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1991年,上海一名女子豪擲50萬買下一塊看似普通的地皮。
在那個萬元戶都鳳毛麟角的年代,50萬堪稱天價,周圍質疑聲此起彼伏,沒人看好這塊“荒地”的未來。
然而誰也沒想到,15年后,隨著城市版圖擴張、商圈崛起,這塊地皮市值飆升至令人咋舌的數字……
1991年的上海,春寒料峭。
宋月霞站在國營紡織廠門口,抬頭望著鉛灰色的天空。
她剛從北大荒插隊回來不久,四十二歲的年紀,臉上卻已刻滿同齡人少見的滄桑。
風卷著細沙撲在臉上,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露出脖頸后一道暗紅的凍瘡疤痕——那是北大荒零下四十度寒冬留下的印記。
凌晨四點,筒子樓里還浸在濃墨般的夜色里。
宋月霞摸黑穿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踮腳取下掛在鐵鉤上的鋁飯盒。
三十平米的屋子彌漫著潮濕和藥味,丈夫張建國躺在里屋床上,發出粗重的呼吸聲。
"老張,起來喝點粥。"她輕輕推了推丈夫。
床板發出吱呀的響動,張建國蠟黃的臉從褪色的藍布被里探出來。
他三年前在鋼鐵廠出事故后,下半身就再沒知覺,整個人瘦得脫了形。
宋月霞把搪瓷碗擱在床頭柜上,用勺子攪了攪清可見底的米湯。
張建國勉強撐起身子,喝了兩口就搖頭:"你吃吧,我喝不下。"
"廠里照顧我,給我調了白班。"宋月霞低頭扒拉著碗底的米粒,聲音有些發悶。
其實是她主動找車間主任調的三班倒——夜班補貼比白班多三毛錢,一個月下來能多出九塊錢。
同車間的王大姐端著搪瓷缸湊過來:"我聽說李廠長給你調班了?"
見宋月霞不吭聲,她壓低聲音:"要不我跟我家那口子說說?他在后勤科,能給你安排個輕省活。"
"不用不用。"宋月霞連忙擺手,手指上的裂口滲出血絲。
她每天要操作十二臺織布機,紗線把手指割得全是細口子,用膠布纏了又纏。
王大姐瞥見她發黃的指甲:"堿水泡的吧?要不我給你帶盒蛤蜊油?"
"留著給小雨用吧。"宋月霞想起女兒,心里一陣刺痛。
十二歲的小雨本該上初中,現在卻在服裝廠當學徒。
昨天女兒回家,十個指頭纏著紗布,說是被縫紉機針扎的。
"媽,師傅說下個月能給我漲五塊錢。"小雨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可宋月霞知道,那是孩子怕她擔心故意裝的。
下班鈴響時,天已經黑透了。
宋月霞拖著灌鉛似的腿往家走,路過浦西那片廢棄的老宅區。
幾個穿西裝的男人正圍著塊空地爭論,她不自覺放慢了腳步。
"徐總,這地真的劃算!"中介抹著汗勸說,"原本要價一百二十萬,現在五十萬就出,您上哪兒找這樣的好事?"
被稱作徐總的男人直搖頭:"這地方邪性!去年剛死了人,半夜還有哭聲,我寧可多花二十萬買別處。"
宋月霞突然開口:"這地多大?"
幾個男人齊刷刷轉過頭。中介上下打量她:"大姐,這可不是小打小鬧,四百二十平呢。"
"在哪塊?"宋月霞攥緊帆布包帶子。丈夫的醫藥費、女兒的學費,像座山壓在她肩上。昨天她去銀行查存折,只剩七百三十四塊二毛六。
中介見她認真,態度好了些:"就在江邊碼頭后頭,現在老城區改造,這塊地遲早要拆。"
"能分期嗎?"宋月霞聽見自己喉嚨發緊。
"分期?"中介像聽見笑話,"大姐,這價已經是跳樓價了。"
徐總突然冷笑:"你要真想要,三十萬拿走。不過我可提醒你,這地邪門得很,前年有個開發商買了,結果..."
他突然壓低聲音,"工地塌方,埋了三個人。"
宋月霞感覺后背發涼,可存折上的數字在腦子里晃。
三十萬,夠給丈夫買三年的藥,夠小雨讀完高中...
