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牧猛地從床上坐起,胸口劇烈起伏,額頭上全是冷汗。
窗外,工地的探照燈將夜空照得慘白,他卻感覺自己像是剛從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掙扎出來。
“又做噩夢了?”身旁的妻子秦月被驚醒,睡眼惺忪地問了一句。
袁牧沒有回答,他腦子里回蕩著那個聲音,一個蒼老、低沉,卻無比清晰的聲音。
還有那雙眼睛。
比他見過的任何探照燈都要巨大,如同兩輪昏黃的月亮,瞳孔是冰冷的豎線,充滿了威嚴與一絲……懇求。
那是一條大蛇,盤踞在黑暗中,身軀如同起伏的山脈。
它沒有張嘴,但聲音卻直接在他的腦海中響起:
“年輕人,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后,我自會搬走。請你,高抬貴手。”
01.
第二天清晨的霧氣很大,帶著山里特有的濕冷。
袁牧叼著包子,眼睛卻一直盯著遠處那座即將被他親手“開膛破肚”的大山——蛇脊山。
山如其名,連綿的山體在云霧中若隱隱現,真像一條沉睡的巨蟒。
“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妻子秦月把一杯熱豆漿塞到他手里,“今天就要爆破了?注意安全。”
袁牧嗯了一聲,豆漿的溫熱也驅不散心里的寒意。
他是個爆破工,靠山吃山,吃的是把山炸開的這碗飯。
從業十年,經他手炸開的山頭沒有二十也有十五個,什么古怪山石沒見過?
可從沒像現在這樣心慌過。
“秦月,我跟你說個事,你別笑話我。”袁牧猶豫著開口,“我昨晚……夢到一條大蛇。”
他把夢里的情景,和那句“給我三天時間”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秦月愣了一下,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說你最近壓力也太大了。不就是個夢嗎?蛇?你忘了你屬什么的了?你屬龍的,還怕一條蛇?”
“這不是怕……”
“行了行了,”秦月打斷他,把一個安全帽遞給他,“工期催得那麼緊,范經理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晚一天,罰款都夠我們家一個月生活費了。趕緊去吧,別瞎想了。”
袁牧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是啊,范經理,工期,罰款……這些才是現實。
夢?
夢能當飯吃嗎?
他嘆了口氣,騎上那輛破舊的摩托車,朝著轟鳴聲不絕于耳的工地開去。
工地上,氣氛熱火朝天,又帶著一絲緊張。
最后的準備工作正在進行。
幾十個鉆孔已經打好,雷管和炸藥也已就位,就等他這個總負責的技術員一聲令下。
“袁牧!過來一下!”項目經理范國棟,人稱范經理,正站在一輛越野車旁對他招手。
范經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肚子微凸,嗓門巨大,臉上永遠寫著“催促”兩個字。
“所有點都檢查完了嗎?今天這一炮必須打響,打漂亮了!甲方那邊可都看著呢!”
袁牧點點頭:“檢查完了,范經理。不過……我有個建議,不知道當不當講。”
“有屁快放!”范經理不耐煩地揮揮手。
“我覺得……能不能把爆破時間推遲一下?”袁牧硬著頭皮說,“就三天,我們再做一次全面的地質勘探,確保萬無一失。”
范經理的眼睛立刻瞇了起來,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推遲三天?袁牧,你腦子被驢踢了?還是昨晚喝酒沒醒?”
他指著那座山,唾沫橫飛:“你知道為了趕工期,我們投了多少人力物力嗎?推遲一天,光設備租賃和人工成本就是十幾萬!三天?你賠給我嗎?”
袁牧的臉漲得通紅:“我只是覺得……安全第一……”
“安全?老子比你懂安全!”范經理拍著胸脯,“這套方案是省里的專家論證過的!你一個小小技術員,在這跟我講安全?讓你按,你就按!出了事,我擔著!”
周圍幾個工人都悄悄看過來,眼神里帶著同情和無奈。
袁牧被噎得說不出話,拳頭在身側悄悄握緊了。
02.
午飯是工地上的大鍋飯,白菜燉豬肉,肉少得可憐。
袁牧沒什么胃口,扒拉著碗里的米飯,腦子里亂成一團。
那個夢太真實了,真實到他現在還能感覺到那條大蛇的鱗片在黑暗中摩擦的冰冷質感。
“袁哥,別跟范經理置氣了,他就是那脾氣。”一個年輕的工友小陸湊過來說,“跟錢過不去,跟誰都過得去。”
袁牧苦笑了一下,沒說話。
下午,他借口檢查線路,又獨自一人走到了蛇脊山的山腳下。
靠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這座山的雄偉。
山壁上布滿了風化的痕跡,巨大的巖石像是某種生物的骨骼,裸露在外。
他伸手觸摸著冰冷的巖壁,心里默念:大蛇啊大蛇,如果你真的有靈,就再給我一點提示。
不然,我真的頂不住了。
一陣山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
什么都沒有發生。
袁牧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他轉身準備離開,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不遠處一個采藥的老人。
是住在山下村子里的石大爺。
石大爺背著一個藥簍,手里拿著一把小藥鋤,也正抬頭看著蛇脊山,眼神復雜。
“石大爺。”袁牧走過去打了個招呼。
“是小袁啊。”石大爺點點頭,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你們……真要炸了這座山?”
“嗯,工程需要。”
石大爺嘆了口氣,用藥鋤敲了敲地面:“蛇脊山,蛇脊山,這山是有靈性的。老輩人都說,這是咱們這的風水龍脈,山里住著山神爺。你們這么一炸,怕是要驚動了山神啊。”
袁牧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問道:“石大爺,這山里的山神……是什么樣的?”
