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五歲那年，我親眼看見父親從房梁上摔下來，腦漿濺了一地。

我叫黃志剛。我本該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我的父親，是方圓百里手藝最好的木匠，蓋的房子又結實又敞亮。我的母親，是村里有名的美人，手腳麻利，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那時候，我家的日子，就像抹了蜜一樣甜。

可這一切，在我五歲那年，戛然而止。父親去給鄰村富戶上梁，腳下的木架子突然就斷了。人從三丈高的地方摔下來，當場就沒了氣。我家的天，在那一瞬間，轟然倒塌。

父親的喪事辦得冷冷清清。我只記得母親整日以淚洗面，不吃不喝。我以為她只是太傷心了，可我沒想到，她傷心過后，第一個拋棄的就是我。父親下葬沒幾天，姥姥就來把母親接回了娘家。臨走時，我死死拽著她的衣角，哭著喊媽媽。她卻掰開我的手，看都沒看我一眼，跟著姥姥走了。我就這樣，被她像扔一件舊衣服一樣，丟給了大伯。大伯是我父親同母異父的哥哥，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瘸了一條腿，家里窮得叮當響，連個媳婦都娶不上。

跟了大伯，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苦。大伯家只有兩間破土房，屋頂漏著天光，風一吹就嗚嗚地響。大伯腿腳不便，種地總比別人慢一拍，收成也差。一年里，倒有半年要靠挖野菜、捋樹葉過活。剛開始，我天天哭著要吃肉，要找媽媽。大伯就默默地把鍋里僅有的一點米粥全盛給我，自己去啃干得發硬的紅薯干。

為了不讓我餓死，大伯最終放下了他那點可憐的自尊。他拄著拐杖，牽著我，開始挨家挨戶地討飯。我還記得第一次，他把一個豁了口的破碗遞給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說出一個字。「娃，叫人。」我站在那戶人家的門前，看著主人扔在碗里的半個黑饅頭，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討了一個多月的飯，我實在受不了了，哭鬧著要去姥姥家找媽媽。大伯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第二天，他換上唯一一件沒打補丁的舊衣裳，拄著拐杖，帶我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去了姥姥家。姥姥家是氣派的磚瓦房，跟大伯的土坯房一比，簡直是皇宮。可姥姥和姥爺見了我們，臉拉得老長。「她不在家，出去打工了。」「你們回去等吧，她有空了就回來看你。」我信了，以為媽媽真的只是太忙了。

我天天坐在大伯家門口的石門檻上，眼巴巴地望著村口的路。從夏天盼到秋天，又從秋天盼到冬天。村里的小孩都穿上了新棉襖，我身上的衣服卻越來越短。終于盼到了過年，我以為媽媽總該回來了。

我等來的，卻是鄰居三嬸一句閑言碎語。「志剛啊，別等了，你媽早改嫁到城里去了，聽說嫁了個有錢人，不會再回來了。」這句話像一道晴天霹靂，把我的世界劈得粉碎。我發瘋似地跑回家，一頭扎進大伯懷里，哭得撕心裂肺。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變成了一片黑暗。大伯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從懷里掏出兩個還熱乎乎的煮雞蛋，塞到我手里。他用那雙滿是老繭和裂口的粗糙大手，一遍又一遍地擦去我的眼淚。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從今往后，我沒有媽媽了，我只有大伯了。

大伯為了我，賣掉了家里最后一點口糧，換了錢，把我送進了村里的小學。

開學那天，他拍著我瘦弱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對我說。「志剛，你要好好念書。」「你看看大伯，就是因為沒文化，連地都種不好，只能出去討飯。」「你記著，不上學，你這輩子就跟我一樣，連口安穩飯都吃不上！」我看著大伯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和他那雙充滿期盼的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還要活出個人樣來，絕不能讓大伯失望。這是我，黃志剛，六歲那年，給自己立下的誓言。

自從上了學，我才知道，窮，是會被人刻在腦門上的。我的書包是大伯用舊布縫的，鉛筆是撿同學用剩的筆頭。最讓我難堪的，是每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別的同學打開飯盒，是白花花的饅頭，是咸香的雞蛋。而我只有一個小瓦罐，里面是黑乎乎的野菜糊糊。「你看，黃志剛又吃草。」「他是個要飯的，身上都一股味兒。」同學們的嘲笑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我開始每天躲在茅房后面，一個人偷偷地吃。有時候，我寧愿餓著肚子，也不想打開那個讓我丟臉的瓦罐。

有一次我餓得頭暈眼花，回到家就跟大伯說。「大伯，我不想上學了。」大伯愣住了，隨即揚起手，但那巴掌懸在半空，終究是沒落下來。他眼睛紅了，聲音都在發抖。「混賬話！」「你忘了大伯跟你說的話了？不上學，你就要跟我一樣，一輩子讓人瞧不起，一輩子討飯吃！」我看著他失望又痛苦的眼神，把剩下的話都咽了回去。我不能再讓他傷心了。

