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蒙馬特區的小畫廊里,午后的陽光透過百葉窗斜斜灑在木質地板上。
畫廊老板皮埃爾小心翼翼地將那幅剛收到的油畫翻轉過來,準備檢查畫布的品質。
當他的目光落在畫布背面時,瞳孔驟然收縮,手中的放大鏡差點掉落在地。
那里,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中文字跡,像是某種暗語,又像是絕望的吶喊。
十一年來,那個叫陳浩宇的中國畫家每月都會寄來一幅畫,從未間斷。
現在,皮埃爾終于明白了什么。
01
陳浩宇站在塞納河邊,手里握著剛買的顏料,秋風吹得他的圍巾飄起。
十一年了,巴黎的每一個季節他都經歷過無數次,可故鄉的味道卻越來越淡。
"又要畫什么?"身邊的室友李浩然問道,他是個在巴黎學音樂的年輕人,比陳浩宇小了近十歲。
"還是老樣子。"陳浩宇淡淡地說,目光望向遠方,"畫給家里看的。"
回到位于十八區的小公寓,陳浩宇熟練地支起畫架。
這間不到三十平米的房間里,到處都是畫具和顏料的味道,墻上貼著幾張從國內寄來的照片,已經有些發黃。
"哥,你每個月都畫,家里人看得過來嗎?"李浩然一邊練琴一邊問。
陳浩宇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調著顏料。
他想起剛來巴黎時的雄心壯志,想要在這個藝術之都闖出一片天地,想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中國畫家的實力。
可現實總是殘酷的。
十一年過去了,他依然只是個在小畫廊里打零工的無名畫家,偶爾賣出幾幅畫勉強維持生計。
"媽媽又來電話了。"李浩然遞過手機,"她問你什么時候回去。"
陳浩宇接過電話,聽到母親王秀英熟悉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浩宇啊,媽媽收到你上個月的畫了,畫得真好。村里人都說你在國外當了大畫家呢。"
"媽,我..."陳浩宇想說什么,卻發現喉嚨哽住了。
"你爸的腿最近又不好了,醫生說要做手術。不過你別擔心,家里還有些積蓄。你在那邊好好畫畫,別為家里操心。"
掛斷電話后,陳浩宇久久地坐在畫架前。
他想起父親陳志強年輕時為了供他學畫,在工地上摔傷了腿,至今還留著后遺癥。
想起母親為了給他攢學費,每天早上四點就起床去菜市場賣菜。
想起他們對鄰居們說起兒子時那驕傲的神情。
可他們不知道,那個在他們心中已經成功的兒子,其實還在為下個月的房租發愁。
"我要畫一幅特別的。"陳浩宇突然說道。
李浩然停下手中的琴,看著他:"什么特別的?"
"一幅能讓他們真正理解我的畫。"
陳浩宇拿起畫筆,在畫布上輕輕勾勒。
這一次,他要畫的不是那些為了迎合畫廊老板口味的風景畫,而是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東西。
夜色漸深,房間里只有畫筆與畫布摩擦的聲音。
李浩然早已睡下,陳浩宇還在那里畫著,像是要把這十一年來所有的委屈、思念、和不甘都畫進去。
02
第二天一早,陳浩宇就來到了蒙馬特區的那家小畫廊。
畫廊老板皮埃爾是個五十多歲的法國人,留著花白的胡子,總是戴著一副老花鏡。
"早安,陳。"皮埃爾用生硬的英語打招呼,"又有新作品了?"
"是的。"陳浩宇小心地拿出昨晚完成的畫作。
這是一幅描繪中國鄉村黃昏的油畫,遠山如黛,炊煙裊裊,一個老人坐在院子里望著遠方。
皮埃爾戴上眼鏡仔細端詳著畫作,不時點頭稱贊。
"很好,很有東方韻味。這種風格在巴黎很受歡迎。"皮埃爾說道,"我可以幫你寄給那些老客戶。"
陳浩宇點點頭,心里卻五味雜陳。
他知道皮埃爾說的老客戶,其實就是一些喜歡收藏異國風情畫作的法國人,他們買畫并不是因為真正理解藝術,而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品味。
"對了,陳。"皮埃爾忽然想起什么,"我一直很好奇,你為什么總是在畫布背面寫些什么?"
陳浩宇愣了一下,沒想到皮埃爾會注意到這個細節。
"只是...一些個人的記錄。"他含糊地回答。
皮埃爾似乎想要繼續問下去,但看到陳浩宇不太愿意說的樣子,就沒有再追問。
離開畫廊后,陳浩宇走在巴黎的街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這座城市給了他太多,也奪走了太多。
他想起剛來巴黎時,每天都會給家里寫信,詳細描述這里的一切。
后來信越寫越短,電話也越打越少。
不是因為他不想家,而是因為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面對家人的期待。
"浩宇哥!"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陳浩宇回頭看去,是同鄉會的會長張偉強。
"偉強,你怎么在這里?"
