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爸爸叫來!”
1949年的北平,在一堂普通的音樂課上,十歲的女孩李訥,因為唱“毛主席”三個字的語氣太過平淡,被老師當眾怒斥。
01
1949年的秋天,北平的天空有一種復雜的顏色。
舊日的灰塵還沒有散盡,新生的光芒已經迫不及待地從云層后面透出來,給古老的城墻和胡同都鑲上了一道金邊。
空氣里混合著煤煙、泥土和新刷標語的石灰水味道。
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走在放學的路上。
她叫李訥,但在這個新開學的育英小學里,她的名字是“李訥”,姓李的李,納悶的訥。
這是父親給她取的名字,但她登記在冊的名字,是“李得勝”的女兒。
父親說,李得勝是個好名字,是在陜北打仗時用的,意思是“一定會勝利”。
他還說,到了新學校,你就是李得勝的女兒,一個普通革命軍人的孩子,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爸爸是誰。
李訥答應了。
她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布衣,一雙黑布鞋踩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小心地躲著路面的積水。
她的書包是帆布做的,里面只有幾本新發的書,和一個小小的鉛筆盒。
她總是獨自一人。
從那個威嚴又安靜的院子走到學校,要穿過好幾條胡同。
胡同里的聲音很雜,有鄰居家的吵鬧,有小販的叫賣,還有孩子們追逐打鬧的笑聲。
這些聲音像潮水一樣包圍著她,但又好像都和她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
她融不進去。
學校里也是一樣。
下課的時候,同學們會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跳皮筋,丟沙包,或者只是湊在一起說悄悄話。
李訥只是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著窗外那棵老槐樹的葉子一片片地黃了,又一片片地落下來。
她不是不想和他們一起玩。
只是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當有同學好奇地問她:“李訥,你家住在哪兒啊?”
她只能含糊地回答:“住得有點遠。”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呀?也是大官嗎?”
她就低下頭,小聲說:“我爸爸……是個當兵的。”
“當兵的?那可真厲害!他打過仗嗎?”
“……打過。”
她不敢多說一個字。
父親的身影那么高大,他的故事那么多,可在這里,她只能把它們全都藏起來,藏在一個叫“李得-勝”的陌生名字后面。
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像一只揣著秘密的罐子,沉甸甸的,又怕一不小心就摔碎了。
她努力讓自己變得不起眼,像路邊的一塊石頭,或者墻角的一棵小草。
她以為這樣,就不會有人注意到她了。
02
但是,總有一些目光,會穿透她刻意維持的沉默。
王老師就是其中之一。
王老師是學校的音樂老師,她很年輕,梳著兩條烏黑的辮子,說話的聲音像唱歌一樣好聽。
但她也很嚴格。
尤其是在教革命歌曲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會燃燒著一種李訥看不懂的火焰。
王老師似乎對李訥格外“關心”。
她總是在上課的時候,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李訥。
那目光里有疑惑,有探究,還有一絲絲的不解。
李訥的沉默,在王老師看來,或許是一種格格不入的孤僻,甚至是某種不易察覺的抗拒。
這天下午,陽光懶洋洋地照進教室,把課桌染上了一層暖黃色。
窗外的麻雀在嘰嘰喳喳地叫。
教室里卻很安靜。
王老師正在教一首新歌,歌詞印在黑板上,是她用漂亮的粉筆字一筆一劃寫上去的。
她彈著風琴,帶著同學們一遍又一遍地唱。
唱完之后,她開始提問。
“同學們,這首歌里有一句歌詞,‘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大家告訴老師,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啊?”
一只只小手立刻舉了起來,像一片茂密的小樹林。
王老師滿意地點點頭,叫起了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
女孩響亮地回答:“就是說,是中國共產黨帶領我們打敗了壞人,我們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說得好!”王老師笑著表揚道,她的目光在教室里巡視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個始終沒有舉手的身影上。
“李訥同學,你來說說看。”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秒。
所有的目光都“刷”地一下集中到了李訥身上。
李訥慢慢地站了起來,雙手緊張地捏著衣角。
她看著黑板上的那句歌詞,腦子里卻想起了另一句話。
那是前幾天在家里,父親一邊看文件,一邊隨口對她說的話。
她覺得,父親說的那句話,比書上的更完整。
她小聲地,幾乎是用耳語般的音量說:“老師……我爸爸說,應該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教室里一片寂靜。
王老師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盯著李訥,眼睛里那點溫和的笑意迅速褪去,換上了一種冰冷的審視。
“你說什么?”