"我...我考慮考慮。"
那天夜里,宋月霞翻來覆去,床板被她壓得吱呀作響。
丈夫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她盯著氣窗漏進來的月光,數著墻磚上剝落的痕跡——第三十七塊磚缺了個角,像張沒長齊牙的嘴。
"真要買啊?"
第二天上午,宋月霞請了病假,揣著存折和鐵盒鑰匙去了那塊地。
中介早等在路口,穿著不合身的灰西裝,袖口磨得發亮。
雜草長得比人還高,幾堵斷墻歪在磚堆里。
江風卷著柴油味撲過來,宋月霞捂住口鼻,看見墻根下堆著幾個破啤酒瓶,玻璃碴子在太陽底下閃著光。
"九三年火災燒了棚戶區,后來蓋了棟二層樓。"中介用皮鞋尖踢開塊磚頭,"住戶是個孤老頭,九七年冬天死在屋里,等發現時都臭了。"
他突然壓低聲音,"不過您放心,這兩年沒鬧過鬼。"
宋月霞蹲下身,手指摳進磚縫里的青苔:"地契..."
"都在房管局備案!"中介連忙掏出公文包,翻出幾張泛黃的復印件,"您看,這是原主人委托書,手續絕對干凈。"
回紡織廠的路上,宋月霞數著口袋里的硬幣。
公交車顛簸著,她攥緊帆布包帶子,想起女兒小雨上周偷偷把縫紉機針線盒帶回家,說想給她補補工作服。
"建國,我想買那塊地。"晚上擦完丈夫的身子,宋月霞把鋁盆端到床底下。
張建國突然咳嗽起來,痰盂被撞得叮當響:"你瘋了?咱們哪來錢?"
"金鐲子能賣三萬,我媽的玉..."宋月霞的聲音發顫,鐵盒鑰匙在鎖眼里轉了兩圈才打開,"還有廠里工友,我挨個去借。"
"那是你的嫁妝!"張建國掙扎著要坐起來,后背的褥瘡滲出血水,"北大荒回來時你就剩這點念想,現在全要..."
"小雨的學費怎么辦?"宋月霞突然提高聲音,又慌忙壓低,"昨天她師傅說,學徒工再干半年,手就廢定了。"
她把存折攤在丈夫面前,"二十萬,還差三十萬。"
張建國盯著存折上歪歪扭扭的數字,突然抓起搪瓷缸砸向墻角:"都是我害的!要不是我癱在床上..."
"老張!"宋月霞撲過去按住他亂揮的手,存折掉進床縫里,"你聽我說,上海這幾年修了多少路?咱們廠后邊那片荒地,去年不也蓋了樓?"
她感覺喉頭發緊,"等拆遷了,小雨能上學,你也能..."
"能怎樣?"張建國突然笑起來,笑聲里帶著痰音,"能站起來?能再去鋼鐵廠?"
宋月霞把臉埋進丈夫的被角,聽見自己帶著哭腔的聲音:"至少...至少能讓她繼續念書。"
接下來的半個月,宋月霞像換了個人。
清晨五點,她摸著黑把丈夫的尿袋倒掉,然后蹲在床底開鐵盒。
金鐲子磕在鐵皮上叮當響,她突然想起結婚那天,婆婆把鐲子套在她腕上時說:"月霞啊,這是張家傳了三代的。"
"王姐,能借我五萬嗎?"在紡織廠更衣室,宋月霞抓住要下班的王大姐,指甲掐進對方袖子,"我拿祖傳的翡翠當抵押,五年內連本帶利還你。"
王大姐后退半步:"月霞,不是我不幫你,我男人上個月剛下崗..."
"我知道你有私房錢。"宋月霞直直盯著對方眼睛,"前年你兒子結婚,你從廠里小金庫支了兩萬。"
王大姐突然紅了眼眶:"那是給我兒子買房的..."
"我拿命還你。"宋月霞松開手,從帆布包里掏出當票,"要不,先把我這對金耳環押你這兒?"