"我剛從中國城回來,買了些家鄉的調料。"張偉強提著一個大袋子,"對了,下周同鄉會聚餐,你來不來?"
陳浩宇猶豫了一下:"我看看吧,最近比較忙。"
"你啊,總是這樣。"張偉強拍拍他的肩膀,"在異國他鄉,我們這些同胞應該多聚聚。而且,我聽說最近有個國內的畫廊老板要來巴黎,專門收購中國畫家的作品。"
陳浩宇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叫王建國,在北京開了好幾家畫廊。聽說這次來是想找一些有實力的海外中國畫家合作。"
這個消息讓陳浩宇興奮不已。
如果能夠得到國內畫廊的認可,不僅意味著經濟上的改善,更重要的是,他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家人,他在巴黎的這些年沒有白費。
"你能幫我引薦一下嗎?"陳浩宇問道。
"當然可以。不過你得準備一些代表作品,王老板的眼光很高。"
回到家里,陳浩宇開始翻看自己這些年來的畫作。
每一幅畫都記錄著他在巴黎的點點滴滴,有初來時的興奮,有失意時的沮喪,有思鄉時的眷戀。
他突然想到,也許是時候讓家人看到真正的自己了。
不是那個在他們想象中已經功成名就的兒子,而是這個還在為夢想掙扎的普通人。
03
王建國的到來在巴黎的中國藝術圈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這個五十多歲的北京畫廊老板,穿著得體的西裝,戴著金絲眼鏡,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的模樣。
同鄉會為他舉辦的見面會在一家中餐廳舉行,來了二十多個在巴黎的中國畫家。
陳浩宇提著自己精心挑選的三幅畫作,忐忑不安地走進餐廳。
"各位朋友,我這次來巴黎,就是想尋找真正有實力的中國畫家。"王建國舉著酒杯說道,"我們中國人的作品,應該讓世界看到我們的文化底蘊。"
大家紛紛鼓掌,氣氛很是熱烈。
"王老板,我想請您看看我的畫。"一個年輕畫家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的作品。
王建國接過畫仔細端詳,不時點頭:"不錯,有功底。但是缺少一些獨特的東西。"
一個接一個,畫家們都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
王建國的評價都很中肯,但陳浩宇能感覺到,他似乎還沒有找到真正讓他滿意的作品。
"浩宇,你的畫呢?"張偉強在旁邊催促道。
陳浩宇深吸一口氣,拿出自己的畫作。
第一幅是他剛來巴黎時畫的埃菲爾鐵塔,充滿了異國風情。
第二幅是塞納河邊的夕陽,技法嫻熟,色彩豐富。
第三幅是他最近完成的鄉村黃昏,情感飽滿,意境深遠。
王建國一幅一幅地看著,表情逐漸嚴肅起來。
"陳先生,你在巴黎多長時間了?"
"十一年。"陳浩宇回答。
"十一年..."王建國若有所思,"你的技法很成熟,但是我感覺你的畫里缺少了什么。"
"缺少什么?"陳浩宇心里一沉。
"缺少真實的情感。"王建國直視著他的眼睛,"我看過太多海外畫家的作品,他們總是想要迎合市場,迎合觀眾,卻忘記了最重要的東西——真實的自己。"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敲在陳浩宇心上。
他想起自己這些年來為了生計,為了迎合畫廊老板的口味,畫了多少違心的作品。
"王老板說得對。"陳浩宇苦笑道,"我確實迷失了自己。"
"不過,我在你的畫里看到了潛力。"王建國話鋒一轉,"如果你能畫出真正觸動人心的作品,我愿意給你機會。"
"什么樣的作品?"
"能夠讓人看到真實的你的作品。不是為了迎合任何人,而是為了表達你內心最深處的東西。"
聚會結束后,陳浩宇一個人走在塞納河邊。
夜色中的巴黎依然美麗,但他的心情卻格外沉重。
王建國的話讓他開始反思這些年來的創作。
他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功利?什么時候開始忘記了自己最初的夢想?
回到家里,李浩然正在練琴,優美的旋律在房間里回蕩。
"怎么樣?那個王老板怎么說?"李浩然問道。
"他說我的畫缺少真實的情感。"陳浩宇坐在沙發上,疲憊地揉著太陽穴。
"也許他說得對。"李浩然停下手中的琴,"我記得你剛來巴黎時,畫的那些畫充滿了激情和夢想。現在的畫雖然技法更好了,但總覺得少了什么。"
陳浩宇想起自己剛來巴黎時的那些畫作,那時候他雖然技法稚嫩,但每一筆都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也許我應該重新開始。"他喃喃自語。
"重新開始什么?"