大伯以為是我在學校吃不飽，心里更加愧疚。他總念叨著：「志剛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總吃野菜，得吃點白米飯，吃點白面饃。」為了這個念想，他竟然動了歪心思。我們村后面有座大山，山上的柴火能賣錢。可那山路崎嶇，好腿腳的人上去都費勁。大伯卻不知從哪借來一輛破舊的毛驢車，一個人，一瘸一拐地上了山。他想去砍柴，賣了錢，給我買大米，買白面。

結果，在回來的一個上坡路上，為了躲一輛飛馳而過的拖拉機，連人帶車翻進了路邊的深溝里。

等村里人把他抬回來的時候，他那條本就不好的腿，已經斷成了兩截，白森森的骨頭都戳了出來。他躺在土炕上，疼得滿頭大汗，嘴里卻不停地流著淚自責。「我真沒用……我就是個廢物……」「想給娃弄口吃的，都弄不成……」他用拳頭捶著床板，一聲聲的，都像捶在我的心上。我撲到他床邊，抱著他的胳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伯，我不吃大米，我什么都不吃！」「我不上學了，我再也不上學了！」我哭得撕心裂肺，感覺天又要塌一次了。

大伯的腿，因為沒錢去大醫院，只是讓村里的土郎中隨便接了一下，從此落下了更嚴重的殘疾。他下不了床，家里的活，討飯的活，全都斷了。我不得不暫時輟學，學著他當年的樣子，拿起那個豁了口的破碗，走出了家門。七歲的我，獨自一人，挨家挨戶地乞討。我不再害怕別人的嘲笑，卻害怕看到他們眼中憐憫的目光。那目光比嘲笑更傷人，它時時刻刻提醒我，我和大伯，是多么的可憐。

每天討來一點剩飯剩菜，我總是先緊著大伯吃。他看著我凍得通紅的小手和干裂的嘴唇，總是把碗推回來。「志剛，大伯不餓，你吃。」我端著碗，把熱乎的野菜糊糊喂到他嘴邊，笑著說。「大伯，我不愛吃大米，我就愛吃野菜，真的，比肉還香。」大伯看著我，咧著嘴想笑，眼淚卻先流了出來。他連忙轉過頭去，用袖子胡亂抹著臉。

夜里，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我蜷縮在大伯身邊。黑暗中，我再也忍不住，抱著他失聲痛哭。「大伯……我冷……我餓……」那一刻，我抱著他，感覺自己抱住的不是大伯，而是我們兩個人搖搖欲墜的命。哭過之后，我擦干眼淚。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等大伯腿好了，我一定要回去上學。我一定要考出去，一定要掙大錢。我發誓，這輩子，我再也不會讓大伯跟我說一句“我真沒用”。

大伯的腿，自打那次摔斷后，就徹底廢了。陰天下雨就鉆心地疼，走路離不開那根磨得發亮的木棍子。他再也下不了地，更別說去山上砍柴了。我們叔侄倆的生計，又回到了原點，全靠他拖著一條廢腿，挨家挨戶討來的那點殘羹冷炙。看著他日漸佝僂的背影，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樣。我發了瘋似地學習，成績在學校里名列前茅。我的目標很明確：考上中專。那個年代，中專畢業就管分配，有工作，有工資，是鐵飯碗。我一天天掰著指頭算，只要我考上中專，只要再熬兩三年，我就可以掙錢養大伯，再也不讓他出去看人臉色了。

初三那年，為了備戰中考，我住到了學校，一連兩個星期沒回家。就在考試前幾天，鄰居家的二叔特地跑到學校來找我。他一臉焦急地把我拉到一邊。「志剛，快回去看看吧，你大伯出事了！」「他半夜發高燒，燒得說胡話，自己下不了床，硬是爬到我家門口拍門求救的！」我的腦子“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我瘋了一樣請了假，往家里飛奔。三十里山路，我感覺只用了一口氣就跑完了。推開家門，一股濃濃的草藥味撲面而來。大伯躺在炕上，面色像金紙一樣蠟黃，嘴唇干裂起皮，整個人有氣無力，眼窩深陷。村里的赤腳醫生說，大伯這是常年營養不良，加上勞累過度，身體早就虧空了，這次是急火攻心，再不好好養著，人就廢了。我看著病床上虛弱得仿佛隨時會斷氣的大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為了我，為了我那點可憐的學費，已經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讀書，讀書還有什么用？如果我讀了書，卻沒了大伯，那我讀書又是為了誰？

十五歲的我，看著油燈下大伯那張憔悴的臉，做出了一個讓他暴跳如雷的決定。第二天，我沒回學校，而是直接去跟老師說，我退學了。

大伯知道后，掙扎著從炕上坐起來，抄起手邊的拐杖就朝我扔了過來。這是他第一次對我動手。「混賬東西！誰讓你退學的！」他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我討飯供你讀書，是讓你有出息，不是讓你回來跟我一樣當個廢物的！」「你現在就給我滾回學校去！不然我就沒你這個侄兒！」我跪在地上，任憑他怎么打罵，一言不發。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用大伯的命，去換我那個不確定的前程了。

