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了嗎?天津衛估衣街后頭大雜院的陳秀蓮,就為了口吃的,差點把命給丟了!”
這事兒在民國二十三年的秋天,傳得沸沸揚揚。
都說她是被逼上了絕路,吃了一樣不該吃的東西。
就連行醫幾十年的老郎中看了,都嚇得慘白了臉,連連驚呼……
民國二十三年,天津衛的秋天來得格外早,風里已經帶著刮骨頭的涼氣。
住在估衣街后頭大雜院里的陳秀蓮,覺得這風是從她心里頭吹出來的,吹得她從里到外都涼透了。
她的男人老李,一年前跟著商隊去關外闖蕩,說是要掙大錢回來給她和兒子小虎過好日子。可信兒斷了,錢也沒見著一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家里那點可憐的積蓄,早就被小虎的病給掏空了。這孩子打入秋起就一直咳,一聲聲的,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臉蠟黃蠟黃的,瘦得脫了形,原來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也變得灰蒙蒙的,沒什么神采。
陳秀蓮每天就靠給大戶人家漿洗衣裳掙幾個銅板,可這點錢連買米都緊巴巴的,更別提抓藥了。前街同仁堂的坐堂大夫說了,小虎這是肺癆的底子,得用好藥溫養著,不然拖下去,人就廢了。
“廢了”,這兩個字像兩根釘子,死死釘在陳秀令的心上,一想起來就疼得鉆心。
這天下午,她剛把洗好的一大盆衣裳晾上,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回到自己那間又暗又潮的小屋,一股霉味混著藥渣子的苦味就撲面而來。
小虎躺在床上,又咳了起來,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像只受了驚嚇的小貓。
“媽……”他虛弱地叫了一聲。
陳秀蓮趕緊撲過去,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燙。可她知道,這病最磨人,白天看著還好,一到晚上就鬧騰。她端過床頭的碗,里面是半碗清得能照見人影兒的米粥。
“小虎,再喝點,喝了才有力氣。”她的聲音放得又輕又柔,生怕驚著孩子。
小虎搖搖頭,把臉埋進那床又舊又薄的被子里,悶悶地說:“媽,沒味兒,不想喝。”
陳秀令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孩子想吃點有味兒的東西,可她上哪兒弄去?兜里比臉還干凈,昨天買米還欠了米鋪老板兩個銅板。
她坐在床邊,看著墻角那只空空的藥罐子,心里頭一陣陣地發慌。男人不在,孩子病重,這日子可怎么熬下去?她一個女人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就在這時,院子里突然“轟”的一聲炸開了鍋,吵吵嚷嚷的,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快來看啊!好家伙,這是個什么東西!”是院里張屠戶的大嗓門。
“哎喲我的媽呀,這蛇怎么長得這么怪!”這是對門李嫂子的尖叫。
蛇?
陳秀蓮心里一動。
她也顧不上難受了,趕緊給小虎掖好被角,叮囑道:“媽出去看看,你乖乖躺著。”說完,她推開門就擠進了人群。
院子中央的空地上,張屠戶手里拎著根木棒,棒子下頭死死壓著一條蛇。說它是蛇,又有點奇怪。那蛇約莫有成人胳膊粗細,通體烏黑,但在日頭底下,鱗片卻泛著一股說不出的暗紅色光澤。最邪乎的是,這蛇的腦袋上頭,竟然長了一個肉瘤子,跟大公雞的雞冠似的,也是紅艷艷的。
蛇已經被打死了,軟趴趴地癱在地上,但那股子兇悍又詭異的氣息,還是讓圍觀的街坊鄰居們離得遠遠的,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張屠戶,膽子是真大,這玩意兒也敢打。”
“可不是嘛,看著就瘆人。這蛇怕不是成精了吧?”
院里年紀最大的王媽,拄著拐杖,瞇著老花眼看了半天,一個勁兒地搖頭:“作孽,作孽喲!這種異形怪東西,打不得,更吃不得!這是兇兆,是老天爺的警示!”
