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王淑琴,六十有三,打記事兒起就沒離開過北京城這片四九城。
她總愛把“正黃旗兒”之類的詞兒掛嘴邊,雖說誰也沒見過她家祖上那面傳說中的旗子,但這并不妨礙她覺得自己比別人,尤其比那些“外地來京的”,高那么一截兒。
家住一條有些年頭的胡同里,青磚灰瓦,門口兩盆半死不活的月季是她每日晨練后必定要數落的對象:“怎么就那么不爭氣呢?喝的水也不比別人家的少!”
王淑琴的丈夫老李,是個悶葫蘆,年輕時還能跟她理論幾句,歲數大了,耳朵也“選擇性”地不好使了,王淑琴說什么,他就在一旁“嗯嗯啊啊”地應著,算是盡了做丈夫的本分。
街坊鄰里都知道王淑琴這張嘴,厲害,刻薄,能把活的說死,也能把死的說活,前提是得對她的心思。
胡同口那家賣早點的老劉夫婦,就因為某次找錢慢了點,被王淑琴指著鼻子數落了足足一刻鐘,從“手腳不利索”到“心眼兒不實在”,老劉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從此見了王淑琴都繞著走。
王淑琴年輕時在街道工廠也是一把好手,干活麻利,就是嘴上不饒人,得罪了不少同事。
退休后,賦閑在家,這股子勁兒沒處使,便全用在了日常的挑剔和抱怨上。
天氣不好她要抱怨,菜價漲了她要抱怨,甚至連公交車來得慢了,她都能站在站牌底下,對著空氣數落半天司機的不是。
她覺得,這整個世界都欠著她的,事事都應該順著她的心意才對。
她的兒女,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早些年都已成家。
按理說,這個年紀的老太太,正是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
可王淑琴的孫子外孫,她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面。
孩子們并非不孝順,只是這位老太太的性格,實在讓人親近不起來。
每次孩子們帶著另一半和孩子回家,王淑琴總有挑不完的刺,不是嫌兒媳婦買的菜不新鮮,就是嫌女婿不會說話,再不然就是對著孫子輩念叨“沒個北京孩子的樣兒”。
久而久之,孩子們回家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了,大多是放下些錢物,略坐坐就匆匆告辭。
對此,王淑琴自然又是一番抱怨,說孩子們“娶了媳婦忘了娘”,“翅膀硬了不認家”,卻從不反思自己的問題。
02
王淑琴的刻薄,是胡同里出了名的。
她信奉的人生哲學簡單粗暴:“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所以,她從不吝嗇展示自己的“強悍”。
對待那些她認為不如自己,或者看上去就好欺負的人,她總是毫不留情。
早年間,胡同里搬來一戶外地來京租房的小夫妻,年輕人老實巴交,見人總是笑呵呵的。
王淑琴起初還只是愛答不理,后來摸清了小夫妻的脾氣,便開始變本加厲。
不是今天說人家的垃圾堆錯了地方,明天就說人家的自行車礙了她的路。
小夫妻倆人生地不熟,不想惹事,總是賠著笑臉,連聲道歉。
王淑琴便愈發得意,覺得自己的“威嚴”得到了確認。
然而,王淑琴并非對所有人都如此。
胡同里有個老街坊,姓趙,趙大爺年輕時在部隊待過,脾氣火爆,身板也還硬朗。
有一次,王淑琴因為院子里公共水池的使用問題和趙大爺的兒媳婦吵了起來,正罵得唾沫橫飛,趙大爺從屋里出來,眼睛一瞪,吼了一嗓子:“王淑琴,你再罵一句試試?
”王淑琴當時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后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悻悻地“哼”了一聲,扭頭回了自己家。
自那以后,她見了趙大爺一家,總是客氣三分,再也不敢輕易造次。
這種欺軟怕硬的做派,街坊們都看在眼里,背地里沒少議論,但當著她的面,誰也不愿去觸這個霉頭。
對于“外地人”,王淑琴骨子里就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鄙夷。
在她看來,北京是她的北京,這些外地人都是來“分一杯羹”的,擠占了他們的空間,拉高了他們的物價,還帶來了各種各樣她看不慣的“壞習氣”。
她尤其瞧不上那些在市場上操著各地口音賣菜的小販,買菜時總要為了一毛兩毛錢跟人爭執半天,末了還要撇下一句:“你們這些外地人,就是見錢眼開!
