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濃重的味道,是后來許多年里,我午夜噩夢的底色。
是血腥味和某種草藥味混雜在一起,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死死地堵在人的喉嚨里。
大伯陳建國就站在屋子中央,眼神空洞,像一尊淋了雨的泥塑,一動不動。
他的腳下,那頭被他當寶貝一樣養在屋里的母豬,了無生息地側躺著。
而在母豬干癟的腹部旁,九個小小的、扭曲的身體,像被隨意丟棄的破敗玩偶,散落一地。
我不敢細看。
眼角的余光只瞥到一團模糊的、蠕動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輪廓。
那不是豬仔。
那是九個從最深沉的怨念里爬出來的怪物。
01
半個月前,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從喧囂的省城回到了青瓦村。
公司的項目告一段落,我給自己放了個長假,想回老家喘口氣。
父親陳建軍見我回來,臉上笑出了褶子,晚飯時特意開了瓶酒,跟我一杯接一杯地碰著。
“還是家里好吧?”他給我夾了一筷子紅燒肉,眼睛里帶著滿足。
我點了點頭,城市的燈紅酒綠,有時真不如家里這碗燉得爛糊的土豆燒肉。
酒過三巡,父親的話匣子打開了,聊著村里東家長西家短,說著說著,他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重重地嘆了口氣。
“有空,去看看你大伯。”
我的心也跟著沉了一下。
“大伯他……還是老樣子?”我問。
“哎,”父親又給自己倒滿一杯酒,一口悶了下去,辛辣的酒氣從他鼻孔里噴出,“什么老樣子,是越來越邪性了。”
父親口中的“邪性”,是從十年前開始的。
那年,我剛上大學,大伯唯一的兒子,我那聰明活潑的堂哥,在鎮上的河里游泳,再也沒上來。
從那天起,大伯陳建國就像被抽走了魂。
他不再是那個扛著鋤頭能唱山歌、在村里人緣極好的莊稼漢了。
他變得沉默寡言,眼神總是直勾勾的,像是在透過你,看什么很遠很遠的東西。
他把自己關在老屋里,也很少下地了,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化不開的陰郁里。
父親看著我,壓低了聲音說:“你大伯最近干了件怪事,他在自己睡覺的屋里……養了頭母豬。”
“什么?”我手里的筷子差點掉在桌上。
“村里人都說他瘋了,”父親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可誰勸他都不聽,連你大娘的話,他都當耳旁風。陽陽,你是個讀書人,比我們懂得多,你去跟他聊聊,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我默默地喝干了杯里的酒,心里五味雜陳。
我知道,父親不是真的覺得我“懂得多”。
他只是像一個無助的人,想抓住任何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
而我,就是他眼里,那根從城里回來的、或許有點不一樣的稻草。
02
第二天吃過午飯,我提著一箱牛奶,朝大伯家走去。
大伯家在村子的最東頭,院子有些年頭了,青磚墻上爬滿了斑駁的苔蘚。
我推開那扇虛掩的木門,院子里掃得干干凈凈,幾只小雞在角落里啄食,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但一股濃重又古怪的臊臭味,卻從緊閉的主屋門縫里絲絲縷縷地鉆出來,讓人胸口發悶。
“大伯,我回來了。”我站在門口喊了一聲。
屋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吱呀”一聲被拉開一條縫。
大伯陳建國從門后探出半個身子,他瘦得厲害,兩頰深陷,眼窩黑沉沉的,像兩口枯井。
“陽陽啊。”他看到我,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但很快又恢復了那種慣有的麻木。
“我回來休假,來看看您和我大娘。”我說著,想往屋里走。
大伯卻下意識地把身子堵在門口,沒有要讓我進去的意思。
“你大娘去菜園了,不在家。”他聲音沙啞地說。
“那我進去坐會兒,等她回來。”
“屋里亂,沒什么好坐的。”他拒絕得很干脆,眼神警惕地朝我身后瞥了一眼,仿佛怕我身后還跟著別人。
那股從屋里飄出來的味道更濃了,里面還夾雜著一種東西發酵后的酸腐氣。
我皺了皺眉,還是硬著頭皮問:“爸說……您在屋里養了頭豬?”
大伯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神變得銳利,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天冷,放屋里暖和。”他生硬地解釋道。
“可屋里不通風,對豬不好,對您身體也不好啊。”
“我的事,不用你管。”他冷冰冰地丟下這句話,然后“砰”的一聲,在我面前關上了門。
我提著那箱牛奶,在門口站了很久。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我的心卻一點點冷了下去。
我們之間,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見的墻,厚重,且冰冷。
03
我從大伯家出來,心里堵得慌,沿著村里的土路漫無目的地走著。
剛走到村口的池塘邊,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陽陽!陽陽!”