王媽在院里住了幾十年了,懂得多,說話也有些分量。她這么一說,好些人臉上都露出了懼怕的神色。
張屠戶卻“呸”的一聲,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渾不在意地說:“兇兆個屁!老子殺豬宰羊半輩子,還怕一條長歪了的蛇?我瞅著這東西肥得很,燉鍋湯,肯定大補!”
他這話一出,有幾個膽大嘴饞的男人眼睛就亮了。這年頭,肚子里缺油水,能有口肉吃,那可是天大的美事。
“大補?”
這兩個字像錘子一樣,重重地砸在了陳秀蓮的心上。她不由自主地往前湊了湊,死死盯著那條蛇。
她想起村里的老人說過,蛇是“小龍”,大補元氣,特別是對肺不好的人,蛇膽、蛇肉都是上好的補藥。小虎的病,不就是元氣虧空,肺里虛弱嗎?要是……要是能給他吃點蛇肉,會不會病就好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野草一樣在她心里瘋狂地長。
她看著那條蛇,眼睛里冒出光來。這哪里是什么兇兆,這分明是老天爺可憐她,給她兒子送來的救命藥啊!
張屠戶見沒人敢接茬,正覺得無趣,一扭頭,看見了陳秀蓮那直勾勾的眼神。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怎么著,秀蓮妹子,想要?”
陳秀蓮的臉“唰”一下就紅了,像是被人看穿了心事。她低下頭,兩只手緊張地絞著自己的衣角,小聲說:“張大哥,我……我……”
“嗨,有啥不好意思的。”張屠戶把木棒一扔,蹲下身子,一把抓起那條死蛇的尾巴,掂了掂,“分量不輕。你要是想要,給兩個大洋,整條都歸你。”
兩個大洋?
陳秀蓮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別說兩個大洋,她現在連兩個銅板都拿不出來。
院里的人看她的窘迫樣,都心知肚明。有人嘆氣,有人搖頭。這陳秀蓮也是個可憐人,男人靠不住,自己拉扯個病孩子,不容易。
王媽走過來,拉了拉陳秀蓮的袖子,勸道:“秀蓮啊,聽王媽一句勸。這東西來路不明,長得又怪,可不是什么好東西。別為了給孩子治病,反倒招了災。咱們窮人,還是安安分分的好。”
陳秀蓮知道王媽是好意,可她聽不進去。安分?她還不夠安分嗎?可安分換來了什么?換來的是男人的杳無音信,是兒子的日漸衰弱。她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小虎就沒命了!
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自己亂蓬蓬的頭發上。她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猛地抬起手,從發髻里拔出了一根銀簪子。
那簪子是她娘留給她的遺物,也是她渾身上下唯一值錢的東西了。簪子是足銀的,樣式雖然舊了,但分量不輕。簪頭雕了一朵小小的蓮花,跟她的名字“秀蓮”正相配。當年她丈夫老李第一次見她,就夸這簪子好看,人比簪子更好看。
“張大哥,”陳秀蓮舉著簪子,手微微發抖,聲音卻異常堅定,“我沒大洋。這根銀簪子,你看看,能不能換你一段蛇肉?”
她不敢要整條,只求能換一小段,給兒子熬碗湯就行。
張屠戶接過簪子,放在手心里掂了掂,又用牙咬了一下,眼睛一亮:“嘿,好東西,是足銀的。行!看在街坊一場,也看你個女人家不容易,這條蛇你拿走一半!”
說著,他抄起殺豬刀,“唰唰”幾下,就把蛇從中斬斷,將后半截扔給了陳秀蓮。
“拿著吧!”
