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很多年后,當我兩鬢斑白,早已脫下軍裝,趙司令那一聲嘶啞的問話,依然會像驚雷般在我耳邊炸響。
一九七九年,南疆那場持續了不到一個月的戰爭,炮火聲總算平息了。
我們這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兵,所在的英雄團,從炙熱的前線撤下,暫時駐扎在邊境線上一個名叫馬蹄坳的地方休整。
馬蹄坳這地方,山連著山,除了軍營,就是望不到頭的原始森林。
仗打完了,生活好像突然就慢了下來,空氣里聞慣了的硝煙味,被山里特有的、潮濕又清新的草木氣代替了,這味道讓人的肺里舒坦,心里卻空落落的,像是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就在這年秋高氣爽的一天,一紙燙金的命令從軍區傳達下來,我,李向前,因為戰功,被破格提拔為團里的副團長。
任命在全團大會上宣布的那天,團長王振山和張政委輪流上來,像擂鼓一樣拍著我的肩膀,說了許多“英雄出少年”、“未來可期”的勉勵話。
臺下的戰友們更是炸開了鍋,圍著我起哄,非要讓我這個新官請客,把團部的小賣部給“包圓”了。
我嘴上含糊地應著,臉上擠出僵硬的笑容,心里卻跟被一塊巨大的磨盤壓著似的,一絲一毫的高興勁兒都提不起來。
晚上,喧鬧和祝賀聲終于散去,我一個人拖著疲憊的步子,回了分給我的新宿舍。
新宿舍,其實就是原來一個排長的房間,比我之前和戰士們擠在一起的班房大了不少,多了一張被歷任主人摩挲得油光發亮的舊木桌,還有一把吱呀作響的靠背椅。
桌子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放著上級發下來的新領章,兩杠兩星,在窗外清冷的月光下,泛著一層冰冷又陌生的金光,那光亮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沒有開燈,也不想開燈。
我就著這月光,像對待一件不屬于我的東西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那副嶄新的領章拿起,放進了書桌最深處的抽屜里,然后“咔噠”一聲,反鎖上了。
做完這一切,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那兩杠兩星是什么千斤重擔。
我彎下腰,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形物件。
我把油布一層一層地揭開,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摸情人的皮膚。
油布里面,是我那支已經用了快十年的五四式手槍。
這支槍,從我還是個新兵蛋子的時候就跟著我,槍管已經有些發白,槍身上有好幾處深淺不一的磕碰劃痕,每一道痕跡,都是一個故事,都是一次生與死的考驗。
我熟練地把槍拆解成一堆零件,攤在擦槍布上,然后就著昏暗的月光,用沾了機油的棉布,仔細擦拭每一個細小的部件。
機油的味道很嗆人,甚至有些刺鼻,但這個味道卻能讓我混亂的心緒,慢慢地沉靜下來。
擦著擦著,我的手就停在了那冰冷的槍身上。
我的思緒,像決堤的洪水,一下子就沖回了幾個月前那個炮火連天的戰場上。
那是一個霧氣彌漫的凌晨,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尖刀班奉命穿插到敵后一個代號為“三號高地”的地方,拔掉那里的一個火力點。
出發前,我們全班弟兄圍坐在一起,檢查著最后的彈藥。
老王班長,那個總是把“老子”掛在嘴邊,卻比誰都心細的山東漢子,從他那寶貝的干糧袋里掏出一個還帶著他胸口體溫的黑面饅頭,不由分說地硬塞進了我的懷里。
他咧開嘴嘿嘿地笑著,露出一口被劣質香煙熏得焦黃的牙:“向前,你小子腦子活,身手也利索,給老子記住了,無論如何,都得活下來。”
我當時還不服氣,梗著脖子說:“班長,要活一起活!”
他收起笑容,難得嚴肅地拍了拍我的頭,就像拍自己家的孩子:“屁話!活下來,才有念想,才能替我們這些回不去的人,多看幾眼和平日子是啥樣。”
“記住,活下去,給咱們班留個種!”
