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我們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們胡說什么？我把你們一個個拉扯大，給你們飯吃，給你們書讀，你們就是這么報答我的？”

“報答？我們寧可當(dāng)初在街上要飯！”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你們?nèi)齻€小白眼狼，沒有我，你們早就是三堆白骨了！今天誰也別想從這個門走出去！”

01

這個夏天好像格外地長。

墻角的老式電風(fēng)扇有氣無力地轉(zhuǎn)著，發(fā)出的“吱呀”聲，像個喘不上氣的老人。

大姐林曉玲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著針線，正在縫補(bǔ)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

她的手指很巧，針腳又細(xì)又密，可她的眼神卻是空洞的，好像那件衣服只是個讓她視線有地方落腳的物件。

二姐張敏靠在窗邊，手里捧著一本翻爛了的舊書，眼睛盯著書頁，但半天也沒翻動一頁。

窗外的陽光被破舊的窗簾擋住了一大半，漏進(jìn)來的光斑落在她蒼白的臉上，讓她看起來像一尊沒有生氣的蠟像。

最小的妹妹李倩倩，只有十五歲，她蹲在門邊，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劃拉著什么。

她劃得很用力，指甲縫里塞滿了泥土，嘴里還念念有詞，但聲音太小，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屋子里的空氣是凝滯的，帶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說不出的壓抑。

三個女孩，三個不同的姓，住在一個屋檐下，卻很少說話。

她們之間的交流，更多的是靠眼神，一種只有她們彼此才懂的、充滿了恐懼和絕望的眼神。

晚飯時間到了。

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擋住了屋里唯一的光源。

是王富貴回來了。

他手里提著一個菜籃子，臉上帶著那種慣常的、溫和的笑容。

“都餓了吧，爸給你們買了肉，今天咱們吃頓好的。”

王富貴的聲音很洪亮，和他高大的身材很相配。

聽到他的聲音，三個女孩的身體都瞬間僵硬了一下。

林曉玲手里的針猛地扎進(jìn)了手指，一滴血珠滲了出來，她卻好像感覺不到疼，只是飛快地把手藏到了身后。

張敏手里的書“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她慌忙彎腰去撿，頭低得快要埋進(jìn)胸口里。

李倩倩手里的木棍也停住了，她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飛快地縮到了墻角。

王富貴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些異常，他走進(jìn)屋，把菜籃子重重地放在桌上，發(fā)出“砰”的一聲。

“倩倩，過來幫爸摘菜。”他笑著說。

李倩倩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她抬頭看了一眼兩個姐姐，眼神里滿是哀求。

林曉玲和張敏都避開了她的目光，她們的手緊緊地攥著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快點啊，磨蹭什么呢。”王富貴的聲音里開始有了一絲不耐煩。

李倩倩沒辦法，只能慢吞吞地站起來，一步一步地挪到桌子邊。

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那頓晚飯，誰也記不清吃了什么味道。

只記得王富貴一直在說笑，說他今天在廠里又得了表揚(yáng)，說廠長的女兒又看上他了。

他說得越多，屋子里的空氣就越冷。

三個女孩都低著頭，拼命地往嘴里扒著飯，仿佛那是能救命的東西。

晚上，三個女孩睡在同一個房間里。

一張舊木板床，擠著三具年輕卻毫無活力的身體。

夜已經(jīng)很深了，但誰都沒有睡著。

她們能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的、均勻的鼾聲，那聲音像一條毒蛇，纏繞在她們的心頭。

突然，林曉玲坐了起來。

她沒有開燈，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嚇人。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壓低了聲音說，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屬于她這個年紀(jì)的沙啞和決絕。

張敏和李倩倩也跟著坐了起來。

“可是……我們能去哪兒？”張敏的聲音里充滿了膽怯。

“我們會被打死的。”李倩倩的聲音在發(fā)抖。

林曉玲沉默了很久，久到張敏和李倩倩都以為她不會再說話了。

“總有地方能去的。”

黑暗中，林曉玲的聲音異常清晰。

“就算是死，也比待在這里強(qiáng)。”

02

王富貴今年四十五歲，是紅星機(jī)械廠的一名光榮的八級鉗工。

在鄰居們眼里，王富貴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好人。

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唯一的愛好就是下班后在家里侍弄那些瓶瓶罐罐。

更讓人津津樂道的是，他一個單身漢，無兒無女，卻憑一己之力，收養(yǎng)了三個和他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孤女。

這事兒在整個家屬院都傳為佳話。

誰家要是孩子不聽話，大人總會指著王富貴的家門說：“你看看人家王叔，再看看你！”

王富貴總是笑呵呵地聽著，擺擺手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都是可憐孩子。”