蛇肉又沉又涼,陳秀蓮用破布胡亂包了,緊緊抱在懷里,好像抱著的不是一塊肉,而是兒子的命。她不敢看周圍人復雜的眼神,也顧不上聽王媽在身后的連聲嘆息,低著頭,快步跑回了自己的小屋。
關上門,隔絕了院子里的嘈雜,陳秀蓮的心還在“怦怦”地跳。
她把蛇肉放在案板上,看著那烏黑發亮的鱗片,心里既害怕又激動。她沒殺過生,更沒收拾過蛇。那滑膩膩的觸感讓她有些反胃,但一想到小虎,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找出家里唯一一把還算鋒利的菜刀,學著張屠戶的樣子,笨手笨腳地開始剝皮、去內臟。蛇血流了出來,帶著一股濃重的腥氣,熏得她頭暈。
就在這時,一陣恍惚。她仿佛又看到了丈夫老李。
那是在他們剛成親不久,也是這樣一個秋天。老李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只老母雞,說是要給她補身子。他也是這樣,在小院里,笨手笨腳地殺雞、褪毛,弄得自己一身雞毛和血水。
她當時還笑他:“你一個大男人,怎么干活這么不利索?”
老李憨厚地笑著,一邊擦著汗一邊說:“我這不是心疼你嘛。秀蓮,你等著,等我發了財,就給你買個大宅子,再雇幾個丫鬟伺候你,保準讓你過上好日。你這雙手,可不是用來干這些粗活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著光,那光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媽?”
小虎的聲音把陳秀蓮從回憶里拉了回來。她一激靈,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她趕緊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擠出一個笑容:“哎,小虎,媽在呢。媽今天給你弄好吃的,給你燉肉湯喝!”
她把蛇肉剁成小塊,找出了家里僅剩的幾片姜,一起扔進鍋里,又舀了幾瓢清水,架在小泥爐上,點火開燉。
隨著火苗舔舐著鍋底,鍋里的水慢慢熱了,一股奇異的香味開始在小屋里彌漫開來。這香味很特別,既有肉類的醇厚,又夾雜著一絲草藥般的清香,壓過了蛇肉本身的腥氣。
陳秀蓮聞著這味道,心里的石頭也落了地。她想,這么香,肯定是大補的東西,老天爺沒騙她。
湯在鍋里“咕嘟咕嘟”地翻滾著,白色的熱氣氤氳了整個小屋。陳秀蓮守在爐子邊,時不時地用勺子撇去浮沫。她看著鍋里翻滾的蛇肉,心里五味雜陳。她想起了丈夫的承諾,想起了兒子的病,想起了那根再也要不回來的銀簪子。這一鍋湯,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湯足足熬了一個多時辰,熬到雪白濃稠,香氣撲鼻。
陳秀蓮盛了一碗出來,小心翼翼地吹涼了,才端到床邊。
“小虎,來,喝湯。”
或許是聞到了香味,小虎的精神頭看起來比下午好了些。他掙扎著坐起來,看著碗里乳白色的肉湯和燉得爛爛的蛇肉,使勁咽了口唾沫。
“媽,真香。”
陳秀蓮把一塊蛇肉夾到他嘴邊:“快吃,吃了病就好了。”
小虎張開嘴,小心地咬了一口。蛇肉燉得極爛,入口即化。他慢慢地嚼著,眼睛亮了:“媽,好吃。”
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陳秀蓮懸著的心徹底放下了。她又給兒子夾了幾塊,直到小虎說吃飽了,她才把剩下的小半碗湯和幾塊肉端過來,自己三口兩口地喝了下去。
她也要補補。她要是累垮了,這個家就真的塌了。
蛇肉的味道確實不錯,吃下去之后,肚子里暖烘烘的,一股熱流順著四肢百骸散開,連日來的疲憊和寒冷似乎都被驅散了。
“真是好東西。”陳秀蓮心里感嘆著。
吃完飯,她收拾了碗筷,又給小虎擦了臉和手,哄他睡下。許是吃了肉有了力氣,小虎今晚沒怎么咳,很快就睡熟了,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陳秀蓮坐在床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看著兒子安詳的睡臉,幾個月來第一次感到了輕松。她想,也許明天,小虎的病就能好起來。等他好了,她就更賣力地干活,攢點錢。說不定哪天,老李就回來了呢……
帶著這份美好的期盼,她吹熄了油燈,和衣躺在了小虎身邊。
然而,她不知道,這碗救命的蛇羹,正要把她推向一個更恐怖的深淵。
夜深了,大雜院里一片寂靜,只剩下秋蟲在墻角不知疲倦地叫著。