最終王大姐借了三萬,借條上按著鮮紅的手印。
從那天起宋月霞的帆布包里多了個筆記本。
每借一筆錢,她就仔細記下:李嬸兩萬,要給兒子辦工作;陳師傅一萬五,說等拆遷了分他一間房;二叔家三萬,條件是每周去他家擦兩次玻璃...
"姐,你腦子壞了吧?"堂弟在國營飯店包廂里翹著二郎腿,"兇宅也敢買?當鬼故事是說著玩的?"
他突然把煙頭摁在宋月霞的筆記本上,"要我說,你不如帶著小雨回北大荒,至少那兒..."
"北大荒的冬天..."宋月霞盯著筆記本上的煙洞,突然笑起來,"零下四十度,我穿著單棉襖在雪地里挖土豆,手指頭凍得像胡蘿卜。"
她突然提高聲音,"現在小雨的手,比那胡蘿卜還難看!"
包廂里安靜下來,堂弟的老婆把孩子往懷里摟了摟。
當鋪的玻璃柜臺映出宋月霞扭曲的臉。
她把母親的金耳環放在絨布上,聽見掌柜的算盤珠子噼啪作響:"活當,三萬。"
"死當呢?"
"四萬。"
宋月霞突然抓起耳環,轉身撞在門框上。
額角火辣辣地疼,她蹲在當鋪后巷的垃圾堆旁,把臉埋進掌心。
直到有只野貓從她腳邊竄過,她才抹了把臉,重新走進當鋪。
"四萬,死當。"
那天夜里宋月霞數著錢,發現還差五千。
她摸著結婚戒指上磨花的紋路,突然抓起剪刀剪下一縷頭發,用紅紙包了送到廠門口的算命攤:"先生,您看這頭發能值多少錢?"
算命的老頭盯著她枯草似的頭發,突然把紅紙推回來:"妹子,你命里帶財,但..."
他壓低聲音,"這財,要拿命換。"
宋月霞把錢塞進內衣口袋,轉身時聽見老頭嘟囔:"瘋女人..."
簽地契那天,宋月霞穿著補了三次的工裝褲。
中介遞來鋼筆時,她突然問:"要是拆不了呢?"
"那您就賺大發了。"中介笑得露出金牙,"這種地皮,開發商搶著要。"
鋼筆尖戳破紙面時,宋月霞想起小雨輟學那天,女兒把書包甩在墻角說:"媽,我不念了,我養你們。"
那天夜里她摸著女兒手上的針眼,哭濕了半條毛巾。
"成了!"中介把地契拍在桌上,"恭喜您,宋老板!"
宋月霞把地契疊成四方塊,塞進貼身口袋。
走出房管局時,她看見江對岸正在蓋新樓,塔吊的影子投在渾濁的江面上,像條巨大的蜈蚣。
1991年七月,蟬鳴聲里裹著濕熱的暑氣。
宋月霞攥著地契走出房管局時,后背的襯衫已經洇透,汗珠順著發梢滴在磨破的塑料涼鞋上。
中介的西裝在陽光下泛著油光,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脖子:"宋女士,這地契您收好。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您這地皮要是五年內不拆,可就砸手里了。"
宋月霞沒接話,只是把泛黃的地契疊成方勝,塞進胸前的工牌套里。
中介的皮鞋聲漸漸遠去,她才敢靠著墻根慢慢蹲下。
膝蓋撞在水泥地上生疼,她卻盯著地磚縫里的螞蟻,突然笑出聲來——五十萬,換來一張紙,值嗎?
消息是李嬸在晾衣繩底下傳開的。
"張家媳婦瘋啦!"李嬸的竹竿敲得鐵絲網砰砰響,"花五十萬買塊死人地!"
"哎喲,她男人癱在床上,她倒會花錢!"
隔壁王嬸的肥皂水濺到宋月霞晾的褲衩上,"聽說把嫁妝都賣了?"
"何止嫁妝!"三單元的趙老師推了推眼鏡,"我閨女在紡織廠說,她連結婚戒指都當了!"