"重新學會如何誠實地面對自己。"
04
接下來的幾天,陳浩宇沒有急著動筆,而是在巴黎的各個角落游走。
他重新審視這座他生活了十一年的城市,試圖找回最初的感動。
在盧浮宮里,他站在《蒙娜麗莎》前,想起第一次看到這幅畫時的震撼。
在圣心教堂前,他想起剛來巴黎時每個周末都會來這里,只是為了感受這座城市的文化氛圍。
在蒙馬特區的小巷里,他想起那些為了藝術而貧困潦倒的畫家們,想起他們眼中的堅定和不屈。
"也許我應該給家里寫封信。"他想。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再也揮之不去。
他已經很久沒有給家里寫信了,總是用各種借口推脫。
回到家里,陳浩宇拿出信紙,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寫什么。
該怎么告訴父母,他們引以為豪的兒子其實還在為生計發愁?
該怎么告訴他們,他寄回去的那些畫作,其實都是為了迎合市場而畫的?
該怎么告訴他們,他在巴黎的這十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迷茫和困頓中度過?
"親愛的爸爸媽媽..."他寫下開頭,卻發現手在顫抖。
最終,他還是沒有寫完那封信。
第二天,他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浩宇啊,你爸爸的手術很成功,醫生說恢復得不錯。"王秀英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不過醫藥費花了不少,家里的積蓄都用完了。"
"媽,我..."陳浩宇想說自己可以寄錢回去,但想到自己銀行賬戶里的余額,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別擔心,媽媽可以多賣些菜,很快就能賺回來。你在那邊好好畫畫,別為家里操心。"
"媽,我想回去看看爸爸。"
"回來?"王秀英的聲音里帶著驚訝,"你不是說在那邊有很多工作要做嗎?而且機票那么貴..."
"我想回去。"陳浩宇堅決地說。
"可是...你的畫展怎么辦?不是說下個月要開個人畫展嗎?"
陳浩宇愣住了。
他想起自己為了讓父母放心,編造了很多謊言。
什么個人畫展,什么大訂單,什么知名畫廊的邀請,全都是假的。
"畫展...可以推遲。"他艱難地說道。
掛斷電話后,陳浩宇癱坐在沙發上。
他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陷入了謊言的泥潭,越掙扎越深。
"哥,你還好嗎?"李浩然關心地問道。
"我想畫一幅真正的畫。"陳浩宇突然說道。
"什么樣的畫?"
"一幅能夠讓我重新認識自己的畫。"
陳浩宇走到畫架前,拿起畫筆。
這一次,他要畫的不是為了迎合任何人,而是為了自己。
他想起父親陳志強年輕時的樣子,想起他在工地上揮汗如雨的身影。
想起母親王秀英每天早起晚歸的辛苦,想起她為了給他攢學費而節衣縮食的樣子。
想起自己離開家時,他們眼中的不舍和期待。
畫筆在畫布上飛舞,顏料在他的手中變成了情感的載體。
這一次,他畫的不是巴黎的風景,也不是異國的風情,而是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感受。
05
一個月后,陳浩宇完成了那幅畫。
畫面上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背影,他站在機場的落地窗前,望著遠方的天空。
男人的肩膀微微顫抖,手中緊握著一張機票。
在他的身邊,是一個行李箱,上面貼著各種國外的標簽。
整幅畫的色調偏暗,但在男人的眼中,有一點微弱的光芒。
"這是你畫過的最好的作品。"李浩然站在畫前,久久不語。
"你真的這么認為?"陳浩宇問道。
"是的。我能從這幅畫里感受到你的痛苦、你的掙扎、還有你的希望。"
陳浩宇點點頭,他知道李浩然說得對。
這幅畫畫的就是他自己,那個在異國他鄉漂泊了十一年的自己。
"我要把這幅畫寄給家里。"他說。
"寄給家里?"李浩然有些驚訝,"你不是說要給王老板看嗎?"
"我想先讓家人看到真正的我。"
陳浩宇小心地將畫包好,準備寄回國內。
但在郵局門口,他卻猶豫了。
這幅畫會讓父母看到他內心的痛苦和掙扎,會讓他們知道他們引以為豪的兒子其實并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成功。
他們會失望嗎?會后悔當初支持他出國嗎?
"陳先生?"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陳浩宇回頭看去,是王建國。
"王老板,您怎么在這里?"
"我剛從一個畫展回來,看到你在這里。"王建國看了看他手中的包裹,"又有新作品了?"
陳浩宇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讓王建國看看這幅畫。
"這是我最新完成的作品。"
王建國接過畫,小心地拆開包裝。
當他看到畫面時,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