陳秀蓮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是那種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陰冷,任憑她把被子裹得多緊都無濟于事。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咯咯”作響。
“冷……”她喃喃自語著,蜷縮成一團。
可這股冷勁兒沒持續多久,一股洶涌的熱浪就從身體內部猛地竄了上來。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人扔進了滾燙的蒸籠,渾身上下的皮膚都在灼燒。冷和熱,就這么在她身體里反復拉鋸,折磨得她死去活來。
她想喊,喉嚨里卻像是堵了團棉花,只能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呻吟。她想動,四肢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不聽使喚。
黑暗中,她的意識開始模糊。她好像看到了那條被打死的黑蛇,它那雙沒有瞳孔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頭上紅色的肉冠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你吃了我……你吃了我……”一個陰冷的聲音在她腦子里回響。
“不!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陳秀蓮在心里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揮舞著手臂,想要趕走那條蛇的幻影,卻只打翻了床頭的茶碗。
“哐當”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睡在旁邊的兒子小虎被驚醒了。
“媽?媽你怎么了?”小虎揉著眼睛坐起來,借著月光,他看到母親在床上痛苦地扭動著,臉上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扭曲的表情。
他嚇壞了,伸手去摸媽媽的額頭。
“啊!”小虎驚叫一聲,像觸電一樣縮回了手。媽媽的額頭燙得嚇人,比灶膛里的炭火還要燙!
“媽!你醒醒!媽!”小虎拼命地搖晃著陳秀蓮,可她除了痛苦的呻吟,沒有任何反應。
孩子的哭喊聲和東西摔碎的聲音,終于驚動了住在隔壁的王媽。
“誰啊?大半夜的不睡覺,折騰什么呢?”王媽披著衣服,趿拉著鞋,不耐煩地打開了門。
“王奶奶!王奶奶!你快來看看我媽!”小虎帶著哭腔的呼救聲從陳秀蓮屋里傳出來。
王媽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她趕緊點亮一盞油燈,推開了陳秀蓮的房門。
一進屋,一股灼人的熱氣就撲面而來。只見陳秀蓮躺在床上,滿臉通紅,雙眼緊閉,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渾身大汗淋漓,把身下的褥子都浸濕了一大片。
“秀蓮!秀蓮!”王媽把油燈湊近了,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也是被燙得一哆嗦。
“我的老天爺,這是發的什么燒?怎么這么厲害!”王媽慌了神。
她再低頭一看,借著昏黃的燈光,赫然發現陳秀蓮的脖子和手臂上,不知何時冒出了一片片指甲蓋大小的紅斑!那紅斑的顏色也怪,不是普通的紅色,而是像血一樣鮮艷,紅得發紫,看著就讓人心驚肉跳。
王媽的腦子“嗡”的一下。她想起了下午那條長相怪異的黑蛇,想起了自己苦口婆心的勸告。
“作孽啊!我早就說了,那東西吃不得,吃不得啊!”王媽急得直拍大腿,嘴里不停地念叨。
她看著旁邊嚇得直哭的小虎,趕緊說道:“孩子,別哭了!快,得趕緊去請大夫!你媽這病來得太兇了!”
可這深更半夜的,上哪兒請大夫去?
王媽當機立斷,對著院子里就扯著嗓子喊了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秀蓮家出事了!”
大雜院里住著,鄰里之間就算平時有些小摩擦,真遇到事了,誰也不會袖手旁觀。很快,張屠戶、李嫂子,還有幾個男人都披著衣服跑了出來。
眾人一進屋,看到陳秀蓮那個樣子,也都嚇了一跳。
“這……這是怎么了?”
“下午看著還好好的啊!”
王媽把情況一說,尤其提到那條怪蛇,院里頓時一片死寂。下午還覺著蛇肉香的幾個男人,臉上都露出了后怕的表情。
“別愣著了!救人要緊!”張屠戶畢竟見過些場面,他吼道:“老孫頭,你家有板車,快,拉出來!咱們把秀蓮送到前街的孫大夫那里去!”