我輟學后，包攬了家里所有的活。我去給人家打短工，去碼頭扛沙包，什么臟活累活都干，只為換點錢，給大伯買點肉，買點藥。我不讓他再去討飯，可他總覺得是我耽誤了我自己，整日坐在門檻上唉聲嘆氣，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就在我以為日子就要這樣過下去的時候，縣武裝部來村里征兵了。大伯不知從哪聽來的消息，眼睛里突然就有了光。他瞞著我，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十幾里路，去鄉里幫我報了名。直到武裝部的人來家里通知我去體檢，我才知道這件事。我當然不肯去，我走了，大伯怎么辦？那天晚上，大伯把我叫到跟前，他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志剛，是大伯沒用，耽誤了你。」「現在有這么個好機會，去當兵，在部隊里有吃有穿，還能學本事，這是你最后一條能改變命運的路了！」他突然抓緊我的手，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你要是不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看著他流下的渾濁淚水，我明白，這身軍裝，承載的不僅僅是我的未來，更是大伯后半生的希望。體檢那天，村里一起去的五個小伙子，只有我一個人各項指標全部合格。臨走前，我在家門口，對著大伯，“咚、咚、咚”，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大伯，您保重身體，我一定會回來看您！」他沒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揮手，眼淚淌滿了那張溝壑縱橫的臉。

坐在開往部隊的綠皮火車上，窗外的村莊越來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見。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我在心里暗暗發誓：黃志剛，不混出個人樣來，絕不回來！

到了部隊，我才知道，以前吃的那些苦，根本不算什么。新兵連，我被分到了最苦最累的王牌偵察連。每天五點起床，負重十公里越野，只是開胃小菜。接下來是攀爬、格斗、射擊、野外生存……每一項訓練都把人的體能逼到極限。晚上躺在床上，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連抬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好幾次，我都累得想放棄，想當個逃兵算了。可每到這個時候，我眼前就會浮現出大伯拄著拐杖，在風雪里討飯的背影。一想到他，我心里就像是燃起了一把火，瞬間又充滿了力量。我告訴自己，黃志剛，你不能倒下，你的身后，是把你從泥潭里拉出來的大伯。

我不僅在體能和技能上拼命做到最好，還利用所有休息時間自學文化知識。別人在打牌聊天，我在啃書本；別人在睡覺休息，我在背單詞。我的努力，領導和戰友都看在眼里。第二年，我就因為表現突出，被破格提拔為排長。但我沒有滿足，我知道這還遠遠不夠。兩年后，我以全團第一的成績，考上了陸軍軍官學校。畢業那天，我穿著筆挺的軍官服，肩膀上扛著金燦燦的少尉軍銜，我知道，我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徹底不一樣了。

十多年的軍旅生涯，我從一個農村娃，一步一個腳印，從少尉干到了少校。期間我每次探親，第一件事就是帶著大伯去省城最好的醫院看腿。錢花了不少，罪也受了不少，但好在，大伯的腿疾終于有了起色。在我第三次帶他做完手術后，他終于扔掉了那根跟了他幾十年的拐杖，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走路了。那天，他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爺們，在醫院走廊里，一邊走，一邊哭，像個孩子。

32歲那年，我決定轉業，帶著少校軍銜榮歸故里。部隊給了我一筆不菲的轉業費，我想用這筆錢，在縣城買套好房子，把大伯接過去，讓他安安心心地享幾年清福。我回家的那天，整個村子都沸騰了。鄉親們把我家的門檻都快踏破了，個個都圍著我，夸我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了。大伯穿著我給他買的新衣服，咧著嘴笑得合不攏，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他拍著我的肩膀，對每一個來道賀的鄉親說。「這是我娃，我娃有出息！」那份自豪，那份驕傲，比我肩膀上的少校軍銜還要耀眼。

就在這一片歡聲笑語中，一個頭發花白、衣著樸素但看得出曾經講究的婦女，擠開人群走了進來。她看起來五十多歲，滿臉滄桑，眼神復雜地看著我。屋子里的人都安靜了下來，面面相覷。我看著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腦子里一片混亂。是她。雖然老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是那個在我五歲那年，頭也不回就拋棄了我的，媽媽。

她顫抖著伸出手，想來拉我，嘴唇哆嗦著，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志剛……我的兒啊……」「我是媽媽呀！」她這一聲哭喊，像是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顆炸彈。屋子里瞬間炸開了鍋，所有人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我愣在原地，像被雷劈了一樣，手腳冰涼。二十七年了，整整二十七年，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她。她卻在我最風光的時候，突然出現了。

她哭訴著自己這些年的不容易，說她當年改嫁也是無奈，說她心里一直惦念著我。最后，她把目光投向了一旁不知所措的大伯。「大哥，這些年辛苦你了。」「現在志剛出息了，也該回到我這個親媽身邊了。」她頓了頓，聲音不大，卻像針一樣扎進我的耳朵。「畢竟，您只是個親戚，我才是他親媽。」

「畢竟，您只是個親戚，我才是他親媽。」

屋子里瞬間鴉雀無聲，我攥緊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