石大爺瞇著眼,回憶著:“沒誰見過。只聽說,是一條修行了千年的大蛇。誰家要是對山不敬,往里頭亂扔臟東西,家里就得出事。輕則生病破財,重則……唉。”
袁牧的后背瞬間冒起一層雞皮疙瘩。
修行千年的大蛇。
這和他的夢,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03.
晚上回到家,袁牧一言不發,坐在沙發上抽著悶煙。
秦月把飯菜端上桌,看到他這副樣子,心里的火氣也上來了。
“你又怎么了?還在想你那條蛇?范經理是不是又給你氣受了?”
袁牧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秦月,石大爺說,那山里真的有條大蛇。”
他把和石大爺的對話學了一遍。
秦月的臉色也變了。
之前她只當是個夢,可現在一個活生生的本地老人也這么說,事情就變得詭異起來。
“那……那怎么辦?”她有些慌了,“這活兒咱們不干了?可合同簽了的,違約金我們賠不起啊!”
“我知道賠不起!”袁牧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可萬一……萬一是真的呢?那是條命啊!”
“什么命啊!一條蛇的命,能跟我們一家人的飯碗比嗎?”秦月也激動起來,“你清醒一點!你兒子下學期上小學的贊助費還沒著落呢!你拿什么去跟蛇講道理?”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袁牧吼了一聲。
“我不知道錢我能知道什么?我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是吧!”秦月的眼圈也紅了,“袁牧,咱們就是個普通老百姓,你別去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安安穩穩把活干完,把錢掙了,行不行?”
夫妻倆的爭吵,最終在兒子的哭聲中結束。
這一夜,袁牧徹底失眠了。
夢里的三天之期,今天已經是第二天了。
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一邊是可能存在的神秘大蛇的懇求,一邊是家庭的重擔和經理的威逼。
天平的兩端,一端是虛無縹緲的敬畏,一端是實實在在的生存。
他該怎么選?
04.
第三天,最后通牒的日子。
袁牧眼窩深陷,胡子拉碴地出現在工地上。
范經理一看到他,就拉長了臉:“想通了沒有?今天再敢跟我說一個‘不’字,你現在就卷鋪蓋滾蛋!我找人替你!”
工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袁牧身上。
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他知道,范經理說得出,就做得到。
這個項目多少人擠破頭想進來,他不干,有的是人干。
他要是丟了這份工作,家里的房貸、兒子的學費、一家人的生活,立刻就會崩盤。
秦月昨天哭紅的眼睛,兒子怯生生的目光,在他腦海里閃過。
袁牧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
“我……知道了。”
范經理的臉色這才由陰轉晴,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就對了嘛!識時務者為俊杰!好好干,干完這個項目,我給你包個大紅包!”
袁牧面無表情地走向爆破控制臺。
那是一臺安放在距離爆破點三百米外的一個簡易棚屋里的機器,上面有一排復雜的按鈕和開關,而最醒目的,是一個紅色的、巨大的起爆按鈕。
他的手放在上面,甚至能感覺到塑料外殼下電流的輕微脈動。
“各單位注意!最后一遍清場!無關人員立即撤離到安全線外!”
“爆破組準備就緒!”
“監控組準備就緒!”
高音喇叭里傳來一個又一個口令,氣氛肅殺到了極點。
袁牧戴上頭盔,通過對講機,用嘶啞的聲音進行最后的倒數。
“十、九、八……”
每念一個數字,他的心臟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一分。
那條大蛇絕望而威嚴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三、二、一……”
“起爆!”
他閉上眼睛,狠狠地按下了那個紅色的按鈕。
05.
預想中驚天動地的巨響,沒有完全傳來。
“轟——!!!”
聲音沉悶得可怕,像是整座山被打了一記重拳,卻沒能打穿,所有的力量都堵在了里面。
大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范經理正拿著望遠鏡,興奮地大喊:“成功了!開了!開了!”
然而,他的喊聲很快就卡在了喉嚨里。
只見蛇脊山被炸開的那個洞口,并沒有像往常一樣飛出碎石,反而像一個傷口,流出了暗紅色的、泥漿一樣的東西!
那泥漿帶著一股無法形容的腥臭,迅速蔓延開來。
“那……那是什么?”有工人驚恐地指著洞口。
緊接著,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整個蛇脊山,開始發出“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聲音,仿佛一個巨人正在從沉睡中蘇醒,活動著自己的筋骨。
山體表面,那些堅硬的巖石,竟然開始出現一道道巨大的裂縫!
“不好!山要塌了!”不知是誰絕望地喊了一嗓子。
人群瞬間大亂,所有人都瘋了一樣往后跑。
范經理也嚇得扔掉了望遠鏡,臉色慘白如紙,嘴里哆嗦著:“不可能……這不可能……專家論證過的……”
袁牧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死死地盯著那座正在“活”過來的大山,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知道,他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突然,一陣地動山搖的劇烈晃動傳來,比剛才強烈十倍!
已經跑出一段距離的工人們回頭一看,全都嚇得魂飛魄散。
只見蛇脊山那酷似“蛇頭”的山峰,竟然整個斷裂開來,帶著億萬噸的土石,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緩緩傾倒!
那不是普通的山體滑坡,那是整座山峰的崩塌!
一個巨大的陰影,如同天神降下的懲罰,瞬間籠罩了整個工地,也籠罩了袁牧和范經理所在的控制臺。
在山崩地裂的轟鳴聲中,袁牧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
一個充滿了無盡憤怒與痛苦的、穿透云霄的嘶吼。
那嘶吼聲,和夢里那條大蛇的聲音,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