宋月霞端著搪瓷盆從樓道經過,聽見身后傳來"克夫""敗家"的碎語。
她加快腳步,水盆里的臟衣服晃出漣漪,倒映著她青白的臉。
"媽,她們說的是真的嗎?"晚上吃飯時,小雨突然放下筷子。
咸菜就著稀飯,在鋁飯盒里泛著油花。
宋月霞給丈夫擦嘴的手頓了頓:"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可她們說..."小雨的聲音帶著哭腔,"說我們家要完了,說你會把我爸克死..."
"啪!"張建國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飯粒濺到枕頭上,"這些長舌婦!月霞,明天咱們就把地賣了!"
"賣?"宋月霞把稀飯攪得嘩啦響,"賣給誰?當初求爺爺告奶奶借錢的時候,怎么沒人要?"
她突然提高聲音,"現在說風涼話,早干什么去了!"
小雨被嚇得一哆嗦,筷子掉在地上。
宋月霞慌忙去撿,卻看見女兒腳上的涼鞋斷了根帶子——那是用自行車內胎縫的。
購地后的日子像浸了鹽水的砂紙。
宋月霞每天四點半起床,先給丈夫翻身、換尿布、熬中藥。
藥罐在蜂窩煤爐上咕嘟咕嘟響,她蹲在旁邊擇豆角,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菜垢。
"月霞,今天發工資吧?"張建國盯著糊在墻上的日歷,"先還老王那兩萬..."
"知道。"宋月霞把工資袋里的錢數了三遍,"給醫院留五十,給小雨交書本費二十,剩下..."
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捂著嘴的手心里有血絲。
"去醫院看看!"張建國掙扎著要坐起來。
"看什么看!"宋月霞把帶血的衛生紙塞進褲兜,"就是上火,喝點金銀花就好。"她抓起布包就往外跑,身后傳來丈夫壓抑的嗚咽。
廠里的更衣室成了宋月霞的避難所。
"月霞,聽說你連夜飯都不吃?"王大姐把飯盒往她手里塞,"吃兩口,我兒子剩的。"
"不用..."宋月霞剛要推辭,肚子卻發出響亮的咕嚕聲。
她紅著臉接過飯盒,看見里面的紅燒肉,突然想起已經三個月沒給小雨買過葷腥了。
"要我說,你那地趁早脫手。"李嬸湊過來剔牙,"我表弟在拆遷辦,說你們那塊地十年內都不會動。"
宋月霞的手一抖,筷子戳在飯盒底上:"你表弟真這么說?"
"我騙你干啥?"李嬸翻了個白眼,"要我說,你就是被那個中介騙了。什么兇宅不兇宅的,人家就是想甩賣..."
那天夜里,宋月霞數著存折上的數字,眼淚砸在"還款記錄"那欄。
三十七塊五毛,這是全家下半個月的活命錢。
"媽,我不念書了。"第二天早上,小雨突然說。
她校服上的補丁摞著補丁,書包帶子是用麻繩接的。
宋月霞正在給丈夫喂藥,聞言手一抖,褐色的藥汁灑在床單上。
"你說什么胡話?"她扯過毛巾就擦,卻把丈夫的褥瘡擦破了皮。
"真的!"小雨的眼睛腫得像核桃,"劉老師說,可以讓我去食堂幫忙,管飯還給錢..."
"啪!"宋月霞的藥碗摔在地上,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你敢!"她聲音都變了調,"你爸癱了,你要是再不上學,這個家就真完了!"
小雨嚇得往后退,撞翻了暖水瓶。
滾燙的水澆在宋月霞腳背上,她卻像感覺不到疼,只是盯著女兒:"去,把《出師表》背十遍,背不完不許睡覺!"
深夜宋月霞蹲在廚房補書包。
頂燈接觸不良,忽明忽暗地照著她手上的針眼。
突然聽見臥室傳來丈夫壓抑的哭聲,她手一抖針尖扎進指腹。
"老張..."她擦著血走進屋,看見丈夫正用頭撞墻,"你別這樣,會撞壞腦子的!"
"讓我死了吧!"張建國滿臉是淚,"我活著就是拖累你們..."
宋月霞突然撲過去抱住他,夫妻倆的眼淚洇濕了枕頭。
窗外傳來收廢品的吆喝聲,混著遠處工地的打樁聲,像一曲荒腔走板的哀歌。
第二天宋月霞起了個大早。
她翻出最后一件沒補丁的襯衫,用熨斗反復燙了又燙。
然后揣著地契,去了城建局。
"同志,我想問問..."她把皺巴巴的地契鋪在柜臺上,"這塊地,什么時候能規劃?"
