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這鬼地方到底怎么出去?”副團長張國華喘著粗氣問。
李明山沒有回答,只是把嘴里的干草根嚼得更用力了。
1943年的秋天,對于在晉察冀山區緊急轉移的八路軍獨立團來說,比寒冬更可怕的是迷失方向。
身后是日軍“大掃蕩”的追兵,眼前是望不到頭的崎嶇山路,整個隊伍的命運都懸于一線,而一個神秘“老鄉”的出現,又會將他們引向何方?
1943年的秋風,刮在人臉上像鈍刀子。
晉察冀邊區的山路,石頭多得能把鞋底磨穿。
八路軍獨立團的戰士們一個個都灰頭土臉,草鞋早就爛成了條,腳板子被尖石子硌得生疼。
隊伍已經急行軍一天一夜,疲憊像一張大網,罩住了每一個人。
團長李明山走在隊伍最前面,嘴里叼著一根早就沒了味的干草根,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嚼著。
他那張被風霜刻滿皺紋的臉上,一雙眼睛卻像鷹一樣銳利,不停地掃視著周圍光禿禿的山脊。
鬼子的大掃蕩跟瘋狗一樣,攆得太緊了。
上級命令他們必須在兩天內跳出包圍圈,轉移到安全地帶。
可這鬼地方,山連著山,溝套著溝,跟迷宮似的。
通訊員跑丟了兩個,向導也在昨天夜里犧牲了,整個獨立團就像沒頭的蒼蠅,一頭扎進了這片陌生的深山。
“團長,歇會兒吧,戰士們快頂不住了。”
副團長張國華趕了上來,他比李明山年輕十歲,臉膛黑紅,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李明山吐掉草根,回頭看了一眼長長的隊伍。
戰士們有的靠著山壁大口喘氣,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連動彈一下的力氣都沒了。
這些都是跟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好兄弟,每一個都金貴。
“再堅持一下。”李明山的聲音沙啞,“這地方不安全,鬼子的小隊跟狼似的,說不定就在哪個山坳里貓著。停下來就是活靶子。”
張國華也懂這個道理,他咬咬牙,正準備去后頭催一催,隊伍前面突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啥情況?”李明山眉頭一皺,手下意識地摸向了腰間的駁殼槍。
槍柄被他摩挲得油光發亮,像一塊溫潤的玉。
一個偵察兵快步跑了回來,氣喘吁吁地報告:“團長,前面……前面碰上個老鄉。”
“老鄉?”李明山和張國華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警惕。
這荒山野嶺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哪來的老鄉?
“帶過來看看。”李明山沉聲說道。
不一會兒,偵察兵領著一個干瘦的男人走了過來。
這人五十歲上下的光景,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土布褂子,臉上溝壑縱橫,像是干裂的土地。
他背著個破舊的筐子,里面裝著幾把鐮刀和柴火,一副剛從山里干完活回家的樣子。
“老總,你們是……八路軍?”
那人一看見李明山他們身上的灰布軍裝,眼睛里立馬放出光來,帶著一絲怯生生的驚喜。
李明山沒作聲,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這人自稱姓王,叫王全福,是附近山腳下王家村的。他說自己一家老小都死在了鬼子手里,就剩他一個孤老頭子。
今天上山砍柴,正好看見隊伍過來,猜想是八路軍,就壯著膽子湊上來了。
“你們是要去哪啊?這山里頭道兒多,跟蜘蛛網一樣,一不留神就走到鬼子的炮樓底下去了。”
老王說話的語氣透著一股子熱心腸。
張國華一聽,覺得是救星來了,連忙上前一步說:
“老鄉,我們正愁找不到路呢。我們要去馬家坪,你知道怎么走嗎?”
老王一拍大腿:“馬家坪?那敢情好!我知道一條小路,能從鬼子的巡邏線中間穿過去,保證一天之內就到,還安全!”
他說得斬釘截鐵,臉上滿是“信我沒錯”的誠懇。
可李明山心里的疑慮卻越來越重。他當了十年兵,跟三教九流都打過交道,識人的眼光毒得很。
這個老王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李明山心里敲起了小鼓,但他臉上不動聲色。
現在的情況是,信他,可能掉進陷阱;
不信他,就得在這深山里繼續打轉,遲早被鬼子包了餃子。這是一場賭博。
他看了一眼疲憊不堪的戰士們,心里有了決斷。
“老鄉,那就麻煩你了。”李明山沖老王點點頭,
“帶我們走一趟。到了馬家坪,部隊上少不了你的好處。”
“瞧您說的,老總!”老王笑得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
“能給八路軍帶路,是我王全福的福分!