“對對對,找孫大夫!他醫術高!”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燒得不省人事的陳秀蓮抬到板車上,蓋上幾床被子。張屠戶和另外兩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拉著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前街的“回春堂”藥鋪跑去。
王媽則留在家里,抱著嚇壞了的小虎,不住地安慰著,可她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望著板車消失在黑暗的胡同盡頭,心里一遍遍地祈禱:老天爺保佑,可千萬別出事啊……
“回春堂”的孫大夫,是個年過花甲的老中醫。在天津衛這一片行醫幾十年,醫術精湛,經驗豐富,什么疑難雜癥沒見過?尋常的頭疼腦熱,他搭眼一看,心里就有數了。
這天夜里,他早就睡下了,卻被一陣急促的砸門聲給驚醒。
“孫大夫!孫大夫!救命啊!”
孫大夫披上衣服,點亮燈,打開門一看,只見張屠戶幾個大男人,個個滿頭大汗,一臉焦急。他們身后,一輛板車上還躺著個人。
“慌什么!出什么事了?”孫大夫沉聲問道,自有一股鎮定的氣場。
“孫大夫,您快給看看吧!是院里的陳秀蓮,下午還好好的,半夜里突然就發起高燒,人都燒糊涂了!”張屠戶喘著粗氣說。
孫大夫眉頭一皺,讓人把陳秀蓮抬進了藥堂里間的病床上。
他走到床邊,先是看了一眼陳秀蓮的面色,潮紅異常,是典型的高熱之癥。他伸出三根干瘦但有力的手指,搭在了陳秀蓮的手腕上。
這一搭脈,孫大夫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脈象洪大而數,如滾珠般沖擊著他的指尖,這是熱毒攻心之兆。而且這股熱毒異常兇猛霸道,絕非普通的風寒感冒。
“她今天都吃了些什么?”孫大夫一邊號脈,一邊頭也不抬地問。
張屠戶在一旁,有些心虛,支支吾吾地沒敢說話。
還是跟來的李嫂子快人快語,把下午院子里打死怪蛇,陳秀蓮用銀簪子換了蛇肉給孩子和自己燉湯喝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蛇?”孫大夫的眼睛猛地睜開了,追問道:“什么樣的蛇?”
“就……就是一條黑蛇,比胳膊還粗,頭上……頭上還長了個跟雞冠子一樣的紅瘤子……”李嫂子結結巴巴地形容著。
孫大夫聽完,臉色就有些變了。他松開號脈的手,沉著臉說:“把她袖子拉起來,我看看。”
旁邊的人趕緊照做,將陳秀蓮的衣袖往上一拉,露出了她整條胳膊。
借著油燈的光,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陳秀蓮那條原本還算白皙的胳膊上,布滿了那種鮮紅得發紫的斑點,密密麻麻的,像是有人用血點上去的一樣,觸目驚心。
孫大夫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死死地盯著那些紅斑,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度恐怖的東西。他行醫一輩子,見過的怪病不計其數,發熱出疹子的病人也治好過不知多少,可沒有一種疹子,是長成這個樣子的!
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手里的油燈都晃了一下,燈光在墻上投射出他搖曳不定的身影。
他顫抖著伸出手,似乎想去觸摸那些紅斑,但手到半空又猛地縮了回來,像是怕沾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屋子里的人都被孫大夫這反常的舉動給弄蒙了。在他們印象里,孫大夫永遠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沉穩模樣,何曾有過如此失態的時候?
“孫……孫大夫,她這……到底是什么病啊?”張屠戶壯著膽子問了一句。
孫大夫沒有回答,只是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他猛地轉過身,死死地瞪著張屠戶和李嫂子,那眼神里充滿了驚駭與不敢置信。
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屋子里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終于,孫大夫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聲音都變了調。他指著病床上的陳秀蓮,瞬間慘白了臉,驚呼道:
“這都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