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秋風,吹到濟南城的時候,似乎比往年要涼一些。
風卷著枯黃的法桐葉子,在軍區大院寬闊的馬路上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響聲,聽著讓人心里有點空落落的。
曾思玉站在辦公室的窗戶前,手里夾著一支煙,卻沒有點著。
他的目光越過窗外那幾排整齊的白楊樹,投向了遠處灰蒙蒙的天空。
來濟南已經快一年了。
從濕潤溫暖的武漢,來到這干燥爽朗的北方,他還真有點沒完全適應。
倒不是說生活上有什么難處,到了他這個級別,組織上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問題出在心里。
就像一棵被挪了地方的老樹,根須需要時間重新扎進新的泥土里。
桌上的電話鈴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把曾思玉從出神中拉了回來。
他轉過身,大步走過去,抓起了聽筒。
“喂,我是曾思玉。”
他的聲音洪亮而沉穩,帶著一點江西老表的口音,這是他戎馬一生都改不掉的印記。
電話是政治部打來的,通知下午兩點,機關干部集體到大禮堂看新聞紀錄片。
這是那時候的慣例,通過這種方式了解國家大事和中央領導的最新動向。
“好,知道了。”
曾思玉干脆地回答,然后掛上了電話。
放下電話,他又走回窗邊,這一次,他把那支沒點燃的煙,慢慢地、一節一節地掐斷了。
自從主席有一次在東湖邊上勸他少抽煙之后,他的煙癮就小了很多。
主席說:“思玉啊,這個東西,聞著嗆人,吸進肺里,那就像拿鋸子在拉你的肺,要少抽,最好不抽。”
他當時嘴上答應著,心里卻覺得,幾十年的老習慣了,哪那么容易戒掉。
可后來,不知不覺,手里的煙就真的越來越少了。
尤其是在想事情的時候,他更愿意就這么捏著,聞聞那股煙草味兒,好像這樣,就能離那個熟悉的身影更近一點。
武漢,東湖。
這兩個詞,就像烙印一樣,刻在了曾思玉的心里。
他一閉上眼,就能看到那片浩渺的水波,看到湖邊那條長長的小路,看到那個偉岸又親切的身影在前面慢慢地走著,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笑著對他招手。
“思玉,跟上來嘛,莫掉隊嘍。”
那濃重的湖南口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可一睜眼,眼前只有濟南軍區大院里,被秋風吹得蕭瑟的白楊樹。
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幾乎要把他這個在槍林彈雨里都未曾皺過眉頭的硬漢淹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口有些發悶。
桌上,放著一份關于加強渤海沿岸防御工事的報告,他拿起來,想讓工作把腦子里的這些雜念擠出去。
報告上的字,一個個都認識,可連在一起,卻怎么也看不進去了。
他的思緒,又飛了。
剛調到武漢軍區那會兒,是一九六七年。
那時候,曾思玉心里是有些忐忑的。
武漢是九省通衢,地理位置何等重要,而他最重要的任務,是負責毛主席在武漢期間的接待和保衛工作。
他知道,主席喜歡武漢,尤其喜歡東湖,幾乎每年都要來住上一段時間。
這副擔子,千斤重。
他怕自己這個大老粗,性子直,萬一哪句話說不對,哪個細節沒做好,出了紕漏,那可是天大的事。
第一次在東湖賓館見到主席,他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
他“啪”地一個立正,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大聲報告:“主席好!武漢軍區司令員曾思玉向您報到!”
主席當時正坐在一張藤椅上看書,聽到聲音,慢慢放下手里的線裝書,抬頭看他。
主席的目光很深邃,像是能一直看到你的心里去。
他沒有馬上叫曾思玉坐下,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眼。
曾思玉就那么站著,一動不敢動,額頭上緊張得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過了好一會兒,主席才笑了,那笑容很溫和,指了指旁邊的小凳子。
“坐嘛,曾思玉,江西信豐的?”
曾思玉心里一驚,他沒想到主席連他的籍貫都知道得這么清楚。
他連忙點頭,拘謹地在小凳子上坐了半個屁股。
“是,主席,我是江西信豐人。”
“信豐,是個好地方嘛,革命老區。”
主席的語氣很隨和,就像在跟一個晚輩拉家常。
“我曉得你,打過不少仗,是個勇敢的同志。”
主席的這句話,讓曾思玉的眼眶一下子就熱了。
一個從槍林彈雨里爬出來的戰士,最大的慰藉,莫過于得到領袖的肯定。
他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么,卻激動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
從那天起,他在武漢的日子,就和東湖、和主席,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
他把主席的安全和生活起居,當成了天字第一號的大事來辦。
主席住的東湖賓館,他親自帶人,里里外外檢查了十幾遍,連一棵樹、一塊石頭都不放過。
主席散步的路線,他每天都要提前去走幾遍,把路上可能出現的任何一點小問題都考慮到。
主席的飲食,他更是親自過問,確保每一道菜都安全、可口、又符合主席簡單的口味。
他干得很用心,也很累,但心里是踏實的。
主席似乎也看出了他的這份實在和忠誠。
慢慢地,主席散步的時候,開始習慣叫上他一起。
東湖的清晨和傍晚,湖邊那條幽靜的小路上,經常能看到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高的是主席,身材偉岸。
矮一些、壯實一些的,是曾思玉,他總是落后主席半步,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同時又全神貫注地聽著主席的講話。
他們聊的話題很廣。
從國際形勢,聊到國內的農業生產。
從古代的歷史典故,聊到身邊發生的趣聞。
主席的知識像大海一樣淵博,不管聊什么,總能說出一番深刻的道理來,讓曾思玉這個只念過幾年私塾的“大老粗”聽得入了迷。
有時候,主席會突然停下腳步,指著東湖的水問他。
“思玉,你說,這水要怎么治,才能既不淹了田,又能讓老百姓用上水?”
