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聽我解釋……你先聽我解釋行不行!”
林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了父親林國強的大腿,哭得涕泗橫流。
客廳里站著一家三口,氣氛卻冷得像冰窖。
林國強渾身發抖,指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嘴唇哆嗦著,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滾!”
他用盡全身力氣,吼聲像是打雷,震得窗戶玻璃都在嗡嗡作響。
“我沒你這個兒子!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滾!”
林凡死死地抱著他不放,哭喊著:“爸,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打我,你罵我,怎么都行,你別趕我走……”
“我打你?我打你都嫌臟了我的手!”林國強一腳踹開他,通紅的眼睛里全是失望和怒火,“我們林家到底造了什么孽,養出你這么個東西!你滾!死在外面,也別進我家的門!”
事情,要從三天前的那個早上說起。
01.
三天前的早上七點。
林國強已經穿戴整齊,坐在飯桌上“呼嚕呼?!钡睾戎?。他是一家國營工廠的老鉗工,上班幾十年,從沒遲到過。
他看了一眼緊閉的臥室門,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翠華,這都幾點了?林凡那小子還不起來?”他把手里的搪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發出“當”的一聲。
廚房里,系著圍裙的張翠華連忙端著一盤咸菜走出來,賠著笑臉說:“著什么急,讓孩子多睡會兒唄,年輕人覺多?!?/p>
“覺多?他都二十了,不是兩歲!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林國強聲音不大,但充滿了火藥味,“鎮上武裝部通知了,今天上午九點,所有報名的適齡青年,統一到縣醫院參加征兵體檢!這事能睡過去?”
張翠華把咸菜碟子放在他面前,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小聲說:“我記得呢,我記得呢。這不是時間還早嘛……”
“早?”林國強瞪了她一眼,“從咱家走到縣醫院,不得半個鐘頭?再說了,當兵是多光榮的事,得拿出個精氣神來!你看看他那個樣子,整天賴在床上,像什么東西!”
“行了行了,你少說兩句?!睆埓淙A一邊說,一邊走到臥室門口,輕輕敲了敲門,“小凡,兒子,該起了啊,今天要去體檢。”
里面沒動靜。
她又敲了敲:“小凡,聽見沒?”
“知道了……”過了好半天,里面才傳來一聲含含糊糊、極不情愿的回應。
林國強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就上來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你就是這么慣著他的!慈母多敗兒,早晚有一天,他得被你慣廢了!”
“你沖我發什么火?”張翠華也來了氣,轉身對著他,“兒子從小到大,你管過幾天?除了罵就是罵,你跟他好好說過一句話嗎?”
“我罵他,是為他好!男孩子不罵不成器!”
“為他好?為他好你就……”張翠華話說到一半,突然又咽了回去,眼神躲閃了一下,嘆了口氣,像是藏著什么天大的心事,不想說出來。
她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林國強心里更是煩躁。
就在這時,臥室門開了。
林凡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雞窩頭,打著哈欠走了出來,身上還穿著那件印著卡通圖案的舊睡衣。
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劍拔弩張的父母,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吵什么啊一大早的……”
說完,他拉開椅子坐下,拿起一個饅頭就往嘴里塞。
林國強強壓著怒火,坐回他對面,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紅頭文件,拍在桌子上。
“征兵體檢通知書。吃完飯,趕緊換衣服,我送你去?!?/p>
林凡啃著饅頭,眼皮都沒抬一下,嘴里咕噥著:“我不去。”
“你說什么?”林國強以為自己聽錯了。
林凡把嘴里的饅頭咽下去,抬起頭,看著他爹,一字一句地重復道:“我說,我不去當兵了?!?/p>
空氣瞬間凝固了。
張翠華愣住了,手里的鍋鏟掉在了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林國強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紅變成了醬紫色。他死死地盯著兒子,像是要從他臉上盯出個窟窿來。
“你再說一遍?”
02.
“我不去當兵。”林凡的聲音小了點,但態度還是很堅決。
“為什么?!”林國強低吼道,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岀來,“當兵!這是多光榮的事!你爺爺是老兵,你爹我當年要不是成分問題,也早穿上軍裝了!這機會多難得,咱家托了多少關系才讓你報上名的,你說不去就不去?”
