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1977年的初春,我,曾燦,回來了。
帶著胸前那枚沉甸甸的二等功獎章,帶著戰斗英雄的光環,我脫下了穿了五年的軍裝,回到了生我養我的城市。
我以為,迎接我的是鮮花,是掌聲,是未婚妻李菲那雙溫柔的眼睛和溫暖的懷抱。
可我錯了。
現實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一紙調令,像一張冰冷的判決書,拍在了我的面前。
「北區糧站」。
這四個字,瞬間將我從英雄的光環里,狠狠地拽了出來,摔進了泥地里。
那是個離市區三十多公里的地方,鳥不拉屎,荒無人煙,在我們這兒,把人調到那兒去,跟發配沒什么區別。
我拿著那張薄薄的紙,手抖得厲害,五年在戰場上流血犧牲換來的榮耀,在這一刻,仿佛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消息傳得比風還快。
當晚,我未來的丈母娘就殺到了我家,她那張平時還算和善的臉,此刻像是結了冰。
她看都沒看我一眼,直接把一個布包“啪”地一聲摔在桌上,里面的幾件新衣服和一些錢散了出來,那是我家給李菲的訂婚禮。
「我們家李菲,金枝玉葉,可不能跟著你去那種鬼地方遭罪!」
我爹媽氣得臉色發白,想要理論,我攔住了他們。
我看向躲在她母親身后的李菲,她是我在部隊時唯一的念想,我一直以為,她會和我站在一起。
「菲菲,你也是這么想的?」我的聲音干得像砂紙。
她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那樣子,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可她嘴里說出的話,卻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扎在我的心上。
「曾燦,我愛你,真的,但我不能拿我一輩子的幸福去賭一個荒郊野外!我們……我們完了!」
完了。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把我五年青春的信仰,砸得粉碎。
我成了整個大院的笑話。
那些天,我能感受到背后無數道指指點點的目光,能聽到那些壓低了聲音的議論。
「聽說了嗎?老曾家的兒子,英雄呢,被發配到北區去了。」
「可不是嘛,李家的閨女多精明,立馬就吹了,不然跟著去吃苦啊?」
那些話,像針一樣,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
一個星期后,我登上了開往北區的破舊班車。
車子搖搖晃晃,就像我當時的人生,前路一片迷茫,看不到半點光。
車窗外,是光禿禿的田野和荒涼的景象。
車窗里,我看著自己那張因為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臉,緊緊攥住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掌心里,傳來一陣陣刺痛。
那疼痛,卻讓我前所未有的清醒。
去他的英雄光環,去他的兒女情長!
我,曾燦,就是要在這絕境之中,干出個名堂,讓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為今天的決定后悔!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我心里瘋狂地生根發芽。
就在這時,我腦海里忽然閃過發調令那天,市糧食站站長羅明恩的眼神。
他把調令遞給我時,避開了我的目光,那雙眼睛里,除了官方的嚴肅,似乎還藏著一絲不忍和復雜。
他當時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小曾,服從組織安排,有時候,壞事也能變好事。」
這句話,在當時聽來是敷衍,可現在想來,卻像是黑夜里唯一的一點火星。
這,或許是我唯一的契機。
班車把我扔在北區糧站門口時,天正下著毛毛雨。
一塊歪歪扭扭的木牌上寫著“北區糧站”四個字,油漆都掉光了。
眼前的景象,比我想象的還要破敗。
院子里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幾間平房的屋頂上,瓦片參差不齊,墻壁上大片大片的霉斑,像一張張丑陋的臉。
我走進辦公室,里面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他們抬起頭看我,那眼神很復雜。
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幸災樂禍。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站了起來,他皮膚黝黑,手掌跟蒲扇似的,一看就是常年干粗活的。
他就是站長鄧飛翔。
「你就是曾燦吧?」他上下打量著我,聲音粗獷。
我點了點頭,立正站好,像在部隊時一樣。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被煙熏黃的牙,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我的肩膀上。
「小伙子,既來之,則安之。」
我從他的話里聽不出是歡迎還是警告。
但我心里清楚得很,在這里,沒人關心你是不是戰斗英雄,沒人把你胸前的獎章當回事。
這里容不下英雄,只容得下干活的牲口。
上班第一天,考驗就來了。
