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福安街的清晨,總是在老李記包子鋪的麥香中蘇醒。老板李厚福,街坊們稱他老李,是個五十出頭,面團般和氣的男人。他的包子鋪開了二十多年,靠的是實打實的用料和幾十年不變的熱情。老李眼不花,手不抖,每日迎送著南來北往的食客,也看盡了晨曦暮靄中的人生百態。他有雙不算銳利但足夠通透的眼睛,能從食客匆匆的步履或疲憊的眉宇間,品出一二分生活的不易。
這天,晨霧尚未完全散去,老李如常打開店門,準備迎接第一批客人。眼角的余光,卻瞥見街對面電線桿的陰影下,縮著一個人影。那人穿著不合時宜的厚重舊衣,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削瘦的下巴和緊抿的嘴唇。他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遺忘的雕像,與周圍漸漸升騰起的人間煙火氣格格不入。
老李心里微微一動。他見過太多為生計奔波的人,但這人的沉默和姿態,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警覺和深不見底的疲憊。不像普通的流浪者,倒像是一只時刻提防著獵人的受傷野獸。
第一屜包子熟了,白胖松軟,香氣四溢。老李手腳麻利地應付著幾個早到的熟客。忙碌的間隙,他又朝那人望了一眼。那人依舊保持著原先的姿勢,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又仿佛將一切都盡收眼底。
客人漸漸散去,鋪子暫時有了片刻的寧靜。老李沉吟了一下,從屜籠里揀出三個熱騰騰的肉包子,用油紙細細包好,又舀了一碗滾燙的豆漿。他端著食物,慢慢走到那人面前。
“兄弟,”老李的聲音溫和,帶著試探,“一宿沒吃東西了吧?熱乎的,墊墊肚子。”
那人猛地一顫,像是被驚擾了。他緩緩抬起頭,帽檐下的陰影略微分開,露出一雙深邃得有些嚇人的眼睛。那雙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野獸般的警惕和審視,隨即又掠過一絲難以名狀的錯愕和……茫然。他盯著老李,又看看老李手中的食物,喉結不易察覺地滑動了一下,卻沒有立刻伸手。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老李這才意識到,他可能不會說話,或者不愿說話。
“別怕,沒別的意思,就是看你一個人在這兒……”老李把包子和豆漿輕輕放在他腳邊干凈一些的地面上,“不嫌棄就吃點。天氣涼,別餓壞了身子。”
說完,老李沒有多停留,轉身回了鋪子。他知道,過度的熱情有時反而是一種負擔。
隔著蒸騰的熱氣和玻璃窗,老李看到那人僵持了許久,終于還是彎下腰,慢慢撿起了包子。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了很久,眼神卻始終沒有離開老李的包子鋪,那目光復雜難明,像是在確認什么,又像是在掙扎什么。吃完后,他沒有像尋常乞丐那樣道謝或離開,只是深深地望了包子鋪一眼,然后將油紙疊好,輕輕放在了原地,起身,帽檐再次壓低,無聲地融入了街角更深的陰影里。
02
翌日清晨,幾乎是同一時間,那個沉默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街對面的老位置。依舊是低垂的帽檐,依舊是拒人千里的姿態。
老李心里有了數。他照舊不多言語,待第一屜包子出鍋,揀了三個,配上一碗新熬的小米粥,送了過去。這一次,那人沒有昨日那般明顯的驚悸,帽檐下的目光似乎也少了幾分銳利,多了幾分遲疑。
他接過食物時,手指不經意間觸碰到了老李的指尖,那瞬間的冰涼和輕微的顫抖,讓老李心中一緊。這不像是單純饑餓造成的虛弱,更像是一種長期緊繃后的神經質的反應。
“慢點吃,別噎著。”老李叮囑了一句,聲音依舊溫和。
那人微微點了點頭,動作幅度極小,若不仔細觀察,幾乎難以察覺。他依舊沉默地吃著,但老李能感覺到,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似乎消融了一絲絲,像被初春的微陽照到了一角的積雪。
接下來的幾天,這成了包子鋪外一道固定的風景。沉默的男人,沉默地等待,沉默地接受老李遞過來的食物。他不說話,老李也不多問。只是偶爾,在男人低頭吃包子的時候,老李會注意到他緊握的拳頭,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以及帽檐下偶爾投向某個方向的、一閃而過的警惕眼神。那種眼神,讓老李無端地想起山林里被追捕的孤狼,帶著絕望,也帶著一絲不肯屈服的兇性。