穿制服的男人掃了一眼:"城鄉結合部,等十年再說吧。"
"可是..."宋月霞感覺眼前發黑,"不是說上海要大開發嗎?"
"開發也得先從市中心開始啊。"男人把地契推回來,"再說了,你那塊地..."
他突然壓低聲音,"聽說當年燒死過十幾個知青,這種地開發商都繞著走。"
宋月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城建局的。
太陽毒得厲害,她躲在樹蔭下,看著地契上的紅章漸漸模糊。
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喊:"宋月霞!"
是中介。
他換了身花襯衫,脖子上金鏈子晃得人眼花。"聽說你去城建局了?"
他吐著煙圈笑,"早跟你說了,這地要升值,得等下輩子。"
宋月霞突然沖上去揪住他領子:"你騙我!你說會開發的!"
"我騙你什么了?"中介掰開她的手指,"合同上白紙黑字寫著'自愿購買',再說了..."
他突然湊近她耳邊,"要不你跟了我?我幫你把債還了,怎么樣?"
"啪!"宋月霞的巴掌扇在他臉上。
中介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瘋女人!你就抱著你的鬼地等拆遷吧!"
那天晚上,宋月霞在江邊坐了很久。
江水泛著油污,對岸的霓虹燈倒映在水里,像一串串廉價的玻璃珠子。
她摸出鐵盒里的水果糖,剝開糖紙含在嘴里——糖化了,粘在牙上,甜得發苦。
"媽!"小雨的聲音突然傳來。宋月霞慌忙把糖紙塞進口袋,就看見女兒舉著手電筒跑過來:"我放學看見你不在家,就..."
"誰讓你出來的?"宋月霞突然站起來,糖紙飄進江里,"這么晚不寫作業,跑出來干什么!"
小雨被嚇得直哭:"我...我怕你想不開..."
宋月霞的眼淚突然決堤。她蹲下身抱住女兒,江風卷著她們的哭聲,飄向黑沉沉的江面。
遠處傳來輪船的汽笛聲,一聲長一聲短,像是命運在嘆息。
1992年秋夜,宋月霞踩著自行車從紡織廠下班。
夜風卷著枯葉刮過臉頰,她把車鈴按得叮當響,趕走巷子里竄出的野貓。
推開斑駁的木門,屋里昏黃的燈光下,丈夫張建國蜷縮在棉被里,額頭燙得能煎雞蛋。
"建國!"她甩下帆布包,手背貼上丈夫滾燙的額頭,"怎么燒成這樣?"
張建國掙扎著要坐起來,被妻子按回枕頭上:"就是著涼,睡一覺就好。"他望著妻子眼下的青黑——她剛值完大夜班,工裝褲上還沾著棉絮。
宋月霞擰了塊涼毛巾搭在丈夫額頭,轉身翻找抽屜里的安乃近。
鋁制藥板硌得掌心發疼,這是上個月用糧票跟鄰居換的。
喂丈夫吃完藥,她又往煤爐里添了塊蜂窩煤,火苗舔著黑漆漆的壺底,水汽在玻璃窗上凝成白霧。
"你歇會兒。"張建國沙啞著嗓子說。
宋月霞搖搖頭,搬來竹椅坐在床邊。
床頭柜上的搪瓷缸里,半杯涼透的茶水映著天花板的霉斑。
她想起三天前去銀行咨詢貸款的事,信貸員說他們家那三分地連抵押資格都沒有。
天蒙蒙亮時,張建國的體溫終于降下來。
宋月霞扶他喝了半碗米湯,自己卻對著發硬的饅頭咽不下口。
巷口王嬸端著碗進來:"月霞啊,聽說南街老李家要賣地,你要不要……"
"我們不賣。"宋月霞把饅頭掰碎了泡進米湯,"建國說那塊地遲早要漲。"
王嬸撇撇嘴走了。
窗根底下傳來幾個婆娘的嘀咕:"作孽哦,守著塊墳場地不肯撒手""要我說就是那塊地晦氣,害得建國三天兩頭生病"。
1995年深冬,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刺得人鼻腔發疼。