曾思玉是農民出身,對治水的事情,有自己的一些看法。
他就把自己在鄉下看到的情況,聽到的說法,加上自己的一些思考,原原本本地講給主席聽。
他說話直,不懂得繞彎子,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主席就靜靜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或者提出一兩個問題讓他回答。
主席對治水這件事,好像有特別濃厚的興趣。
有一次,他們聊起長江,聊起荊江分洪工程。
主席站在湖邊,迎著風,用手一指遠方,豪邁地說:“將來,我們還要在長江上修個更大的壩,叫三峽大壩!要讓長江天塹變通途!”
曾思玉聽得熱血沸騰,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座雄偉大壩橫跨在長江之上的壯麗景象。
他從這些談話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主席的遠見卓識,和那顆時刻裝著人民、裝著國家未來的心。
他和主席的關系,也從一開始單純的上下級,慢慢地多了一些別的東西。
那是一種類似于朋友、甚至親人之間的信任和依賴。
主席有時候會跟他開開玩笑,叫他“曾菩薩”,因為他負責保衛工作,就像個守護神一樣。
曾思玉聽了,只是嘿嘿地笑,心里卻感到無比的溫暖和榮幸。
他覺得,能這樣守護在主席身邊,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福分。
他甚至偷偷想過,要是能一輩子就這樣,該有多好。
然而,安穩的日子,總有結束的時候。
1973年冬天,一紙命令,打破了東湖的寧靜。
中央軍委下發了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的命令。
曾思玉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被調往濟南軍區,擔任司令員。
接到命令的那一刻,曾思玉愣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要去濟南了?
要離開武漢,離開東湖,離開主席了?
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
有對新崗位的期待,但更多的是濃濃的不舍。
他不知道這次調動,主席是否知情,主席又會是什么態度。
那幾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做什么事都有些心不在焉。
很快,去北京報到的通知就下來了。
臨行前,他去向主席辭行。
還是在東湖賓館那間熟悉的房間里,主席坐在藤椅上,看起來比前些日子要疲憊一些。
屋子里的光線有些暗,襯得主席臉上的皺紋更加明顯。
曾思玉站在他面前,心里酸酸的,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還是主席先開了口。
“要走了?”
主席的聲音有些沙啞,但依然溫和。
“是,主席,明天就去北京報到。”
曾思玉低聲回答。
“嗯,濟南,是個很重要的地方啊。”
主席抬起頭,看著他,目光里有囑托,也有安慰。
“那是北京的門戶,把濟南軍區交給你,我放心。”
一句話,讓曾思玉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他強忍著,用力地點了點頭。
“主席,您放心,我一定站好崗,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主席欣慰地點點頭,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對他囑咐道:
“到了新的地方,要多下去走走,多聯系群眾,不要總是坐在辦公室里。”
“軍隊的干部,要能上能下,能官能民,這樣才不會脫離人民。”
這些話,和他們在東湖邊散步時聊天的內容,一脈相承。
曾思玉把每一個字,都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主席,您也要多保重身體。”
憋了半天,他才說出這句最想說的話。
“我身體好得很嘛。”
主席笑了笑,擺了擺手,“倒是你,去了北方,氣候干燥,要多喝水。”
簡單的叮囑,像是一個長輩在關心即將遠行的晚輩。
曾思玉再也忍不住了,眼眶一熱,淚水模糊了視線。
他怕主席看到,趕緊低下頭。
從東湖賓館出來,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棟熟悉的建筑,心里空落落的。
他知道,屬于他的東湖往事,結束了。
第二天,他到了北京,見到了周總理,也見到了其他幾位對調的司令員。
一切都按照程序進行著。
開會、談話、宣布命令。
在京西賓館,他又一次見到了主席。
那是一次集體接見。
主席看起來精神還好,和每一位司令員都握了手,講了話。
輪到曾思玉時,主席握著他的手,又一次叮囑他:“守好山東,就是保衛了北京的南大門。”
曾思玉用力地握著主席溫暖而厚實的手,重重地點頭。
這是他最后一次,在那么近的距離,感受到主席的溫度。
到了濟南,曾思玉立刻就投入到了緊張的工作中。
他牢記著主席的教導,上任不到一個月,就跑遍了軍區下轄的幾十個師團單位。
他下基層,鉆坑道,上海島,和戰士們一起吃飯,一起操練。
他用自己的行動,迅速在新的崗位上站穩了腳跟,也贏得了下屬們的尊敬。
濟南軍區的工作千頭萬緒,但他干得很有勁頭。