糧站后面那個堵了好幾年的化糞池,因為前幾天下雨,徹底漫了出來,整個院子都飄著一股讓人作嘔的惡臭。
幾個老同事捏著鼻子,繞著走。
一個叫老張的,斜著眼看我,陰陽怪氣地說:「哎,這活兒可沒人干,新來的大學生,怕是更干不了吧?」
他們都知道我不是大學生,這是故意拿話刺我。
我沒說話。
我把外套一脫,扔在旁邊的石磨上,走到墻角,拿起鐵鍬和水桶。
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我卷起褲腿,二話不說,直接跳進了那半人腰深的化糞池里。
那一瞬間,惡臭熏得我差點暈過去。
黏稠的污物沒過我的膝蓋,冰冷又惡心。
整個院子,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大概沒想過,我這個從城里來的“英雄”,竟然能這么豁得出去。
我咬著牙,一鍬一鍬地往外掏著堵塞的垃圾和污泥,整整干了一個下午。
當晚,我用冰冷的井水一遍遍沖刷著身上洗不掉的臭味,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可心里卻有一團火在燒,我知道,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那個任人嘲笑的失敗者了。
這件事之后,那些老油條們看我的眼神,明顯變了。
他們不再陰陽怪氣,雖然話還是不多,但至少,沒人再給我使絆子了。
真正的尊重,是在一個星期后掙來的。
那天,附近村里的一個糧販子拉了一車玉米來賣,他是站里的老熟人了。
按規矩過磅、驗級,一切看起來都沒問題。
可就在站長老鄧準備簽字結賬的時候,我攔住了他。
「站長,等一下。」
所有人都看向我。
那糧販子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小兄弟,有啥問題?」
我沒理他,只是對鄧站長說:「我在部隊管過軍需,對糧食有點了解。這車玉米,上面是特級,下面有問題。」
鄧站長半信半疑,那糧販子立刻叫起屈來:「哎喲,我老李做了這么多年生意,靠的就是誠信,你個毛頭小子可別血口噴人!」
我冷笑一聲,直接走到車旁,伸手從車底下最深處,猛地抓了一把玉米出來。
攤開手掌,所有人都看清了。
我手里的玉米,又小又癟,不少都已經發黑發霉了!
典型的“蓋帽”,上面鋪一層好的,底下全是次品。
如果按特級的價格收了,糧站至少要虧上百塊錢!
鄧站長的臉,瞬間黑得像鍋底。
他指著糧販子的鼻子破口大罵,把人給轟了出去。
等院子里安靜下來,鄧站長走到我跟前,又一次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這一次,他的眼神里,全是贊許。
「好小子,有兩下子!給咱們站立了大功!」
我雖然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可心里卻前所未有的踏實。
我總算在這片泥濘的絕境里,靠著自己的狠勁和能耐,扎下了屬于我的第一根刺。
在北區糧站扎下腳跟后,我很快就發現了新的問題。
這里的管理,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混亂。
賬目亂七八糟,入庫多少,出庫多少,庫存還剩多少,全是一筆糊涂賬。
每次盤點,都要全站的人停下手里的活兒,折騰好幾天,最后還對不上數。
站長老鄧為此沒少發火,可他是個粗人,只懂得上秤卸貨,對這些精細的賬目活兒,他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我看著那堆積如山的、寫得亂七八糟的賬本,心里有了主意。
在部隊,我管過軍需倉庫,那里的物資比糧站復雜多了,槍支彈藥,被服口糧,上千個品類,但靠著一套科學的管理方法,從來沒出過錯。
我決定把部隊那套東西,搬到糧站來。
接下來的三天,我下了班就一頭扎進辦公室里。
沒有電腦,我就用鉛筆、尺子和草稿紙,一筆一畫地設計。
我熬了整整三個通宵,眼睛熬得通紅,終于設計出了一套全新的表格。
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入庫出庫盤存一體化”表格。
一張紙,三個部分,入庫填左邊,出庫填右邊,中間是實時結余。
每天下班前,只需要花十分鐘,就能把一天的賬目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把表格拿給鄧站長看的時候,他那雙銅鈴一樣的大眼睛,瞪得溜圓。
他拿著那張紙,翻來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哎呀!哎呀!這……這也太清楚了!」
第二天,他立刻召集全站開會,把我的表格往桌子上一拍。
「都看看!這是人家曾燦搞出來的新東西!從今天起,咱們糧站就按這個來!誰搞不明白,就讓曾燦教他!」
他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地夸了我一頓。
那一刻,我心里挺得意的,覺得總算為糧站做了點實事。
可我沒注意到,角落里,站里的老會計,錢師傅,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碴子。
錢會計是前任站長的外甥,仗著這層關系,在站里橫著走慣了。
他那本賬,只有他自己看得懂,也只有他自己說得清。
現在,我這套新表格,就像一面鏡子,把他那些見不得光的貓膩,照得一清二楚。
這一下,我不是在幫糧站提高效率,我是在斷他的財路!