宋月霞攥著繳費單,手指在"手術費五萬元"的字樣上反復摩挲。
護士第三次來催款時,女兒小雨突然拽住她衣角:"媽,把地賣了吧。"
"再等等。"宋月霞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
走廊盡頭的窗戶結著冰花,她想起去年春天,市規劃局的人來量地,說這邊可能要通地鐵。
當時她蹲在田埂上,看著測繪員的紅旗在風里飄,心里像揣著只活兔子。
手術室的燈滅了,醫生摘下口罩搖頭那刻,宋月霞感覺腳下的水泥地突然變成棉花。
小雨撲在爸爸身上哭喊,她機械地跟著護士去辦手續,繳費單上"欠費三萬八"的字跡洇開墨團。
葬禮那天飄著冷雨,宋月霞跪在泥地里燒紙錢。
火盆里的灰燼打著旋兒飛起來,沾在她皴裂的嘴角。
鄰居們撐著黑傘指指點點:"早說那塊地克人""現在好了,人財兩空"。
1998年夏天特別熱。
宋月霞蹲在井臺邊洗衣服,汗珠子順著后脖頸流進衣領。
小雨蹲在旁邊擇豆角:"媽,今天班主任找我談話了。"
"說啥?"
"說……說我要是再交不上學費,就別來考試了。"豆角絲纏在女兒指縫里,綠瑩瑩的像條小蛇。
宋月霞攥著洗衣棒的手頓了頓。前些天匯豐置業的劉總又來了,這次開價一百五十萬。
她記得三年前還是八十萬,現在地價翻著跟頭往上漲。
可她總覺得還能再等等,就像守著個裝滿希望的陶罐,明明知道里面可能空空如也,卻舍不得砸開。
"媽!"小雨突然提高嗓門,"爸都走了三年了!你還要守著那塊地到什么時候?"
洗衣盆被撞得晃了晃,宋月霞看著女兒通紅的眼睛,突然發現她已經比自己高了半個頭。
蟬鳴聲突然變得刺耳,她低頭繼續搓衣服,肥皂泡順著指縫流進石板縫里。
2000年國慶節,宋月霞帶著小雨去看新通的地鐵2號線。
玻璃幕墻映著她們的身影,小雨穿著從夜市買的二十塊錢的白裙子,裙擺掃過站臺的大理石地面。
"媽,你看那邊。"小雨突然指向遠處。宋月霞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隔著三條街,她們家的那塊地被藍色圍擋圈著,挖掘機正在拆旁邊的舊廠房。
回程的公交車上,小雨把臉貼在車窗上:"媽,今天班主任說,我要是能補交上學費,還能參加高考模擬考。"
宋月霞沒說話。
她摸出兜里的記賬本,最新一筆是上周還了表弟小周的五萬塊錢——三年前說好借五年,利息按銀行算。
小周最近總來串門,每次都要"順便"提起他那個做房地產的朋友。
2003年非典那年特別難熬。宋月霞的紡織廠停工兩個月,她每天戴著三層口罩去菜市場撿菜葉子。
有天在巷口遇見王嬸,對方欲言又止:"月霞啊,聽說現在地價跌得厲害……"
她沒吭聲。
夜里躺在床上,能聽見老鼠在閣樓跑動的聲音。
小雨已經半年沒提上學的事,每天在超市當收銀員,站得腳后跟都是裂口。
有天她翻出丈夫的舊相冊,照片里的張建國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站在剛分到的三分地上笑。
2005年驚蟄那天,宋月霞正在給小雨縫補校服,突然聽見外面鑼鼓喧天。
跑出去看時,整條街都在沸騰,有人舉著"上海申辦世博會成功"的橫幅跑過。
她跟著人群走到江邊,看見對岸的東方明珠塔亮著彩燈,江風裹著潮濕的水汽撲在臉上。
三天后,市政府的人來了。
穿藏青西裝的官員遞給她一份文件。
此刻宋月霞手中緊握著那份評估報告,整個人仿佛被雷劈中,呆坐在原地,一臉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