李訥嚇了一跳,聲音更低了:“我……我爸爸說,中國很早就有了,只是以前的中國,是舊社會……是共產黨來了,才有了新中國。”
她只是在復述父親的話,她覺得這是對的。
可她沒有看到,王老師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
在王老師聽來,這不是一個天真的補充,而是一種質疑。
是對教材的質疑,更是對她這個老師的權威的挑戰。
一個當兵的,能比印在書上的東西還正確嗎?
“李訥同學!”王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像一根針,“你是在告訴老師,我們所有人和這本教材,都錯了嗎?”
李訥慌了,她拼命地搖頭:“不是的,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王老師步步緊逼,“你的意思是,你爸爸一個人,比所有人都懂?”
“我……”李訥的臉漲得通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哈哈哈……”
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然后,整個教室里都充滿了哄笑聲。
“她還真以為她爸爸什么都懂呢!”
“裝模作樣!”
那些嘲笑的聲音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在李訥的身上。
她站在那里,手足無措,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可笑的小丑。
王老師冷冷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坐下!以后在我的課堂上,不要隨便發表這種沒有根據的言論!”
李訥慢慢地坐了下去,頭埋得很低很低,幾乎要碰到課桌。
那節課剩下的時間,她什么也沒聽進去。
耳邊只有同學們的竊竊私語和王老師那冰冷的聲音。
窗外的陽光,似乎也一下子變得刺眼起來。
03
從那天以后,李訥在學校的日子變得愈發艱難。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事件,像一塊石頭投進了平靜的池塘,雖然很快沉底,但激起的漣漪卻久久沒有散去。
她成了班級里一個公開的笑柄。
下課的時候,總有淘氣的男同學故意跑到她面前,陰陽怪氣地問:“喂,‘新中國’,今天你爸爸又教你什么新知識了?”
然后就是一陣哄堂大笑。
女孩子們則離她更遠了,她們湊在一起說悄悄話的時候,會不時地朝她投來鄙夷的目光。
好像她身上沾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李訥的沉默,從此多了一層厚厚的殼。
她不再只是安靜,而是一種近乎僵硬的防備。
她走路的時候總是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仿佛地面上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值得她全部的專注。
她害怕和任何人的目光相遇。
尤其是王老師。
王老師對她的偏見,已經不再掩飾。
音樂課成了一種煎熬。
王老師會提問所有同學,唯獨會跳過她,仿佛她的座位是空的。
有時候,全班合唱,王老師會突然停下風琴,走到她身邊,側耳聽一陣,然后皺著眉頭說:“有的同學,唱歌不用心,嘴巴在動,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不明說,但所有人都知道說的是誰。
李訥感覺自己被一張無形的網罩住了,越掙扎,收得越緊。
她開始懷疑。
懷疑父親讓她做一個“普通人”的決定。
一個普通的、當兵的女兒,就應該被這樣對待嗎?
就因為說了一句真話,就要被老師當眾羞辱,被所有同學排擠和嘲笑?
這真的是對的嗎?
一個傍晚,她回到那個安靜的院子。
夕陽的余暉把院子里的樹木和亭臺都染成了溫暖的紅色。
父親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報紙,他的身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平和。
李訥慢慢地走過去,在他身邊站了很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想問他,爸爸,為什么?
為什么我要假裝是別人的女兒?
為什么我不能告訴他們,我的爸爸是毛澤東?
如果他們知道了,王老師還會那樣對我嗎?同學們還會嘲笑我嗎?
可是,看著父親那張在燈光下略顯疲憊的臉,她又把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
父親每天要處理那么多國家大事,她怎么能用自己這點小小的委屈去打擾他呢?