啥好處不要,只要能多殺幾個小鬼子,給我那屈死的婆娘娃兒報仇就行!”
說完,他把柴火筐往旁邊一放,拍了拍手,精神抖擻地就要往前走。
“等等。”李明山叫住了他,指著他那身破褂子,對旁邊的警衛員說:
“小李,去把我那件備用的棉襖拿來給老鄉穿上。天冷,別凍著了。”
老王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老總,我這身子骨硬朗著呢。”
李明山卻很堅持,警衛員很快拿來一件半新的棉襖,李明山親手幫他披上,
還替他把扣子扣好。老王受寵若驚,一個勁兒地道謝。
張國華湊到李明山身邊,低聲說:“團長,你這是……”
李明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壓低了聲音,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
“國華,這件棉襖比他的褂子長,袖口也大。
派兩個機靈點的人,一左一右跟緊他。路上,給我死死盯住他的手。
一個砍柴的莊稼漢,手上該有啥,不該有啥,你應該清楚。”
張國華心里一凜,瞬間明白了李明山的意思。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轉身去安排了。
李明山再次抬眼看向前面那個帶路的老王。
秋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照在他身上,把他干瘦的背影拉得很長。
這個自稱老王的男人,到底是誰?這條他口中所謂的“安全”小路,又會通向哪里?
李明山的手,再次悄無聲息地搭在了腰間的槍柄上。
隊伍重新上路了。
老王確實是個好向導,甚至好得有些過分。
他在前面領著路,腳步輕快得不像個五十多歲的人。
這片山區地形復雜,到處都是一人多高的茅草和亂石堆,可他就像在自家后院散步一樣,總能找到下腳的地方。
“老總,注意了,前面那塊大石頭叫‘野豬石’,
過了野豬石往左拐,千萬別走右邊那條岔路,那條路通向鬼子的黑風口炮樓。”
“大家伙兒加把勁!再翻過前面那個山梁,就是‘一線天’,穿過去就快到嘍!”
他不僅對地形了如指掌,連哪里有水源,哪里能歇腳都一清二楚。
更神的是,他似乎能未卜先知。
有一次,隊伍正要穿過一片開闊地,老王突然攔住大家,讓所有人就地隱蔽,
不許出聲。戰士們趴在草叢里,大氣不敢喘。
果然,沒過十分鐘,一隊二十多個鬼子兵端著三八大蓋,罵罵咧咧地從那片開闊地上走了過去。
等鬼子走遠了,張國華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他湊到老王身邊,佩服地說:
“王大爺,您可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鬼子要從這兒過?”
老王憨厚地笑了笑,指了指天上的太陽:“這有啥神的?
鬼子懶,他們的巡邏隊跟茅房里的蛆一樣,有自己的時辰。
這個點兒,他們正好從黑風口出來,要回據點吃飯,這條路是他們的必經之路。”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戰士們對老王的敬佩又多了幾分,之前的懷疑也消散了不少。
只有李明山,心里的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太熟悉了。老王對鬼子巡邏隊時間的把握,精確得像軍用地圖上的標注。
這不是一個普通老百姓靠觀察就能總結出來的規律。
李明山走在他身后不遠處,看似在專心走路,一雙眼睛的余光卻從未離開過老王。
他注意到,老王雖然穿著寬大的棉襖,但走路的姿態依然很挺拔。
尤其是在攀爬一些陡坡時,他總能用最省力的方式保持平衡,動作協調,核心力量很強。這根本不是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該有的身體素質。
就在這時,李明山感覺腳下的土地有些松軟。他低下頭,看到了一些不尋常的痕跡——那是車輪印,很深,像是重型卡車留下的。雖然被落葉和浮土掩蓋了大半,但依然能分辨出來。
八路軍可沒有卡車。這荒山野嶺的,只有鬼子才有。
“老王。”李明山突然開口,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山林里顯得很突兀。
老王回過頭,臉上掛著一貫的笑容:“哎,老總,啥事?”