街坊鄰里間也漸漸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食客”。有人好奇地向老李打聽,老李也只是笑呵呵地說是遇上難處的可憐人,能幫一把是一把。有那好事者,試圖和那沉默的男人搭話,卻無一例外地被他徹底的沉默和冰冷的眼神逼退。
老李并不在意這些。他只是覺得,這人雖然看著讓人心里發毛,但那雙眼睛深處,似乎藏著什么沉重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而自己這幾個包子,或許就是那重壓之下,唯一能讓他稍稍喘息的縫隙。
男人依舊不發一言,但老李能感覺到細微的變化。他不再將吃剩的油紙整齊疊好放在原地,而是會走到街邊的垃圾桶旁,小心翼翼地丟進去。有時,他甚至會在老李最忙碌的時候,在街對面靜靜地站著,目光似乎會不由自主地跟著老李在鋪內忙碌的身影轉動,那眼神深處,除了戒備和麻木,似乎還多了一絲老李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
03
第三天,當老李再次將包子和豆漿遞給那個沉默的男人時,男人第一次沒有立刻低下頭去吃。他抬起眼,帽檐微微向上抬起了一些,露出了更多蒼白的面容和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那雙眼睛,深深地看了老李一眼。
那一眼,讓老李的心沒來由地一跳。不同于前兩日的警惕、麻木或偶爾的迷茫,這一眼,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掙扎和痛苦,仿佛有驚濤駭浪在他的心底翻滾。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喉結也上下滾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壓抑的嘆息。
他接過包子,指尖的顫抖比昨日更加明顯。
老李心中一動,輕聲道:“要是不夠,鋪子里還有。”
男人猛地搖了搖頭,幅度有些大,然后便低下頭,用力地咬了一口包子。他吃得比往日都要急一些,仿佛不是在品嘗食物,而是在發泄著某種情緒。
這一天,男人吃完東西后,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離開,也沒有在街對面久留。他只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身體繃得緊緊的,像一張即將拉滿的弓。他幾次抬眼看向老李的包子鋪,眼神在感激、猶豫、恐懼和一種莫名的決絕之間反復交替。
老李注意到,男人放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的呼吸也似乎有些粗重,不像平日那般沉寂。
“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老李在心里嘀咕。他隱隱感覺到,這個沉默的男人,似乎正在經歷一場劇烈的內心斗爭。而這場斗爭,似乎與自己這幾日的施舍,有著某種說不清的關聯。
下午,鋪子稍稍清閑了一些。老李擦著桌子,眼角的余光瞥見街對面那個熟悉的身影又出現了。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固定的位置,而是在不遠處的報刊亭前站了許久,目光似乎膠著在什么東西上。
老李順著他的方向望去,隱約看到報刊亭的墻上,貼著幾張彩色的紙,像是尋人啟事,又像是……通緝令?距離有些遠,老李看不真切。他只看到那男人在那些紙張前站了很久很久,身體的線條愈發僵硬,仿佛一座即將被風暴吞噬的孤島。
許久,男人才緩緩轉過身,再次深深地望了一眼老李的包子鋪。那一眼,沉重得讓老李都感到有些喘不過氣。然后,他佝僂著背,一步一步,緩慢而又異常堅定地,朝著與往日離開時相反的方向走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中。
老李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不安。他總覺得,這個男人今天的狀態很不對勁。那種眼神,那種姿態,像是在做一個極其艱難,甚至可能關乎生死的決定。
04
第四天的清晨,街對面空空如也。
老李推開店門,習慣性地望向那個熟悉的位置,卻只看到清晨的薄霧和空蕩蕩的街道。那個沉默的男人,第一次沒有如約而至。
老李的心里,頓時空落落的,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擔憂涌了上來。他是不是出事了?還是,他已經做出了某個決定,離開了這座城市?又或者,昨天的反常,預示著某種不祥?