從那天起,我明顯感覺到,整個糧站的氣氛都變了。
錢會計開始處處給我使絆子。
我讓他登記數據,他不是寫錯行,就是故意漏填,搞得我不得不一遍遍地去核對。
他還四處散播我的謠言。
「哼,不就是想出風頭嘛,踩著我們這些老家伙的肩膀往上爬!」
「看著老實,心眼多著呢,這種人吶,最會邀功!」
很快,那些原本對我有些敬佩的老同事,也開始疏遠我了。
他們看我的眼神,變得躲躲閃閃,甚至帶著一絲敵意。
我去找他們說話,他們要么愛答不理,要么找個借口就走開。
我成了一個被孤立的“公敵”。
辦公室里,我仿佛成了一個透明人,沒人理我,沒人跟我說話。
我從一個受人稱贊的能人,一下子變成了人人敬而遠之的怪物。
我心里又憋屈又痛苦。
我不明白,我明明是在做好事,為糧站解決問題,為什么到頭來,反而引火燒身?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看著天上的月亮,心里一片冰涼,我突然意識到,在這個復雜的世界里,有時候,能干,也是一種罪過。
那種被所有人排擠的孤獨感,比跳進糞坑的惡臭,比被未婚妻拋棄的背叛,更讓我感到窒息。
我好像又回到了原點,甚至比剛來的時候,處境還要艱難。
就在我被孤立,感覺自己快要在這片泥潭里窒息的時候,轉機,毫無征兆地來了。
鄧站長興沖沖地跑進辦公室,嗓門大得能把屋頂掀翻。
「曾燦!大好事!市糧食局的劉局長要親自下來視察!點名要看你的那套表格!」
我愣住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鄧站長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把我拍得一個踉蹌。
「你小子,行啊!你那套表格被市局的羅站長看到了,他直接報給了劉局長,劉局長很感興趣!」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瞬間想起了調我來時,羅站長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原來,他一直都在關注我!
我的心,一下子就活了過來。
這不僅僅是一次視察,這是我翻身的絕佳機會!
三天后,一輛黑色的伏爾加轎車開進了破敗的糧站大院,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看。
劉局長是個五十多歲,不茍言笑的男人,身上有股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鄧站長激動得滿臉通紅,匯報工作時舌頭都快打結了。
當他把我的表格遞上去,并詳細介紹了我如何改進工作流程時,劉局長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轉過頭,看著我,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欣賞。
「你就是曾燦同志吧?不錯,很有想法,是個干實事的人才。」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樣,緊張又激動。
視察結束,劉局長臨上車前,特意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看著我,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曾燦同志,你這樣的人,不該埋沒在這里……」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我灰暗的人生!
我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我要回城了!
李菲,錢會計,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他們的臉在我腦海中一一閃過。
我仿佛已經看到他們知道消息后,那副震驚又后悔的表情。
然而,就在我沉浸在這巨大的喜悅中,感覺自己馬上就要一步登天的時候——
“不好了——!!!”
一聲凄厲的尖叫,像一把尖刀,猛地劃破了喜慶的氣氛。
是管倉庫的老張,他連滾帶爬地從后院沖過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站長!不好了!三號糧倉的頂……頂塌了!糧食……糧食全被昨晚的雨水給泡了!」
什么?!
所有人的臉色“刷”地一下全白了。
我們瘋了一樣地沖向后院的三號倉庫。
眼前的景象,讓我的血液瞬間凝固。
倉庫的屋頂塌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冰冷的雨水混著泥漿,正嘩嘩地往里灌。
倉庫里堆積如山的幾百噸糧食,像小山一樣,此刻正浸泡在黃色的泥水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發黑、發霉!
一股糧食腐爛的酸臭味,直沖腦門。
完了。
這是我們整個糧站一年的口糧啊!
就在我腦子一片空白的時候,老會計錢師傅第一個跳了出來。
他像一頭發了瘋的豺狗,通紅著眼睛,一根手指幾乎戳到我的鼻子上,嘶吼著:
「曾燦!都是你!都是你干的好事!」
「為了搞你那套花里胡哨的破表格,天天在辦公室里邀功請賞,本末倒置!三號倉的日常巡檢和數據記錄,是不是你負責的?!」
我渾身一震。
沒錯,為了推行新表格,鄧站長讓我負責數據最復雜的三號倉,巡檢記錄也由我簽字。
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每天都去巡查,記錄上明明寫著一切正常!怎么會突然塌了?
錢會計根本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他轉向旁邊臉色鐵青的劉局長,哭天搶地地喊道:
「局長啊!你要為我們做主啊!他為了出風頭,根本不把幾百噸糧食放在心上!他就是我們糧站的罪人啊!」
“罪人”兩個字,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天靈蓋上。
所有人的目光,懷疑、憤怒、鄙夷,像刀子一樣,齊刷刷地射向我。
劉局長那張剛剛還充滿欣賞的臉,此刻已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死死地盯著我,一聲怒喝,如同晴天霹靂,在我耳邊炸響。
「曾燦,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渾身冰涼,如墜冰窟,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從即將高升的功臣,轉眼間就要變成鋃鐺入獄的階下囚,
我的人生,似乎就要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徹底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