“這條路,好像有車走過?”李明山指了指地面。
老王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自然。
他低頭看了看,不在意地擺擺手:
“哦,你說這個啊。這是前幾個月,鬼子想往山里修路,拉了幾車石頭進來,
后來嫌太費勁,修了一半就扔這兒了。老總你看,前面那堆石頭就是。”
順著他指的方向,果然能看到路邊堆著一堆開采出來的山石。
這個解釋天衣無縫。
李明山“哦”了一聲,沒再多問。但他心里卻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讓他后背發涼的往事。
那是兩年前的冬天,也是在太行山里。當時他還是個營長,帶著一個連的兵去端鬼子的一個炮樓。
給他們帶路的,也是一個自稱被鬼子害得家破人亡的“老鄉”。
那個“老鄉”跟眼前這個老王一樣熱情,一樣對地形了如指掌。
李明山記得清清楚楚,當時隊伍里有個叫小根的年輕戰士,才十六歲,參軍前在村里就是個放羊娃。
小根天生一雙好眼神,鼻子也靈,他說那個帶路的老鄉身上有股味兒,
不是莊稼人的汗味,也不是山里人的土腥味,是城里人用的雪花膏的味兒,
他娘去走親戚的時候,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們身上就是這個味兒。
那時候,李明山年輕氣盛,打了幾個勝仗,有點飄了。
他覺得小根是小孩子家胡說八道,沒當回事,還呵斥了他幾句。
結果,隊伍被帶進了一個叫“閻王口”的峽谷。峽谷兩邊的山崖上,
鬼子和偽軍的機槍早就等著了。
子彈像潑水一樣往下澆,一個連的弟兄,不到半小時就沒了一大半。
李明山拼死沖殺出來,身上中了三槍,差點把命丟了。
而那個帶路的“老鄉”,在槍聲響起的第一時間,就靈活地鉆進了一個山洞,不見了蹤影。
戰斗結束后,李明山在死人堆里找到了小根的尸體。
那個十六歲的放羊娃,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還緊緊攥著半個吃剩的窩窩頭。
從那天起,李明山就把“謹慎”兩個字刻進了骨頭里。
他再也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一個“熱情”的老鄉。
小根聞到的雪花膏味,成了他心里永遠的警鐘。
一陣山風吹過,把李明山從痛苦的回憶里拉了回來。
他甩了甩頭,強迫自己清醒。過去的教訓不能忘,但眼前的局面更要緊。
這個老王,比當年那個叛徒段位高多了,幾乎找不到破綻。
但他越是沒有破綻,就越是說明他有問題。
李明山把目光投向了那兩個負責盯梢的戰士。
那兩人心領神會,悄悄沖他搖了搖頭。意思是,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沒發現老王的手有任何問題。
那雙手一直縮在寬大的棉襖袖子里,偶爾露出來指個方向,也看不真切。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隊伍來到了一處極為險要的地形前。
這里就是老王所說的“一線天”。
兩座高聳入云的山峰像被一把巨斧劈開,中間只留下一道狹窄的縫隙,寬的地方不過三五米,窄的地方只能容一人通過。
谷道悠長,一眼望不到頭,兩側是光滑陡峭的石壁,連個抓手的地方都沒有。
這簡直是天然的伏擊場。只要在兩邊山頭埋上幾十個人,再架上幾挺機槍,進來多少人都是送死。
所有人的腳步都停住了。戰士們雖然疲憊,但基本的軍事素養還在。他們看著這處絕地,臉上都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王大爺,這……這里能過嗎?”張國華也覺得頭皮發麻。
“能過!咋不能過!”老王拍著胸脯,語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肯定,
“老總你放心,這地方我走過八百遍了!鬼子懶得很,他們覺得這么險要的地方,
咱們八路軍不敢走,所以山頭上連個哨兵都沒有!我跟你們保證,絕對安全!”
他越是保證,李明山的心就沉得越低。
“天快黑了,夜里走這種山路太危險。我看,我們就在這山口外面找個背風的地方宿營,等天亮了再走。”
李明山看著老王,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是試探。如果老王是真心為部隊好,應該會同意這個最穩妥的方案。
誰知,老王一聽這話,臉上的表情瞬間就變了。他急了,聲音都提高了不少:
“哎呀,老總!可不能停啊!停下來才危險!鬼子夜里會放警犬出來巡山,咱們這么多人,氣味大,一聞就聞到了!