王富貴長得濃眉大眼，身材高大，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壞人。

他在廠里人緣也好，技術(shù)過硬，待人熱情，誰家有個水管漏水、自行車掉鏈子之類的小毛病，只要喊一聲“王師傅”，他保準(zhǔn)樂呵呵地提著工具箱就來了。

所以，沒人懷疑過他。

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被耽誤了的好男人，要不是因為年輕時家里窮，耽誤了娶媳生子，現(xiàn)在肯定也是兒孫滿堂了。

現(xiàn)在收養(yǎng)了三個女兒，也算是老天對他的補(bǔ)償。

王富貴對三個女兒“好”得是出了名的。

他自己常年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工作服，卻舍得給女兒們買新出的“的確良”布料做裙子。

雖然家里的飯桌上很少見到葷腥，但他總會想方設(shè)法給正在長身體的女兒們補(bǔ)充營養(yǎng)。

今天從廠里食堂帶回來一個饅頭，明天托人從鄉(xiāng)下捎來幾個雞蛋。

他從不打罵孩子，說話總是輕聲細(xì)語。

有一次，最小的李倩倩不小心打碎了一個暖水瓶，嚇得臉都白了。

王富貴從車間回來，看到一地碎片，非但沒發(fā)火，還趕緊蹲下身子，緊張地檢查李倩倩的手有沒有被劃傷。

“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一個瓶子算什么。”

這一幕，正好被來串門的鄰居張大媽看見了。

張大媽回去以后，把王富貴夸成了一朵花。

“親爹也就做到這份上了，真是個菩薩心腸。”

從那以后，王富貴“善人”的名聲就更響了。

但沒人知道，每當(dāng)夜深人靜，王富貴關(guān)上家門后，那張和善的笑臉背后，藏著的是什么。

也沒人知道，那扇緊閉的房門里，三個女孩正在經(jīng)歷著怎樣的煎熬。

她們的恐懼，她們的眼淚，都被那扇厚重的木門和王富貴“好人”的外衣，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里。

03

大姐林曉玲是王富貴收養(yǎng)的第一個孩子。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冬天，雪下得特別大。

王富貴下班騎車回家，在路過一個橋洞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小女孩。

女孩大概七八歲的樣子，穿著單薄的破棉襖，臉凍得發(fā)紫，嘴唇干裂。

王富貴動了惻隱之心。

他停下車，把自己的軍大衣脫下來，裹在女孩身上，又從懷里掏出一個還帶著體溫的烤紅薯遞給她。

“孩子，你家大人呢？”

女孩只是搖頭，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驚恐地看著他。

王富貴在橋洞邊上等了很久，也不見有人來找。

眼看天越來越黑，雪越下越大，他嘆了口氣，把女孩抱上了自行車的后座。

“走，叔叔帶你回家。”

這個女孩，就是林曉玲。

她的父母在一場意外中去世了，家里的親戚都不愿意收養(yǎng)她這個“拖油瓶”，她就從家里跑了出來，在外面流浪了好幾天。

王富貴把她帶回家，給她洗了熱水澡，換上干凈衣服，煮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面條。

看著林曉玲狼吞虎咽的樣子，王富貴心里覺得很滿足。

從那天起，林曉玲就留在了王富貴家。

王富貴給她買了新書包，送她去上學(xué)。

一開始，林曉玲很怕他，總是躲在角落里，不敢說話。

王富貴也不逼她，只是每天都對她笑，給她講故事，給她買糖吃。

時間長了，林曉玲漸漸放下了戒心。

她開始喊他“王叔”，后來又改口叫“爸”。

周圍的人都夸王富貴心善，王富貴只是笑。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驕傲和自豪。

他開始享受這種被人尊敬和夸贊的感覺。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因為林曉玲的出現(xiàn)，而變得有意義起來。

他甚至開始幻想，等林曉玲長大了，嫁人了，他也能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享受天倫之樂。

只是，他沒想過，這種“善舉”會像一株瘋狂生長的藤蔓，將他自己也牢牢地捆綁住。

04

收養(yǎng)林曉玲兩年后，王富貴又遇到了張敏。

張敏是王富貴一個遠(yuǎn)房親戚的孩子。

那年夏天，張敏的父母因為家里瑣事吵架，母親一氣之下喝了農(nóng)藥，父親受不了打擊，也跟著上吊自殺了。

一夜之間，十歲的張敏成了孤兒。

村里人把她家的東西分了個精光，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多養(yǎng)一張吃飯的嘴。

王富貴是接到村里的電話，才趕回去的。

他到的時候，張敏正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已經(jīng)搬空了的土坯房里，懷里緊緊抱著父母留下的一張黑白合影。

她的眼神里沒有悲傷，只有一種麻木的、空洞的絕望。

看著這個和自己有著一絲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王富貴的心又軟了。

他想起了林曉玲，想起了自己把林曉玲帶回家時，鄰居們那些贊許的目光。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里冒了出來。

