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是把你們等來了。”
盛夏的暑氣蒸騰著河谷,連風都帶著一股沉悶的濕熱。
藏在及膝高的草叢里,李鐵生一動不動,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滴進滾燙的泥土里。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不遠處的河灣。
一群日本兵正嬉笑著脫下土黃色的軍服,赤條條地跳進清涼的河水里,濺起一片喧嘩。
水聲和笑罵聲在山谷間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李鐵生壓低了聲音,對著身邊的通訊員重復了一遍,語氣里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他身后的幾名戰士聞言,默默地檢查了一遍手中的漢陽造,拉開了槍栓。
蟬鳴聲戛然而止,一場獵殺,即將開始。
01
李鐵生今年二十七歲,是個地地道道的山東漢子。
他生在一戶貧苦的農家,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沒了,全靠母親劉氏一雙布滿老繭的手搖動紡車,將一團團棉花紡成線,再織成布,換回幾口活命的糧食。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自小就比同齡人多了一份沉穩,也多了一股不服輸的狠勁。
村里的惡霸仗著人多,欺負鄉親,收不上租子就打人。
十五歲的李鐵生親眼看到惡霸將鄰居張大叔的腿打斷,只因為張大叔交不起那多出來的三斗租子。
他當時眼睛就紅了,抄起一根扁擔,赤手空拳地沖了上去。
他個子還沒長成,力氣卻大得出奇,硬是憑著一股不要命的架勢,將那平日里耀武揚威的惡霸打得頭破血流,哭爹喊娘。
從那以后,他在村里便有了威望。
鄉親們都說,鐵生這娃,骨頭硬,是條好漢。
1931年,冰冷的槍炮聲撕裂了東北的夜空,“九一八”三個字像一根鋼針,狠狠扎進了無數中國人的心里,也點燃了李鐵生胸中的愛國熱血。
國仇家恨,讓他毅然決然地告別了母親和剛剛訂下親事的未婚妻小蓮。
他加入了地方的抗日武裝,憑著那股與生俱來的剛烈和不怕死的精神,很快就脫穎而出。
1933年,他所在的部隊經過整編,正式成為華北地區一支紅軍抗日武裝的中堅力量——這支部隊,便是后來八路軍的基石之一。
在血與火的戰場上,李鐵生憑借著過人的膽識和獵人般敏銳的觀察力,成了偵察小分隊的副隊長。
他以冷靜果斷著稱,仿佛一顆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冰冷的子彈。
只有在夜深人靜時,他才會從貼身的口袋里,摸出那個已經磨得有些褪色的荷包。
荷包是未婚妻小蓮親手縫的,針腳細密,上面繡著一對鴛鴦。
這是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是他對母親和小蓮無聲的牽掛。
每次戰斗前,他都會緊緊攥著荷包,指節發白,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
“等著我,一定要活著回去。”
02
1934年的夏天,抗日的局勢愈發嚴峻。
盤踞在華北的日軍如同瘋長的毒瘤,不斷向外擴張,活動日益頻繁。
李鐵生所在的小分隊接到上級命令,要求他們深入敵占區,像一把尖刀,插進敵人的心臟地帶,偵察日軍近期的兵力調動和物資運輸情況。
命令下達得堅決,但執行起來卻困難重重。
他們已經在敵人的地盤上連續跋涉了近十天。
帶出來的干糧早就見了底,只能靠挖野菜、獵野兔果腹。
戰士們的草鞋磨破了一雙又一雙,腳底板上全是血泡,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
物資匱乏和身體的疲憊還在其次,最致命的是,他們和上級的聯絡中斷了。
三天前,他們按約定時間抵達了預定的聯絡點——一個破敗的山神廟,但本該在那里接應他們的地下聯絡員“老鼠”卻遲遲沒有出現。
廟里空空如也,只有蛛網和灰塵。
“老鼠”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同志,從未失手過。
他的失聯,像一團陰云籠罩在小分隊每個人的心頭。
這意味著他們徹底成了一支孤軍,情報來源被切斷,任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
隊伍里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沉悶,士氣低落到了冰點。
作為副隊長,李鐵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試圖講些笑話,鼓舞戰友們的斗志,可話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干巴巴的,毫無說服力。
他自己的內心,何嘗不也充滿了迷茫?