后來,我們被發現了,敵人像瘋狗一樣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子彈跟不要錢似的潑過來。
為了掩護腿部中彈的我撤退,老王班長用他那魁梧的身體堵住了一個狹窄的隘口,端著機槍死戰不退。
最后,在敵人沖到他跟前的時候,他拉響了身上最后一顆“光榮彈”,嘴里還喊著他老家的沂蒙山小調。
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至今還在我的耳膜里“嗡嗡”作響,震得我心口一陣陣發緊。
我活下來了,靠著他給我的那個饅頭,在山里躲了三天三夜,最終回到了部隊。
我立了功,升了官。
可老王班長,還有我們班另外七個弟兄,都變成了墓碑上一個個冰冷的刻字,永遠地留在了那片被血浸透的紅土地上。
我這個副團長,是他們的命換來的。
我把手槍的零件一個一個重新組裝好,握在冰冷的手心里,金屬的涼意順著掌心,一點點滲透進我的四肢百骸。
這支槍里,好像還殘留著戰場的溫度,殘留著弟兄們粗重的呼吸聲。
我在黑暗里,就這么抱著槍,枯坐了一整夜,直到窗外的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新的一天又來了。
第二天,嘹亮尖銳的起床號劃破了山坳的寧靜。
我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第一次把那身佩戴著兩杠兩星新領章的軍裝穿戴整齊。
走到營房那面唯一能照出全身的,已經有些模糊的舊穿衣鏡前,我看著鏡子里那個肩上多了兩顆星星的年輕軍官,眼神陌生得可怕,仿佛是在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
我是誰?我是李向前。
我使勁地搓了搓臉,想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紅潤一些,精神一些。
從今天起,我就是副團長李向前了。
我必須對得起這身軍裝,對得起那些犧牲的弟兄們。
早操過后,我沒吃早飯,直接去找了團政委張國棟,跟他一起去訓練場檢查部隊的日常訓練。
張政委比我大上十來歲,是個戴著眼鏡的“文化人”,也是個老政工了,說話做事都透著一股慢條斯理的穩重勁。
他一邊走,一邊開導我:“向前啊,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人不能總活在過去。現在你當了副團長,看問題的角度,就要從一個點,擴展到一個面了。”
“以前你是一把尖刀,考慮的是怎么沖鋒陷陣,完成任務。”
“現在,你要考慮的是整個團幾百號人的戰斗力,是這幾百個家庭的希望和未來。擔子重了,責任也更大了。”
我默默地點點頭,沒有說話,但眼睛卻像鷹一樣,緊緊盯著訓練場上那些生龍活虎的兵。
戰爭減員嚴重,部隊補充了一大批新兵,一個個都還是半大的孩子,臉上那股子屬于田間地頭的稚氣還沒有完全褪去。
他們訓練起來有股子不怕苦的蠻勁,但動作要領和戰場意識,簡直錯得一塌糊涂。
我看到一個來自農村的新兵蛋子,正在練習刺殺,那姿勢軟綿綿的,跟鋤地似的,嘴里喊出來的“殺”聲,也跟貓叫春一樣,有氣無力。
我眉頭瞬間就擰成了一個疙瘩,大步走了上前。
“你,停一下。”
那個新兵被我突然的出聲嚇了一大跳,一轉頭看見我肩上那兩顆金燦燦的星星,更是緊張得臉都白了,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
我沒有罵他,只是從他手里拿過了那支上了木刺刀的半自動步槍,沉聲對周圍一圈看過來的新兵說:“都看我的動作。”
我雙腿猛地扎開馬步,穩如磐石,腰部發力,帶動整個身體的力量,將步槍閃電般地向前一送,槍尖的木刺刀在空氣中劃出一聲尖嘯。
我嘴里同時暴喝一聲:“殺!”
這一聲“殺”,我沒有用多大的音量,但卻把我這幾年在戰場上所有面對死亡的恐懼、憤怒和狠厲,全都灌注了進去。
整個喧鬧的訓練場,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安靜下來,所有正在訓練的兵蛋子們,全都扭頭,用一種混雜著敬畏和驚恐的目光看著我。
我把槍還給那個已經呆若木雞的新兵,伸手用力拍了拍他單薄的肩膀:“小子,給老子記住,你手里拿的這不是燒火棍,是上了戰場就要見血的殺人家伙!”