他曾笑著對她說:“小娃娃,你要學會自己長大,不能總靠爸爸。”
她想,這也許就是“自己長大”的一部分吧。
就是要學會忍耐這些委屈和孤獨。
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書包,拿出音樂課本。
課本上,那首新歌的歌詞印刷得清清楚楚。
她看著那行字,“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拿出鉛筆,在那行字的旁邊,用小得只有自己能看見的字,悄悄寫上了一個“新”字。
這是她小小的,無聲的堅持。
04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一天天過去。
秋風越來越涼,吹落了枝頭最后幾片固執的黃葉。
李訥感覺自己也像那光禿禿的樹枝一樣,孤零零地立在風中。
她和同學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
有時候,她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是透明的,別人都看不見她。
她就這樣默默地來,默默地走,像一個影子。
為了不犯錯,她上課時不再回答任何問題,即使是自己知道的,也只是緊緊地閉著嘴。
她以為,只要自己變成一個完全不會說話的木偶,就能躲過所有的麻煩。
但麻煩,總是會自己找上門來。
尤其是在王老師的音樂課上。
這天,音樂課要學唱一首新的歌曲。
當王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那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時,整個教室的氣氛都變得莊重起來。
《東方紅》。
這首歌,李訥太熟悉了。
在家里,她常常能聽到大人們哼唱。
父親在散步的時候,也會偶爾哼起它的調子,悠揚而深遠。
對她來說,這首歌不僅僅是一首歌,它還帶著家的溫度,帶著父親身上的煙草味,帶著中南海里夜晚的寧靜。
“這首歌,是對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頌歌!”王老師的聲音里充滿了激動和崇敬,她的臉頰因為興奮而泛起了紅暈,“每一個音符,每一句歌詞,都必須帶著我們最真誠,最熱烈的感情去唱!”
她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開始一句一句地教唱。
“東方紅,太陽升……”
同學們的聲音嘹亮而整齊,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和王老師相似的,那種被巨大熱情所點燃的表情。
李訥也跟著開口唱。
她的聲音不大,混在幾十人的合唱里,幾乎聽不見。
她唱得很認真,只是,她的感情,和別人不太一樣。
當唱到那句“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時,別的同學都把“毛主席”三個字唱得無比響亮,帶著一種仰望和敬畏。
而李訥唱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語氣卻很平淡。
就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她的心里,沒有“偉大領袖”,沒有“人民大救星”這些宏偉的概念。
那只是她的父親。
一個會在她睡前給她蓋好被子,會因為她考試得了滿分而摸摸她的頭,會在她犯錯時嚴厲批評她的,普普通通的父親。
她無法用那種崇拜的,高亢的語調去唱出這個稱呼。
她的這一點點“平淡”,在整個教室激昂的氛圍里,顯得格外突兀。
就像一滴冷水,滴進了一鍋滾油里。
王老師的風琴聲,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像利劍一樣,再一次,準確無誤地鎖定了李訥。
“李訥!”
王老師的聲音在突然安靜的教室里炸開,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你站起來!”
李訥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又來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垂著頭,不敢看老師的眼睛。
“我問你!”王老師走到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整個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我們唱的是誰?是我們最敬愛的毛主席!你用的是什么態度?啊?”
“我……”李訥的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
“你那是什么語氣?平平淡淡,無動于衷!好像在念一個跟你毫不相干的名字!”王老師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刻,“你的心里,到底有沒有對領袖的尊敬?你的家庭,到底是怎么教育你的?”
“家庭教育”這四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地敲在了李訥的心上。
她想起了父親的叮囑,想起了“李得勝”這個名字背后的沉重意義。
她不能,她絕對不能讓別人因為自己,而懷疑到一個普通革命軍人的“家庭教育”。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了肉里。
05
教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同學都屏住呼吸,看著這場一觸即發的風暴。
他們的眼神復雜,有幸災樂禍,有好奇,也有那么一絲絲的畏懼。
王老師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似乎覺得,李訥的沉默是一種更高級的蔑視,一種頑固不化的挑釁。
從第一次質疑教材,到這一次“褻瀆”頌歌,這個叫李訥的女孩,在她眼里,已經成了一個思想有嚴重問題的“壞分子”。
這種學生,她絕對不能容忍。
這不僅僅是課堂紀律的問題,這是一個立場問題,一個態度問題!
她盯著李訥那張倔強地低垂著的小臉,怒火燒到了頂點。
她感覺自己的權威,自己的信仰,乃至自己所代表的整個新時代的教育理念,都被這個沉默的女孩無情地踐踏了。
必須要用最嚴厲的手段,來糾正這個錯誤。
必須要讓這個女孩,和她背后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庭,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好,好,好。”
王老師怒極反笑,她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冰冷得像冬天的寒風。
“你不是不說話嗎?你不是覺得你爸爸說的都對嗎?”
她向后退了一步,指著門口,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出了那句幾乎要掀翻屋頂的話。
“去!把你爸爸叫來!我倒要當面問問他,他是怎么教育出你這樣的女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