敵人像幽靈一樣行蹤詭秘,而己方彈盡糧絕,補給斷絕。
這樣下去,別說完成任務,能不能活著走出這片大山都是個未知數。
一個無月的夜晚,李鐵生獨自坐在山洞口,身后的洞穴里,戰士們疲憊的鼾聲此起彼伏。
他抬頭凝望著深邃的夜空,繁星點點,卻照不亮他心中的陰霾。
他又想起了臨行前,母親拉著他的手,反復叮囑的話。
“鐵生,咱不求你當多大的官,娘只盼著你……能活著回來。你爹走得早,咱家就你一根獨苗,村里還等著你回來頂門立戶呢。”
李鐵生緩緩握緊了拳頭,骨節發出輕微的“咔咔”聲。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他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之一,他倒了,隊伍的魂就散了。
無論如何,必須找到一個突破口。
03
轉機出現在兩天后的一個清晨。
小分隊在山林中轉移時,與一個背著弓箭和獵刀的本地獵戶迎面撞上。
雙方都嚇了一跳,戰士們下意識地舉起了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來人。
那獵戶約莫五十出頭的年紀,皮膚黝黑,布滿風霜的皺紋,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有神。
他雖然被槍指著,卻不見絲毫慌亂,只是將手中的獵物——一只野雞——舉了舉,用濃重的本地口音說道:“幾位軍爺,別誤會,俺是這山里的獵戶,不是壞人。”
他自稱張老漢,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片大山里。
經過一番盤問,李鐵生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張老漢對這片山林的地形了如指掌,哪條路能走,哪個山洞能藏身,他都一清二楚。
更重要的是,他對日本人的活動也十分了解。
“小鬼子?”張老漢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眼神里滿是憎惡,“那幫挨千刀的,最近天天在山下的河谷那邊折騰,神神秘秘的,像是在運什么金貴玩意兒。”
他告訴李鐵生,最近常有一隊隊的日軍在河谷附近調動,車來車往,戒備森嚴。
他還說,聽村里人講,那里還駐扎著一支什么“特別行動隊”,兇得很,不許任何人靠近。
“特別行動隊”,這幾個字讓李鐵生心頭一凜。
張老漢的出現,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瞬間照亮了小分隊前進的方向。
李鐵生對這個突然出現的獵戶起初也存著一絲疑慮。
在這敵占區,人心難測。
但張老漢談起日本人時的那種切齒痛恨,裝是裝不出來的。
他說,他的小兒子去年就是因為不小心撞見了日軍的運輸隊,被當場打死的。
這血海深仇,打消了李鐵生最后的顧慮。
“軍爺,俺雖然打不動槍,但這山里的路,俺閉著眼睛都能走。你們要是信得過俺,俺給你們帶路!”張老漢主動請纓,“俺別的本事沒有,就想親眼看著你們把這幫畜生給收拾了,給俺兒子報仇!”
張老漢的加入,不僅為小分隊提供了最關鍵的情報和向導,更帶來了一個明確的主線任務:查清日軍在河谷秘密運輸的到底是什么,找到機會,一舉摧毀他們的后勤補給線。
這不僅關乎他們能否完成偵察任務,更可能為整個華北戰場的后續抗爭,爭取到寶貴的主動權。
04
在張老漢的指引下,小分隊如幽靈般穿行在密林中,成功避開了日軍的多處明哨暗哨。
他們潛入到了日軍物資中轉站的外圍。
那是一個被山谷環繞的隱蔽盆地,里面果然建起了一座臨時倉庫,周圍拉著鐵絲網,還有機槍陣地,防守極為嚴密。
透過望遠鏡,李鐵生能清晰地看到,倉庫里堆滿了半人高的箱子,上面印著日文和骷髏頭的標志——是軍火!
旁邊還有一袋袋碼放整齊的麻袋,看形狀應該是糧食。
這是一個巨大的發現,所有人都興奮起來。
然而,就在他們準備進一步抵近偵察,摸清倉庫的具體構造時,意外發生了。
隊伍里最年輕的戰士小王,因為太過緊張,一腳踩在了一根被落葉覆蓋的枯枝上。
“咔嚓!”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山林里顯得無比刺耳。
“誰?!”不遠處的日軍巡邏隊立刻警覺地大喝一聲,幾道手電筒的光柱猛地掃了過來。
“暴露了!撤!”李鐵生當機立斷,低聲吼道。
日軍的反應極快,槍聲瞬間大作。
子彈“咻咻”地從耳邊飛過,打在樹干上,木屑四濺。
一場短暫但異常激烈的交火后,小分隊被迫向后山撤退。
混亂中,老兵趙大哥悶哼一聲,倒在了地上。
“老趙!”李鐵生雙目赤紅,一個翻滾過去,將他拖到一棵大樹后。
子彈擊中了老趙的左腿,鮮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染紅了褲腿。
情況萬分危急。
李鐵生一邊指揮通訊員和另一名戰士交替掩護,一邊背起受傷的老趙,拼命向密林深處撤離。
他的內心充滿了懊悔和自責。
是不是自己太過急于求成了?