“孩子，跟我走吧，以后我養(yǎng)你。”

就這樣，張敏也來到了王富貴的家。

和膽小怯懦的林曉玲不同，張敏的性格里帶著一種倔強(qiáng)和清高。

她雖然也叫王富貴“爸”，但眼神里總帶著一絲疏離和審視。

她喜歡看書，成績很好，是學(xué)校里有名的才女。

王富貴對她也很好，甚至比對林曉玲還要好一些。

因為張敏的學(xué)習(xí)成績，讓他這個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人，在鄰居和同事面前特別有面子。

他常常拿著張敏的獎狀，在家屬院里四處炫耀。

“看看，我二女兒，又考了全校第一！”

每當(dāng)這時，他都能收獲一大堆羨慕和夸贊。

這讓他感到無比的滿足。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越來越完整了。

家里有了兩個女兒，一個乖巧懂事，一個聰明好學(xué)，這簡直就是上天對他這個好人的恩賜。

最小的妹妹李倩倩，則是在五年前被送到王富貴家的。

李倩倩的來歷有些特殊。

她是被親生父母“賣”給王富貴的。

她家在偏遠(yuǎn)的山區(qū)，家里孩子多，實在是養(yǎng)不活了。

聽說城里有個姓王的大善人，專門收養(yǎng)女孩，就托人找上了門。

他們不要錢，只要王富貴能給孩子一口飯吃，讓她活下去就行。

王富貴第一次見到李倩倩的時候，她才十歲，瘦得像根豆芽菜，怯生生地躲在父母身后，不敢抬頭看人。

王富貴看著這個可憐的孩子，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

他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善事。

他是在拯救一個無辜的生命。

李倩倩的父母拿到王富貴給的“營養(yǎng)費”后，千恩萬謝地走了，一次也沒回來看過她。

就這樣，三個來自不同地方、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女孩，因為各種各樣的不幸，聚集到了王富貴的屋檐下，組成了一個在外人看來十分溫馨和睦的“模范家庭”。

王富貴也因為他的“善舉”，徹底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大善人。

只是，這份善舉的背后，代價是什么，只有那三個女孩自己知道。

她們的童年，她們的未來，都在那一聲聲“好人”的夸贊中，被悄無聲息地吞噬了。

05

派出所的大門，在三個女孩眼里，像一只隨時會把人吞噬的巨獸的嘴巴。

林曉玲深吸了一口氣，拉住兩個妹妹的手。

她的手心全是冷汗，但她的眼神卻異常堅定。

“別怕，有大姐在。”

張敏和李倩倩點點頭，她們的臉上一片煞白，沒有一絲血色。

她們互相攙扶著，走進(jìn)了那個對她們來說無比陌生又無比威嚴(yán)的地方。

接待她們的是一個年輕的警察，姓李。

看到三個衣衫襤褸、神色慌張的女孩，李警官愣了一下。

“小妹妹，你們有什么事嗎？是不是跟家里人走散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些。

林曉玲搖了搖頭，她的嘴唇抖動了好幾次，才發(fā)出聲音。

“警察叔叔，我們要報案。”

“報案？”李警官有些意外，“報什么案？家里遭賊了？”

林曉玲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旁邊的李倩倩“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哭得撕心裂肺。

張敏扶著兩個妹妹，她的身體也在微微發(fā)抖，但她還是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她抬起頭，直視著李警官的眼睛。

“我們……我們要告我們的養(yǎng)父，王富貴。”

“王富貴？”李警官皺了皺眉，這個名字他好像在哪里聽過。

他想起來了，是那個上了好幾次報紙、被評為市里“道德模范”的大好人王富貴。

李警官的表情緩和了下來。

“小妹妹，你們是不是跟你們爸爸鬧別扭了？父女之間有什么話說開就好了，沒必要鬧到派出所來。你們王叔叔可是有名的大好人啊。”

“他不是好人！”

林曉玲突然尖叫起來，聲音凄厲得像夜梟。

“他是個魔鬼！是個畜生！”

她的情緒徹底失控了，一邊哭一邊喊，引得派出所里其他人都看了過來。

李警官意識到事情可能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

他趕緊把三個女孩帶到了一間沒人的辦公室，給她們倒了三杯熱水。

“別激動，慢慢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在李警官的安撫下，三個女孩的情緒稍微平復(fù)了一些。

林曉玲擦干眼淚，她看著李警官，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一句話。

她的話很輕，很慢，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重磅炸彈，在安靜的辦公室里炸開。

李警官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他手中的搪瓷杯“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熱水灑了一地，他卻毫無知覺。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三個女孩，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最后變得慘白一片，比女孩們的臉色還要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