與自己年紀相仿,此刻卻因軒軒生病而扭曲的臉,以及小虎那雙總是充滿恐懼和渴望的眼睛,在她腦海里交織,讓她無法安寧。她覺得,自己似乎正站在一個巨大秘密的邊緣。
04
從醫院回來后,李娟開始變得心事重重。她無法再用“關心過度”或者“教育方式不同”來解釋王秀蓮的行為。那個可怕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迫使她去尋找證據,哪怕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瘋狂。
她開始更加細致地觀察王秀蓮和小虎,甚至開始觀察軒軒。她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所有的舊相冊,一遍又一遍地看。
她特意找出王秀蓮剛來家里時的照片。那時候的王秀蓮,二十八九歲,扎著馬尾辮,臉上雖然帶著風霜,但眉眼清秀,有一種質樸的倔強。李娟將這些照片,和軒軒的照片放在一起。
以前,她總覺得軒軒長得像張偉多一些。但現在,當她帶著某種預設去審視時,她驚恐地發現,軒軒的眉眼,尤其是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和笑起來時嘴角的弧度,竟然……竟然和年輕時的王秀蓮,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這個發現讓李娟如遭雷擊。她拿著照片的手不停地顫抖。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軒軒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
她又找出小虎的照片。小虎總是瘦瘦的,怯怯的,照片也不多。李娟仔細端詳著小虎的五官。他的臉型,他的鼻子……似乎……似乎隱隱約約地,能看到一點她或者張偉的影子?
這個想法讓她感到一陣惡寒。她是不是瘋了?是不是因為懷疑,所以看什么都像了?
為了證實,她甚至偷偷翻找了王秀蓮的房間。在一個鎖著的小抽屜里,她找到了一張泛黃的B超單和一張嬰兒出生證明的復印件。 B超單上的日期,只比她預產期早了不到一個月。而那張出生證明復印件上,孩子的名字赫然寫著“張明軒”,但母親的名字……卻是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名字!而出生日期,和軒軒的生日是同一天!
李娟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王秀蓮會有這樣一份復印件?這個陌生的女人是誰?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也許……也許這只是巧合?重名重姓,同一天生日,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這張復印件出現在王秀蓮的抽屜里,本身就充滿了詭異。
她想起了軒軒出生時的那家私立醫院。她想起了她的大出血和昏迷。她想起了她醒來時,王秀蓮抱著孩子,臉上那種難以言喻的復雜表情。她想起王秀蓮說她生小虎的時間和軒軒差不多……
如果,如果王秀蓮當時也在那家醫院,或者有辦法接觸到新生兒……如果她用自己的孩子,換走了她的孩子……那么,現在她身邊這個被她百般苛待的小虎,又是誰?是她自己的親生兒子嗎?還是……那份出生證明上的“張明軒”?那她懷里的軒軒……又是誰?
一連串的問題砸向李娟,讓她頭痛欲裂。她不敢再想下去,但又控制不住地去想。她看著在客廳里,王秀蓮正溫柔地給軒軒削蘋果,而小虎則遠遠地坐在角落里,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冰冷。
她必須知道真相。無論這個真相有多么顛覆,多么殘酷,她都必須弄清楚。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變得無比堅定:做DNA親子鑒定。而且,不僅要鑒定她和軒軒,還要鑒定王秀蓮,甚至……小虎!
05
做出決定的那一刻,李娟感到了一種解脫,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恐懼和焦慮。她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拿到四個人的DNA樣本?
她、丈夫張偉和軒軒的樣本相對容易。她可以收集梳子上的頭發,或者用過的牙刷。但王秀蓮和小虎的,則需要格外小心。
幸運的是,小虎和他們住在一起,這提供了便利。李娟開始留意機會。一天,她看到小虎換下的衣服里有幾根頭發,她趁王秀蓮不注意,迅速用紙巾包好收了起來。又過了幾天,她借口給孩子們買新牙刷,將小虎用過的舊牙刷也偷偷保留了下來。
王秀蓮的樣本最難獲取。她非常警覺,個人物品也收拾得很嚴密。李娟想了很久,決定利用王秀蓮對軒軒的“關心”。她假裝無意中說起,最近軒軒似乎有些掉頭發,擔心是不是缺什么微量元素,想收集幾根頭發去化驗一下。她一邊說,一邊“不小心”把軒軒的梳子和王秀蓮常用的梳子放在了一起。王秀蓮果然中計,拿起梳子幫軒軒梳頭,又順手梳了梳自己的頭發,希望能“沾點福氣”給軒軒。李娟趁機從王秀蓮的梳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幾根帶毛囊的頭發。
收集樣本的過程,讓李娟備受煎熬。她覺得自己像個卑劣的間諜,在自己的家里進行著一場背叛信任的行動。每一次和王秀蓮對視,她都覺得心虛不已。王秀蓮似乎也察覺到了李娟的異樣,關切地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李娟只能強顏歡笑地敷衍過去。
她聯系了一家權威的鑒定機構,以匿名的形式,將四份樣本分別標記好,用最快的快遞寄了出去。
等待結果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李娟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她時而希望結果證明自己是錯的,一切都只是她的胡思亂想,王秀蓮依然是那個值得信賴的好保姆;時而又恐懼地希望結果能證實她的猜測,讓她從這種無盡的懷疑中解脫出來。她不敢想象,如果猜測成真,她該如何面對軒軒,如何面對王秀蓮,如何面對這個已經被徹底顛覆的世界。
一個星期后,加密的電子郵件送達了她的郵箱。
她把自己反鎖在書房里,心臟狂跳,幾乎要沖出胸膛。她深吸了幾口氣,雙手顫抖著點開了那封郵件,下載了附件里的PDF文件。
鑒定報告的格式清晰而冰冷。她跳過那些復雜的說明,直接看向結論部分,頓時眼前一黑,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