因為他心里裝著主席的囑托——守好北京的門戶。
他把整個山東的地圖,掛在了辦公室最顯眼的位置,每天都要看上幾十遍。
哪里是防御重點,哪里是薄弱環節,他都了然于胸。
工作雖然繁忙,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孤獨和思念,還是會悄悄地爬上心頭。
他無比懷念在武漢的日子,懷念和主席在東湖邊散步聊天的時光。
他不知道主席現在身體怎么樣了,還在不在武漢。
那時候,信息不像現在這么發達。
他作為高級將領,能看到的,也就是一些內部發行的報紙和新聞簡報。
他每天最期盼的事情,就是看新聞簡報,希望能從上面看到關于主席的報道。
哪怕只是短短的一行字,一張小小的照片,都能讓他高興半天。
他會把那些有主席照片的報紙,小心翼翼地剪下來,夾在一個本子里,妥善地收藏好。
有時候,他會拿出那個本子,對著照片,一看就是半天。
照片上的主席,在會見外賓,在主持會議,精神矍鑠,神采奕奕。
他看著看著,心里就會踏實很多。
他會對著照片,在心里默默地匯報自己的工作。
“主席,您交給我的任務,我沒有懈怠。”
“主席,山東的防務,您盡可以放心。”
這成了他排解思念,激勵自己的獨特方式。
他把對領袖的全部情感,都轉化成了工作的動力。
他要用出色的工作成績,來回報主席的信任和囑托。
時間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去,轉眼,就到了一九七四年的秋天。
那天下午一點五十,離看電影還有十分鐘。
濟南軍區大禮堂里,已經坐滿了前來觀看新聞紀錄片的機關干部。
大家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交談著,氣氛輕松而活躍。
曾思玉和幾位軍區副司令、副政委,坐在前排正中央的位置。
他今天沒什么話,只是靜靜地坐著,等待電影開始。
他的心里,有一絲隱秘的期待。
他盼著,能在今天的紀錄片里,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兩點整,禮堂里的燈光“唰”地一下全暗了。
巨大的銀幕,瞬間亮了起來。
嘹亮的《東方紅》樂曲響起,片頭字幕出現了——《新聞簡報》。
影片開始了。
先是國內工業戰線的新成就,煉鋼廠里鋼花飛濺,工人們干勁沖天。
然后是農業戰線的大豐收,廣袤的田野里,聯合收割機在金色的麥浪中穿行。
干部們看得聚精會神,不時發出低低的贊嘆聲。
曾思玉也看得認真,這些都是國家蒸蒸日上的喜人景象。
但他心里,還在等著。
終于,播音員用那特有的、激昂的語調宣布:“近日,我國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中南海會見了來訪的菲律賓總統夫人伊梅爾達·馬科斯一行。”
來了!
曾思玉的身子,下意識地向前傾了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銀幕。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畫面切換了。
地點是中南海一個陳設簡單的會客廳。
銀幕上,出現了那個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主席坐在一張寬大的沙發里,伊梅爾達夫人坐在他的身旁。
然而,當曾思玉看清銀幕上主席身影的那一剎那,他整個人,就像被一道驚雷劈中,瞬間僵住了。
曾思玉的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瘋狂地閃回著過去的畫面。
東湖邊,主席迎著朝陽,意氣風發地指點江山。
書房里,主席徹夜不眠,批閱著堆積如山的文件。
游泳時,主席搏擊風浪,暢游長江的豪邁身姿。
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他只聽見自己心臟“咚咚咚”的狂跳聲,和血液沖上頭頂的“嗡嗡”聲。
這個在戰場上,面對敵人的槍林彈雨,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鐵血將軍;
這個在長征路上,啃著草根樹皮,都未曾掉過一滴淚的硬漢,此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的嘴唇開始哆嗦,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從他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里,噴涌而出。
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想抑制住喉嚨里的哽咽,可那巨大的悲傷,又豈是能捂得住的。
坐在他身旁的幾位副司令,最先察覺到了他的異常。
他們驚訝地轉過頭,借著銀幕反射的微光,看到了讓他們震驚的一幕。
他們的司令員,那個一向以剛毅果敢著稱的曾思玉將軍,正坐在那里,淚流滿面,渾身顫抖。
“司令員?您怎么了?”
一位副司令關切地低聲問道,同時伸手想去拍拍他的肩膀。
曾思玉卻像是完全沒有聽見。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銀幕,嘴里開始反復地念叨著兩個字。
“壞了……壞了……”
“壞了……真的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