一整個上午,老李都有些魂不守舍。蒸包子的時候,差點忘了看火候;給客人找零的時候,也險些算錯了賬。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街對面,期待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能突然出現。
然而,希望一次次落空。
日頭漸漸升高,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老李準備好的那份包子和粥,依舊孤零零地放在保溫的屜籠里,漸漸失去了最初的溫度。
“老李,今天那個啞巴沒來啊?”相熟的環衛工老王打掃到附近,隨口問了一句。
老李勉強笑了笑:“是啊,可能……有事吧。”
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越來越沉。他回憶起男人昨日那復雜而決絕的眼神,回憶起他在報刊亭前的駐足,一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有多問一句,為什么沒有嘗試著去了解他一些。
臨近中午,包子鋪的生意漸漸淡了下來。老李坐在柜臺后,有些疲憊地揉著額角。他想,或許,那個人真的不會再來了。或許,他只是自己生命中一個短暫的過客,像一陣風,吹過便了無痕跡。
就在老李準備將那份預留的食物收起來的時候,一個身影,如同從陰影中凝聚而成一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包子鋪的門口。
是那個沉默的男人。
他依舊穿著那身破舊的衣服,帽檐壓得比往日更低,幾乎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但他整個人的氣息,卻與前幾日截然不同。不再是那種時刻緊繃的警惕,也不是昨日的掙扎與痛苦,而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一種暴風雨來臨前夕的死寂。
他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走進了包子鋪。這是他第一次踏入這家店鋪。
老李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站起身,看著這個不速之客,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
男人走到柜臺前,停了下來。他沒有看那些熱氣騰騰的包子,也沒有看老李,只是低著頭,仿佛在積蓄著什么力量。他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寒意,還有一絲淡淡的……血腥味?老李的鼻子動了動,心中警鈴大作。
“你……”老李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干澀,“你……來了。”
男人緩緩抬起頭,帽檐下的陰影終于完全褪去。老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臉——蒼白,消瘦,顴骨高聳,嘴唇干裂,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那里面,沒有了往日的躲閃和麻木,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
05
男人的目光,像兩把磨礪已久的刀,直直地刺向老李。老李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那里面交織著太多的東西——有痛苦,有解脫,有感激,甚至還有一絲……瘋狂的孤注一擲。
老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下意識地向后挪動了半步,手悄悄摸向了案板下的搟面杖。他不知道這個男人想做什么,但直覺告訴他,今天的事情,絕不尋常。
男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老李的小動作,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即將要做的事情上。他緩緩地、異常鄭重地從那件寬大的舊外套內側,掏出了一樣用報紙包裹的東西。
當那件東西完全暴露在空氣中時,老李的呼吸瞬間凝滯了。
那是一把刀。一把約莫一尺長的短刀,刀身狹長,閃爍著幽暗的冷光。雖然刀鞘陳舊,甚至有些破損,但依舊能感受到它曾經的鋒利和此刻潛藏的危險。
老李的瞳孔猛地收縮,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連日來接受他施舍,看起來沉默而無害的男人,身上竟然藏著這樣一把兇器!他想干什么?難道……
就在老李腦中閃過無數可怕念頭,幾乎要失聲呼救的瞬間,男人開口了。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兩塊粗糙的砂紙在摩擦,又像是久未開啟的銹蝕的門軸發出的呻吟。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從胸腔最深處,用盡全身力氣擠壓出來的。
“老……板……”
僅僅是這兩個字,就讓老李渾身一震。他……他竟然會說話?!
男人似乎也因為自己發出的聲音而微微一頓,隨即,他那雙燃燒著復雜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老李,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說道:
“我……來……還……債……了!”
“還債?”老李徹底懵了,大腦一片空白。他施舍了對方幾天的包子,何曾有過“債”的說法?而且,是拿著刀來“還債”嗎?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下一秒,男人的舉動更是讓老李始料未及,也讓這凝固的空氣瞬間炸裂。
只見他將那把泛著冷光的短刀,不是刺向老李,也不是指向自己,而是……雙手捧著,刀尖朝內,刀柄朝外,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輕輕地放在了老李面前的柜臺上。
然后,在老李驚愕萬分的目光中,這個剛剛開口說話、聲稱來“還債”的男人,雙膝一軟,“噗通”一聲,竟雙手抱頭,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老李目瞪口呆的同時,看向了那張飛落在他面前的報紙,頓時難以置信,
“這....這怎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