“反正我就是不想去?!绷址舶杨^扭到一邊,不看他爹。
“你給我個理由!”林國強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
“我……我身體不好?!绷址脖锪税胩?,憋出這么一句話。
“身體不好?”林國強氣得笑了起來,“你一天能吃三碗飯,熬夜打游戲到半夜三點,你說你身體不好?我看你是骨頭懶!就是不想去吃苦!”
他說著,指著張翠華:“都是你慣的!”
張翠華急得直掉眼淚,一邊拉著丈夫的胳膊,一邊勸兒子:“小凡,你別跟你爸擰著來啊。當兵多好啊,鍛煉人,在部隊里還能學技術,回來國家給安排工作,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我說了,我身體不舒服,去不了!”林凡突然站了起來,聲音也大了起來。
“哪兒不舒服?”林國強逼視著他,“你要是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今天就是綁,我也得把你綁到醫院去!”
“我……我就是渾身沒勁,老感冒,頭暈……”林凡的眼神飄忽,不敢跟父親對視。
“找理由!全是理由!”林國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氣大得像一把鐵鉗,“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虧心事,不敢去體檢?怕查出來?”
林凡的臉“刷”地一下白了,像是被說中了心事,猛地甩開父親的手。
“你胡說什么!我沒干什么!”他的反應異常激烈。
林國強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他不是傻子,兒子的反常,讓他想起了半年前的一件事。
那次,他半夜起來上廁所,路過兒子房間,發現燈還亮著。他悄悄推開一條門縫,看見林凡正鬼鬼祟祟地在網上跟什么人聊天,聊天的內容他看不清,但兒子臉上一會兒笑一會兒緊張的表情,讓他覺得不對勁。
第二天他問起來,林凡支支吾吾,只說是同學。張翠華也在旁邊打圓場,說孩子大了有自己的隱私,讓他別管太寬。
從那以后,林國強就覺得兒子有事瞞著家里。
“好,你說你身體不好,是吧?”林國強盯著兒子蒼白的臉,冷冷地說,“那正好,今天就去縣醫院,讓解放軍的醫生給你好好查查!要是真有病,咱不當兵,治??!要是沒病,你就是裝的,你就得給我老老實實去體檢!”
他把話說死了,不留一點余地。
“我說了我不去檢查!”林凡梗著脖子喊。
“這事由不得你!”林國強一把抄起桌上的征兵通知書,塞進自己口袋,然后轉身進屋,拿了件外套扔給林凡。
“五分鐘,換好衣服,門口等我。你要是敢跑,我打斷你的腿!”
03.
縣人民醫院體檢中心門口,人山人海。
墻上拉著“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的大紅橫幅,廣播里放著激昂的軍旅歌曲。來送孩子體檢的家長們,臉上都洋溢著驕傲和期待。
只有林家三口,氣氛壓抑。
林國強板著臉,像個門神一樣站在林凡身邊,生怕他跑了。張翠華跟在后面,眼睛紅紅的,手里還拎著個水壺,不停地想跟兒子說話,又被丈夫的眼神給瞪了回去。
“喲,老林,也送兒子來體檢???”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男人笑著走過來,是林國強廠里的同事老王。
“是啊?!绷謬鴱娔樕蠑D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你家兒子真出息!長得又高又壯,肯定能選上!”老王拍了拍林凡的肩膀,一臉羨慕,“我家那小子,是個近視眼,第一輪就給刷下來了。哎,還是你好福氣?。 ?/p>
林國強干笑著,心里卻像被針扎一樣。他看了一眼身邊低著頭、一臉不情愿的兒子,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很快,輪到林凡他們這組了。
測身高、量體重、查視力……林凡都麻木地配合著。
直到最后一項——抽血。
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小護士熟練地拿出針管,用酒精棉球擦了擦林凡的手臂。
冰涼的觸感讓林凡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看著那根明晃晃的針頭,刺破自己的皮膚,扎進血管里。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塑料管,流進了貼著他名字的試管里。
那血,是暗紅色的。
林凡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好了。”護士拔出針頭,用一團干棉球按住針眼,“自己按一會兒?!?/p>
林凡接過棉球,機械地按著,眼睛卻一直盯著那管裝著自己血液的試管,眼神里充滿了恐懼。
林國強在外面等著,看到兒子出來時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心里的火氣又上來了,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發作,只能低聲罵了一句:“沒出息的東西,抽個血怕成這樣!”