”仿佛只有她這個“老北京”才是品格高尚的代表。
這種根深蒂固的地域歧視,讓她在與人交往時,總是先豎起一道無形的墻。
兒子李建軍和女兒李建紅,都曾因為母親這種性格頭疼不已。
李建軍的妻子是南方人,第一次上門,就被王淑琴從頭到腳盤問了個底朝天,言語間滿是“你們南方如何如何”的比較和挑剔,兒媳婦表面上撐著笑臉,回家后卻偷偷哭了好幾場。
李建紅的丈夫是河北農村出來的,踏實肯干,可王淑琴就認準了女婿是“鄉下人”,處處瞧不上,時不時就要敲打幾句,告誡女兒“別跟著他學那些小家子氣”。
孩子們試圖和她溝通過,希望她能改改這脾氣,可王淑琴總是一句話懟回來:“我這都是為了你們好!你們懂什么?我吃的鹽比你們吃的米都多!
”溝通無果,孩子們也只能漸漸疏遠,眼不見心不煩。
03
王淑琴的晚年,其實并不如她嘴上表現出來的那么硬氣。
丈夫老李雖然在身邊,但兩人精神上的交流幾乎為零。
孩子們不常回來,偌大的屋子里,常常只有她一個人對著電視機自言自語。
胡同里的老街坊,大多也對她敬而遠之。
她渴望熱鬧,卻又親手推開了所有可能的熱鬧。
這種孤獨感,像一根細細的藤蔓,慢慢纏繞著她的心,讓她變得更加敏感和易怒。
她把這種不被理解、不被重視的失落,轉化成了更深的怨氣,而這些怨氣,又毫不意外地傾瀉到了那些她認為可以隨意拿捏的人身上。
她似乎只有在欺負別人、看到別人畏懼和退縮的時候,才能找到一點點可憐的存在感和虛幻的掌控感。
仿佛只有證明了別人是“錯”的,是“低”的,才能反襯出自己的“對”與“高”。
小區里新來的清潔工小張,一個二十出頭的農村小伙子,就成了王淑琴新的“關照”對象。
小張負責清掃樓道和垃圾桶,每天天不亮就開始工作,勤勤懇懇。
可王淑琴總能挑出毛病來。
不是說樓梯扶手擦得不干凈,就是說垃圾桶的蓋子沒蓋嚴實,甚至有一次,因為小張在樓道里喝了口水,被她撞見,硬是被她訓斥了十幾分鐘,說什么“上班時間偷懶耍滑”、“一點職業道德都沒有”。
小張初來乍到,普通話也說不太利索,漲紅著臉,手足無措,只能一個勁兒地道歉。
王淑琴看著他那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心里竟生出幾分病態的滿足。
她也曾試圖在老年活動中心找到一些“同道中人”,但她的刻薄很快就讓她在那里也變得不受歡迎。
一起打牌的老姐妹,沒幾個受得了她贏了就洋洋得意、輸了就摔牌罵人的做派。
跳廣場舞的隊伍,也因為她總是指責別人動作不到位、音樂不好聽而漸漸將她排擠在外。
最終,王淑琴還是回到了她的胡同,回到了她那個可以讓她頤指氣使的小世界。
她堅信,自己才是對的,錯的是這個越來越不懂規矩、越來越不尊重“老人言”的社會。
她看不起那些“沒根基”的外地人,仗著自己“土生土長北京人”的身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份優越感,也心安理得地將自己的不如意歸咎于他們。
04
這天,天氣有些悶熱,預報說午后有雷陣雨。
王淑琴要去稍遠一點的超市買打折的雞蛋,盤算著坐公交車能省下幾塊錢。
她緊趕慢趕到了公交站,車子搖搖晃晃地進站時,車廂里已經擠了不少人。
王淑琴皺了皺眉,對于這種擁擠,她向來是厭惡的。
她顫顫巍巍地擠上車,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車廂里掃視。
很快,她的視線就鎖定在了幾個坐在黃色“老弱病殘孕”專座上的年輕人身上。
不過,那幾個年輕人要么戴著耳機閉目養神,要么低頭專注地看著手機,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王淑琴撇了撇嘴,心里嘀咕:“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沒眼力見了,看見老人上來也不知道讓個座。”
她沒有立刻發作,而是繼續往車廂中間走。
這時,她看到一個靠窗的普通座位上,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臉色有些蒼白,一只手捂著小腹,眉頭微蹙,看上去不太舒服的樣子。
她穿著樸素,斜挎著一個布包,頭發簡單地扎在腦后,不像那些打扮時髦的北京小姑娘。
王淑琴的眼睛瞇了瞇。
她徑直朝著那個座位走了過去,站在了年輕女子的面前。
車子一個顛簸,王淑琴故意沒站穩,身子晃了一下,重重地“唉喲”了一聲。
年輕女子似乎被這聲音驚動,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王淑琴。
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王淑琴可沒給她開口的機會,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姑娘,麻煩你起來一下,給我讓個座兒。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有些嘈雜的車廂里,卻帶著一種特有的穿透力,讓周圍幾個乘客都下意識地看了過來。
女子愣了一下,捂著肚子的手緊了緊,輕聲說道:“阿姨,不好意思,我……我不太舒服。
”她的普通話帶著一點南方口音,雖然不重,但對于王淑琴這種耳朵尖的人來說,足以辨認。
05
一聽到這略帶生澀的口音,王淑琴心里那股子莫名的火氣“噌”地一下就上來了。
“外地人!