我回頭一看,是大娘李秀梅。
她像是剛從地里回來,褲腿上還沾著新鮮的泥點,手里挎著一個裝滿青菜的竹籃。
她氣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蠟黃的臉上滿是焦慮和恐慌。
“陽陽,你可算回來了!”她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干瘦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
“大娘,您這是怎么了?”
大娘緊張地朝四周看了看,見沒人,才把我拉到一棵大柳樹下,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被誰聽見。
“你……你見到你大伯了?”
我點了點頭。
“你可得勸勸你大伯!他……他真是瘋了!”大娘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聲音里帶著哭腔。
她說,自從兩個多月前,大伯不知從哪里弄來那頭母豬,整個人就變得更加古怪。
他不光把豬養在臥室里,每天同吃同住,還做些讓人看不懂的事。
“他每天都去后山,挖些奇奇怪怪的草根樹皮回來,熬成黑乎乎的湯藥,親自給那頭豬灌下去。”
“灌藥?”我心里一驚,“豬生病了嗎?找獸醫看過了?”
“沒病!”大娘激動地搖頭,“那豬壯實得很!可你大伯就天天給它灌藥,還神神秘秘的,不讓我看他熬的是什么。他還買了很多香燭回來,每天半夜都點上,在屋里對著那頭豬念念有詞……”
大娘的聲音越來越小,身體也抖得更厲害了。
“我問他到底在干什么,他什么都不說,就用那種眼神瞪著我……陽陽,我害怕,我真害怕。那屋子,我現在白天都不敢進,一進去就渾身發冷。”
一股寒意順著我的脊背往上爬。
一個念頭在我腦海里一閃而過,但我不敢抓住它。
我只能安撫著大娘,說我會想辦法再跟大伯好好談談。
可我心里清楚,這件事,已經遠遠超出了“談談”就能解決的范疇。
那扇緊閉的房門背后,藏著的,是一個正在失控的靈魂,和一個即將被引爆的、可怕的秘密。
04
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終究還是來了。
一連幾天,大伯都沒出過門,一日三餐都是大娘送到門口。
到了第三天晚上,狂風卷著暴雨,像無數條鞭子抽打著整個村莊。
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鬼哭狼嚎般的風聲,心里莫名地煩躁不安。
在這時,我家的門被“砰砰砰”地擂響,外面傳來大娘帶著哭腔的呼喊:“建軍!陽陽!快!你大哥家要出事了!”
我和父親立刻穿上衣服,拿起雨傘沖了出去。
剛到大伯家院門口,就聽到主屋里傳來一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豬的哼叫聲,像是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大娘撐著傘,渾身濕透地站在院子里,臉色在閃電的映照下,白得嚇人。
“要生了,那頭豬要生了。”她哆嗦著說,“你大哥把自己反鎖在里面,誰叫都不開門!”
父親上前用力拍打著房門,大聲喊道:“哥!你開門啊!到底怎么了?!”
屋里沒有任何回應,只有母豬越發凄厲的叫聲,和一陣陣含糊不清的、仿佛在念叨著什么的男人聲音。
風雨聲、拍門聲、豬的慘叫聲、大伯詭異的念叨聲,交織在一起,像一場荒誕而恐怖的噩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里的叫聲漸漸弱了下去。
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完全不像是豬能發出的尖叫,劃破了雨夜!
然后,一切都歸于死寂。
死一般的寂靜。
連大伯的念叨聲也消失了。
我和父親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里的恐懼。
就在我們準備撞門的時候,“吱呀”一聲,門從里面被拉開了。
大伯陳建國像個幽靈一樣,出現在門口。
他臉上白得像一張紙,眼睛里沒有任何神采,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發抖,整個人仿佛剛從冰水里撈出來。
他沒有看我們,只是靠著門框,身體緩緩地滑了下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我推開他,一步跨進了那間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藥味的屋子。
借著窗外閃電劃過的瞬間光亮,我看見了。
我看見那頭母豬,也看見了它身邊,那一團團……蠕動的東西。
我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其中一個“東西”上,它的輪廓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顯得無比詭異。
一個深埋在童年記憶里、被村里老人當成禁忌的傳說,猛地撞進了我的大腦。
我的嘴唇開始哆嗦,不受控制地吐出了幾個字。
“這……這不是豬……”
“這是‘換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