必須趁天黑前趕緊穿過去,到了那邊,海闊天空,就徹底安全了!”
他的急切,已經超出了一個普通老鄉該有的關心。
那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李明山的心徹底冷了下來。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一線天”的另一頭,正有一張死亡的大網在等著他們。
“國華,”李明山轉身對副團長說,“命令部隊,停止前進。
在山口外五十米處宿營。加強警戒,偵察連立刻派出兩個班,從兩邊山崖繞上去,看看山頂到底是什么情況。”
“是!”張國華立刻領命。
老王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
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但看到李明山那雙刀子般銳利的眼睛,又把話咽了回去。他只是搓著手,嘴里不停地念叨:
“哎呀,這可怎么好,怎么好……”
李明山不再理他,開始親自布置宿營和警戒任務。
他故意把老王安排在指揮部附近,讓警衛員“保護”起來,實際上就是監視。
隊伍安頓下來,埋鍋做飯。戰士們啃著又干又硬的炒面,就著雪水往下咽。
忙碌了一天,他們實在是累壞了,很多人靠著石頭就打起了盹。
李明山卻毫無睡意。
他端著一個搪瓷缸子,里面泡著幾片不知名的樹葉,權當是茶。
他坐在火堆旁,火光映著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忽明忽暗。
他靜靜地觀察著不遠處的老王。
老王沒吃飯,也沒喝水,就那么蹲在地上,時不時地朝“一線天”的方向望一眼,眼神里充滿了焦慮。
李明山注意到一個細節。老王蹲在那里,兩只手攏在袖子里取暖。
可他的手指,卻在袖筒里不停地動著,像是在打著某種節拍。
這個動作很輕微,但逃不過李明山的眼睛。
這不是一個農民的習慣。這像是在發電報,或者……在計算時間?
李明山的心跳開始加速。他感覺自己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他站起身,端著搪瓷缸子,慢悠悠地踱到老王身邊,也蹲了下來。
“老鄉,咋不吃飯?”李明山和顏悅色地問,像是拉家常。
“不餓,不餓。”老王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我就是擔心大家伙兒的安全。”
“有我們偵察連的戰士在,山頂上就算有只耗子也跑不了。
你放心吧。”李明山說著,把自己的搪瓷缸子遞過去,“喝口熱水,暖暖身子。”
老王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就在他伸手接過缸子的那一刻,李明山終于看清了他的手。
那是一雙很奇怪的手。手掌和指節上有一些老繭,像是干過農活。
但他的手指卻很細長,尤其是那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邊緣光滑,里面干干凈凈,沒有一絲泥垢。
一個常年砍柴、刨地的莊稼漢,就算再愛干凈,指甲縫里也不可能這么干凈。
這雙手,更像是一雙常年握筆,或者擺弄精密儀器的手。
李明山的心里“咯噔”一下。小根聞到的雪花膏味,和他今天看到的這雙干凈的手,兩者在他的腦海里重合了。
他幾乎可以斷定,這個老王,絕對是個奸細!而且是個等級不低的特務!
但是,證據呢?光憑這些猜測,沒法服眾。
如果貿然處置了他,萬一搞錯了,不僅會寒了老百姓的心,也會讓張國華和其他干部覺得他太多疑。
他需要一個鐵證,一個能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的鐵證。
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山風越來越大,吹得樹林嗚嗚作響,像鬼哭一樣。
派出去的偵察兵還沒有回來,這讓李明山更加不安。
他必須做點什么,打破這個僵局。
他看著老王那張寫滿“忠厚”與“焦慮”的臉,腦子里飛快地轉著。
就在這時,一陣狂風猛地從山口的方向灌了過來,吹得篝火烈焰翻騰,火星四濺。
風力極大,刮得人幾乎站不穩。
老王下意識地抬起手臂去擋臉。
就是這個瞬間,那陣狂風吹起了他身上那件寬大的棉襖袖子,一直卷到了他的手肘。
李明山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老王暴露出來的小臂和手腕。
下一秒,他整個人如同被雷擊中一般,瞬間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