如果再謹慎一點,小王就不會犯錯,老趙也不會受傷。
他猛然想起,剛加入這支部隊時,老團長曾拍著他的肩膀,用最嚴肅的語氣告誡他:“記住,鐵生。偵察兵的命,不只屬于你自己,更屬于整個任務,屬于身后的千千萬萬同胞!每一步,都要走得穩!”
他強行壓下心中的悲痛和雜念,大腦飛速運轉,冷靜地布置著撤退路線和掩護火力。
直到深夜,他們才甩掉了追兵,躲進一處事先看好的隱蔽山洞里。
洞里,篝火跳動著,映著每個人疲憊而凝重的臉。
李鐵生用繳獲來的藥品,小心翼翼地為老趙處理傷口。
老趙臉色蒼白,額頭上全是冷汗,卻硬是咬著牙沒吭一聲。
他看著滿臉自責的李鐵生,咧開嘴,強擠出一個笑容。
“副隊長,別這副表情。打仗哪有不掛彩的?俺這腿沒事,養幾天就好了。”他喘了口氣,繼續說道,“咱得把這一仗打得漂漂亮亮的,把那倉庫給端了,不能讓山下的鄉親們失望。”
老趙樸實的話語,像一記重錘,狠狠敲在李鐵生的心上。
他看著戰友們一雙雙信任而堅定的眼睛,心中的動搖和自責瞬間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所取代。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對,端了它!不惜一切代價!”
05
接下來的幾天,小分隊化整為零,像耐心的狼群,日夜不停地在日軍中轉站周圍潛伏。
老趙的傷勢在有限的藥品下穩定住了,但無法再參與行動,留在了后方山洞里養傷。
仇恨和使命感,讓剩下的人更加謹慎,也更加致命。
他們終于徹底摸清了日軍的物資運輸規律。
其核心,是一支由五輛卡車組成的車隊。
這些卡車都經過了偽裝,白天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民用貨車。
它們會在次日凌晨四點,趁著夜色最濃的時候,通過河谷那條唯一的公路。
一個大膽的伏擊計劃在李鐵生的腦中成型:利用河谷狹窄的地形優勢,在日軍最松懈的時刻發動夜襲,埋設炸藥,將這批重要的軍用物資徹底炸上天。
計劃已經制定完畢,炸藥也已埋設妥當,只等時間一到。
行動前夜,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李鐵生帶著觀察力最好的張老漢,再次悄悄潛伏到河谷對面的一處高地,進行最后一次偵察。
夜色如墨,遠處的日軍營地燈火通明。
他們能看到一隊隊士兵正在裝車,氣氛緊張而有序。
一切都和預料中的一樣。
李鐵生舉著望遠鏡,一遍遍地審視著伏擊點的每一個細節,確保沒有疏漏。
就在他準備放下望遠鏡時,身邊的張老漢突然倒吸一口涼氣,身體瞬間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常年打獵練就的銳利目光,死死地盯著日軍營地門口的一個方向。
“副隊長……”張老漢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股難以置信的顫抖,“你快看……那個正在跟鬼子軍官說話的人……”
李鐵生心中一緊,立刻順著他指的方向調轉望遠鏡。
鏡頭里,一個穿著本地村民服飾的男人,正站在一名日軍軍官面前,點頭哈腰地說著什么。
那個軍官似乎很高興,還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一切看起來似乎很正常,在敵占區,總有些沒骨氣的軟骨頭會巴結日本人。
但緊接著,張老漢用幾乎是氣音的聲音,說出了一句讓李鐵生如遭雷擊的話。
“他……他就是‘老鼠’啊!”
李鐵生舉著望遠鏡的手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著鏡頭里的那張臉,那張他曾在照片上看過無數次、本該在三天前接應他們的地下聯絡員的臉,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