“你不拿它當回事,就是拿自己的命不當回事!”
“你今天不對訓練狠,明天上了戰場,敵人就會對你狠。到時候,你這條小命就沒了!”
那個新兵的臉漲得通紅,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他緊緊攥著手里的槍,指關節都發白了。
他轉過身,對著前方的草人靶,用盡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又刺了一遍又一遍。
雖然動作還是不到位,但那股子悍不畏死的氣勢,總算是出來了。
張政委在旁邊看著,欣慰地對我笑了笑:“向前,讓你來當這個管訓練的副團長,真是選對人了。”
“你身上這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殺氣,比任何政治動員都管用,是最好的教科書。”
我沒有接話,只是看著那一張張年輕而朝氣的臉龐,心里五味雜陳。
我希望他們能盡快練出殺敵的真本事,可我打心眼兒里,又希望他們這一輩子,都永遠沒有機會真正地走上戰場。
一整個上午,我就像個陀螺一樣,在各個訓練場之間來回轉悠,糾正動作,講解要領,偶爾也親身做做示范。
汗水順著我的額頭、鬢角不停地往下淌,很快就把軍裝的后背完全浸濕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
這種感覺,很累,但也很熟悉,很踏實。
比起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批閱那些枯燥的文件,我還是更喜歡待在這塵土飛揚的訓練場上,聞著兵們身上那股子汗味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中午吃過飯,我正準備回宿舍靠一會兒,團部的警衛員小李,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小伙子,像火燒屁股一樣,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他跑得太急,話都說不利索了:“副……副團長,不……不好了!”
我心里猛地一咯噔,以為是哪個訓練場上出了安全事故:“慌什么!天塌不下來!有話慢慢說。”
警衛員小李扶著膝蓋,喘勻了氣,才用一種近乎驚恐的語氣喊道:“司令員!是軍區司令員的車,已經到咱們團部大門口了!”
“什么?”
我跟旁邊的張政委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巨大的震驚。
司令員!那可是整個大軍區說一不二的最高首長,是傳說中的人物。
我們這種邊防小團,平時能見到師長都算是天大的事了,怎么可能驚動司令員這種級別的大人物,而且還是搞突然襲擊,連個招呼都不打?
“快!快去通知團長!通訊員,命令各單位,保持正常秩序,不要慌亂!”張政委畢竟是老政工,反應最快,立刻沉著地開始下達命令。
整個團部機關瞬間就像被捅了的馬蜂窩,人來人往,電話聲、腳步聲響成一片,亂中有序。
我趕緊用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軍帽,一路小跑著跟張政委、王團長一起,趕到了團部大門口。
一輛半舊的軍用吉普車,正靜靜地停在哨兵崗前。
車門打開,一個身材異常高大、兩鬢已然斑白的軍人,從車上走了下來。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甚至在手肘處都有些磨損的舊軍裝,肩上沒有佩戴任何軍銜標志,但那股子身經百戰、不怒自威的強大氣場,隔著老遠都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穿著便裝的警衛員,但那兩人站立的姿勢和銳利的眼神,一看就是頂尖的練家子。
團長王振山已經三步并作兩步地迎了上去,在司令員面前立正站好,敬了一個無比標準的軍禮:“報告首長!步兵團團長王振山向您報到,請您指示!”