”這三個字在她腦海里一閃而過,伴隨而來的是一貫的輕蔑和不耐煩。
在她看來,一個外地人,在她的地盤上,還敢不給她這個“老北京”讓座,簡直是反了天了。
“不舒服?
”王淑琴拔高了聲調,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我看你年紀輕輕的,能有多不舒服?
是不舒服還是不想讓座啊?
現在的年輕人,一點教養都沒有,尊老愛幼懂不懂啊?
”她的話像連珠炮一樣砸向年輕女子,眼神里充滿了挑剔和審視。
年輕女子被她這番話說得臉頰漲紅,她試圖解釋:“阿姨,我真的是肚子疼,有點站不住……”
“肚子疼?
誰知道真的假的?
”王淑琴打斷她的話,語氣更加刻薄,“我看你們這些外地來北京的,一個個都精明得很,裝病賣慘,什么事兒干不出來?
我們北京的資源,都被你們這些人占了,坐個公交車還想跟我們本地老人搶座位?
”她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快噴到女子的臉上。
周圍的乘客開始竊竊私語,有的人皺起了眉頭,顯然對王淑琴的言行感到不滿,但大多只是看著,沒有人出面制止。
也有些上了年紀的乘客,露出了贊同的神色,覺得王淑琴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女子被王淑琴這番夾槍帶棒、充滿地域歧視的話語激怒了,她原本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聲音也提高了一些:“阿姨,您怎么說話呢?
不舒服就是不舒服,跟我是哪里人有什么關系?
北京是大家的北京,不是您一個人的北京!
您年紀大,身體不適,大家理應照顧,但您也不能倚老賣老,不分青紅皂白就侮辱人吧?
這幾句話說得有理有據,擲地有聲。
王淑琴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外地女子竟然敢當眾頂撞她,頓時氣得臉色發青。
她最恨的就是別人說她“倚老賣老”,尤其這話還是從一個她瞧不起的“外地小丫頭”嘴里說出來的。
“嘿!
你個小丫頭片子還敢跟我橫?
”王淑琴徹底被激怒了,她感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她伸手指著女子的鼻子,罵道:“你算個什么東西?
敢這么跟我說話!
反了你了!
我今天非得教訓教訓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
女子也是個有脾氣的,忍了又忍,此刻再也忍不住,回敬道:“你才算什么東西!
為老不尊,滿嘴噴糞!
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你……你敢罵我?!”
”王淑琴氣得渾身發抖,頭腦一熱,積攢了半輩子的戾氣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她揚起手,用盡全身力氣,“啪”的一聲脆響,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年輕女子的臉上!
女子被打得一個趔趄,身體本就虛弱,加上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她悶哼一聲,眼睛一翻,整個人直挺挺地就朝著堅硬的車廂地板摔了下去!
“咚”的一聲悶響,之后便再無聲息。
周圍的乘客們全都驚呆了,一時間車廂里鴉雀無聲。
幾秒鐘后,一個離得近的乘客顫抖著聲音尖叫起來:“哎呀!
不好了!
出人命了!
她……她不動了!
殺人了!”
這聲尖叫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炸彈,整個車廂瞬間亂作一團。
王淑琴也被眼前的情景嚇傻了,她看著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年輕女子,臉上的猙獰和憤怒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