張翠華趕緊迎上去,心疼地問:“兒子,沒事吧?是不是頭暈?來,喝口水?!?/p>
林凡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找了個角落的椅子坐下,整個人縮成一團。
04.
等待結果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
林國強在走廊里來回踱步,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腳下很快就丟了一地煙頭。張翠華坐立不安,嘴里念念有詞,不知道在求哪路神仙保佑。
林凡則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著體檢報告發放處的窗口。
“林凡!”
終于,廣播里喊到了他的名字。
一家三口像是被電擊了一樣,同時站了起來。
林國強一個箭步沖到窗口,把手里的憑證遞了進去。
“同志,我兒子林凡的報告?!彼穆曇粢驗榫o張,有點發干。
窗口里的醫生看了他一眼,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幾張報告單,然后說:“你等一下,跟我到這邊辦公室來。”
林國強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一般這種情況,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跟著醫生走進一間小辦公室,張翠華和林凡也跟了進來。醫生關上了門,氣氛頓時變得嚴肅起來。
“你是林凡的父親吧?”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表情很凝重。
“是,我是?!?/p>
醫生拿起一份報告,遞給他,指著最后一欄說:“根據體檢的規定和你兒子的檢測結果,他……不合格,不能參軍。”
“不合格?”林國強腦子“嗡”的一聲,一把搶過報告單,眼睛在上面飛快地掃著。
身高,合格。體重,合格。視力,合格……他一欄一欄地看下去,都是合格。
“醫生,這上面不都寫著合格嗎?怎么會不合格?”他不解地問,聲音都變了調。
醫生嘆了口氣,指著化驗單上的一行小字,說:“問題出在血液檢測上。這一項,HIV抗體,檢測結果是陽性?!?/p>
“嗨……嗨什么V?”林國強文化不高,根本看不懂這個英文縮寫。
“就是……艾滋病。”醫生艱難地吐出了這三個字。
艾滋??!
這三個字像一顆炸雷,在林國強的耳邊炸響。
他手里的那張薄薄的報告單,瞬間變得有千斤重,他拿不穩,“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整個人都懵了,傻傻地站在那里,嘴巴半張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旁邊的張翠華,更是兩眼一黑,身體晃了晃,要不是扶住了墻,當場就得癱下去。她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全場,只有林凡,臉上沒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他只是低著頭,肩膀在微微地顫抖。
這個結果,他早就知道了。
05.
回家的路,三個人誰也沒說話。
天上的太陽明明很烈,林國強卻覺得渾身發冷,從骨頭縫里往外冒寒氣。
一進家門,他反手就把門“哐”地一聲鎖死。
然后他轉過身,一步步走到林凡面前。
“說!”
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凡“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就是開頭的那一幕。
“爸,我錯了……你原諒我……”
“我問你這病是怎么來的!”林國強紅著眼睛,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你是不是在外面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了????你才二十歲,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氣得揚起手,想一巴掌扇下去,可看到兒子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手在半空中抖了半天,最終還是沒能落下。
他一拳砸在旁邊的木頭柜子上,柜子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說啊!你倒是給我說啊!”
林凡只是一個勁兒地磕頭,哭著說:“爸,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媽……”
他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說出得病的具體原因。
張翠華在一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想去扶兒子,又不敢靠近丈夫。這個家,仿佛在一瞬間就塌了。
就在這時,林凡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止了哭泣,手忙腳亂地從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機。
他點亮屏幕,手指在上面飛快地劃動著,像是在查找什么重要的信息。
“你看什么!”
林國強一把將手機從他手里奪了過來。他懷疑,答案就在這手機里。
他低頭看去,屏幕上是一個微信聊天界面。
林凡正想撲過來搶,卻被父親狠狠地推開。
林國強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他的瞳孔猛地收縮,臉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變得像紙一樣白。
他拿著手機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身體也跟著晃了起來,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