司令員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他放下,聲音洪亮而沉穩,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搞什么名堂,這么大陣仗。我就是去邊境哨所視察,路過你們這里,順便拐進來看一看。”
“不要驚動部隊,讓戰士們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我就是隨便走走,隨便看看。”
他嘴上說著“隨便看看”,腳步卻沒有絲毫停留,直接就朝著營房和訓練場的方向大步走去。
我們幾個團領導趕緊像尾巴一樣跟在后面,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完全猜不透這位大首長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司令員走得很快,步子邁得很大,腰桿挺得筆直,一點都不像個快六十歲的人。
他先是去了炊事班,用手指在飯桌上輕輕一抹,然后把手指舉到眼前看了看,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皺了一下。
他又走進后廚,掀開鍋蓋看了看中午剩下的飯菜,還拿起一塊菜板聞了聞,那犀利的目光讓炊事班長緊張得額頭直冒汗。
然后,他又一言不發地走進了戰士們的宿舍,親手摸了摸一個新兵疊的被子是不是像豆腐塊一樣棱角分明,還特意彎下腰,看了看床底下士兵們的解放鞋擺放得整不整齊。
他整個過程一句話都不說,但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我們部隊日常管理中最細微的角落,讓我們這些當領導的心,跟著他的腳步一起一伏,懸到了嗓子眼。
整個視察過程,氣氛壓抑得可怕,空氣里仿佛都充滿了低氣壓。
從營區出來,司令員頂著午后火辣的太陽,直接走向了槍聲大作的實彈射擊訓練場。
下午的訓練科目,是新兵的第一次實彈射擊。
這些半大的孩子們,第一次摸真槍實彈,一個個都緊張得不行,槍聲響得也是稀稀拉拉,脫靶的更是不計其數。
司令員就那么背著手,站在隊伍的最后面,默默地看了一會兒。
忽然,他伸手指著一個正在瞄準的士兵,頭也不回地對身邊的王團長說:“那個兵,據槍的姿勢不對。肩膀縮得太緊,槍托沒有抵實肩窩,這樣打出去的子彈,后坐力會讓他產生畏懼心理,肯定會下意識地偏離目標。”
他的話音量不大,但擲地有聲,充滿了毋庸置疑的專業性。
王團長趕緊把負責射擊訓練的二連長叫了過來,讓他立刻去進行一對一的糾正。
我站在隊伍的側后方,看著司令員那如同山岳一般穩固的背影,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由衷的敬佩。
這才是真正的老兵,真正的將軍。哪怕是再細微的問題,都逃不過他那雙火眼金睛。這種眼力,不是坐在辦公室里能有的,全都是在槍林彈雨里一點一滴磨練出來的。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司令員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了身子,那雙深邃如海的視線,開始依次掃過我們這幾個團里的主要干部。
他的目光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有些淡漠,像一潭古井,波瀾不驚。
在掃過張政委和王團長之后,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我的臉上。
就在那一瞬間,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給掐住了脖子,徹底凝固了。
訓練場上“砰!砰!”的槍聲,戰士們訓練的吶喊聲,遠處山林里清脆的鳥叫聲,所有嘈雜的聲音,都好像在這一刻被完全抽離,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司令員那雙原本平靜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緊接著,那絲疑惑便迅速被一種無法形容的巨大震驚和不可思議所取代。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好像想立刻說些什么,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就那么僵直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風化了的石像,死死地、一動不動地盯著我,仿佛看到了什么讓他畢生信念都為之動搖的事情。
跟在他身后的那兩個精干的警衛員,也顯然察覺到了首長的巨大異常,其中一個立刻警惕地往前踏了一步,身體微微弓起,但被司令員用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擺手動作給制止了。
我們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詭異至極的一幕給搞蒙了。
王團長和張政委臉上那原本緊張又恭敬的表情,瞬間變成了錯愕和茫然。
他們順著司令員那直勾勾的目光,困惑地看向我,又手足無措地看看司令員,完全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能讓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老將軍,失態至此。
我也徹底愣住了。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司令員的目光,已經不再是目光了,而是變成了兩把鋒利無比的錐子,要穿透我的皮肉,刺進我的骨髓,看清我的靈魂。
那眼神里,有太多太多我無法理解的復雜東西。
有火山爆發般的震驚,有無法掩飾的痛苦,有跨越了時空的長久追憶,甚至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像是看到了鬼神一般的恐懼?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作為一名軍人,我下意識的反應就是挺直了胸膛,迎著他那幾乎要將我吞噬的目光,站得像一桿標槍。
我們就這樣,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在全團幾百名官兵的注視下,久久地、無聲地對視著。
空氣安靜得,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和司令員那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
終于,司令員那因為極度震驚而微微顫抖的嘴唇,艱難地動了。
他用一種近乎嘶啞、破碎,帶著強烈情緒波動的聲音,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字一頓地,問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問題: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