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清,把最后這點米也分出去吧,國都要亡了,家里的金子也換不來命?!?/strong>
說話的是周公館的老媽子劉嫂,聲音里帶著哭腔。
林婉清回頭,看著滿院子躲避戰火的婦孺,她們的眼神空洞而驚恐。
她身上那件墨綠色的素面旗袍,在這片混亂中,是唯一還保持著體面與平靜的顏色。
她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卻異常鎮定:“分。只要我們還活著一天,就不能讓同胞餓死在自己家里?!?/strong>
金陵城外炮火連天,昔日繁華的六朝古都,如今正一步步滑向血色的深淵。
01.
林婉清不是生來就懂得何為亂世的。
三十八年前, 她出生在南京城一個赫赫有名的絲綢商人家里, 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
她自幼聰慧,學的不是經商之道,而是詩書禮樂。
別的姑娘還在描紅,她已能將《詩經》背得滾瓜爛熟;及笄之年,她的琴棋書畫,在金陵閨秀圈里已是小有名氣。
她最出眾的,是一手裁剪旗袍的絕活。
任何一匹上好的綢緞,到了她手里,只需一把剪刀,一盒別針,便能量體裁衣,做出的旗袍既合身又靈動,能將東方女子的韻味展現得淋漓盡致。
后來,她嫁給了南京商會會長周志遠,從林家大小姐,變成了周公館的女主人。
周家是真正的豪門,宅院雕梁畫棟,后花園里甚至有一座藏書萬卷的西式小樓。
丈夫周志遠儒雅穩重,對她極為敬重,兩人婚后相敬如賓,是南京城里人人稱羨的一對。
可林婉清并非那種只懂在后宅描眉畫鬢的富太太。
她心善,見不得人間疾苦。
她常年組織慈善活動,冬天在城南為貧民施粥,夏天捐錢捐物給義學。
她還私人資助了十幾名家貧的女學生讀書,她總說:“女子讀書,不是為了嫁個好人家,是為了在任何時候,都能有站直了說話的底氣?!?/p>
這份善良與風骨,讓她深受南京整個社交圈的敬重。
人們提起周太太,總會說,那是個真正有德行的體面人。
1937年,戰火終究還是燒到了這座古都的城門下。
丈夫周志遠作為商會會長,毀家紓難,帶頭籌措物資,將一船船的藥品和糧食送往前線。
林婉清則放下了手中的畫筆和古琴,將自家寬敞的客廳變成了臨時的工坊。
她帶著家里的女眷和一些主動上門的太太小姐們,日以繼夜地為前線的傷員縫制紗布和衣物。
“咔嚓、咔嚓”,她手中那把用了多年的裁縫剪刀,發出的不再是裁剪絲綢的清脆聲,而是在厚厚的棉布上,為守護這個國家,剪出的一線生機。
02.
十一月,南京的天空徹底失去了往日的湛藍。
日軍的飛機像一群黑色的禿鷲,沒日沒夜地在城市上空盤旋,尖銳的呼嘯聲和接連不斷的爆炸聲,成了這座城市唯一的背景音。
市民們在惶恐中度日,街道上隨處可見被炸毀的房屋和奔逃的人群。
周公館那扇厚重的雕花大門,已經無法隔絕外界的恐懼。
昔日門庭若市的宅院,如今冷清得可怕。
家里的十幾個傭人,逃的逃,散的散,只剩下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劉嫂還陪在身邊。
物資一天比一天短缺,市面上早已買不到米,連平日里不屑一顧的雜糧,都成了珍寶。
生活的重擔,幾乎全壓在了林婉清一個人身上。
丈夫周志遠整日忙于商會的事務,協調撤離,搶運物資,常常幾天幾夜不回家。
林婉清便獨自支撐著這個家,以及庇護在周家大院里的幾十口鄰里。
她打開了自己那個紫檀木的首飾盒,里面滿是珠光寶氣的翡翠、鉆石和珍珠。
這些曾是她在宴會上身份象征的飾物,如今被她一件件拿出來,毫不猶豫地交給劉嫂,讓她去黑市上換取任何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當一袋袋粗糲的谷米被運回府里時,那些平日里和她客氣周到的鄰居們,眼中都流露出感激和敬佩。
可林婉清的心,卻像被一塊巨石壓著,沉重得喘不過氣。
昔日的優雅從容,早已被焦慮和疲憊所取代。
每到深夜,她都會獨自一人站到后花園的小樓上,凝望著遠處被炮火映紅的天際。
南京城像一頭被困的巨獸,在黑暗中發出痛苦的哀鳴。
要不要走?這個念頭無數次在她腦海中盤旋。
以周家的財力,弄到幾張船票或機票,全家撤往后方并非難事。
可當她向丈夫提起時,周志遠只是疲憊地搖了搖頭。
“婉清,我是南京商會的會長,這時候我要是走了,城里還未撤離的幾十萬百姓怎么想?人心就散了。”他握住妻子的手,眼里滿是血絲,“我必須留下,與這座城共存亡?!?/p>
林婉清看著丈夫堅毅的眼神,最終點了點頭,輕聲說:“好,你留下,我便陪著你?!?/p>
她做出了選擇,可內心的不安卻如影隨形。
她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一場無邊的黑暗。
03.
十二月初,南京城已是四面楚歌。
一個年輕女子的闖入,卻給林婉清灰暗的生活,帶來了一絲意外的光亮。
女子名叫陳秀蘭,二十出頭的年紀,是南京女子師范學校的學生。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學生裝,梳著齊耳的短發,顯得干凈利落。
她的父母在之前的轟炸中雙亡,如今靠給別人家的孩子教書維生。
但她還有一個秘密身份,剛剛加入地下共產黨的年輕戰士。
陳秀蘭是慕名找到林婉清的。
她沒有客套,開門見山地說:“周太太,我聽聞您一直在做慈善。現在城里情況危急,許多婦女和孩子流離失所,我們想成立一個婦女救助小組,為她們提供一個臨時的庇護所,希望您能支持我們?!?/p>
林婉清打量著眼前的女孩。
她的臉上還帶著稚氣,但那雙眼睛,卻像有兩團火在燃燒,充滿了對侵略者的憤怒和一種不容置疑的信念。
在那雙眼睛里,林婉清看不到絲毫富家小姐的嬌弱,只看到一種從苦難中淬煉出的堅韌。
“你想要我怎么支持?”林婉清問。
“我們需要一個安全、隱蔽的地方,還需要糧食和藥品?!标愋闾m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有力,“我們不能都指望政府,我們得自己救自己!”
“自己救自己……”林婉清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心中某個被壓抑許久的東西,仿佛被喚醒了。
她沒有猶豫太久。
她被這個年輕女孩身上那種蓬勃的、無畏的革命精神所感染。
她帶著陳秀蘭,走進了自家后院那座廢棄已久的絲綢倉庫。
“地方,這里夠不夠大?糧食和藥品,我想辦法去弄?!绷滞袂蹇粗愋闾m,眼神前所未有地堅定,“姑娘,你放手去做,需要什么,周家傾盡所有,都在所不惜?!?/p>
兩人之間的信任,迅速建立起來。
秀蘭提出了一個更大膽的計劃:在日軍徹底圍城之前,分批將城里一些無家可歸的孤兒和處境危險的年輕婦女,轉移到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所在的安全區。
那里由國際友人保護,或許能成為最后的避難所。
故事的主線,就此展開。
一個金陵名媛,一個革命青年,兩個身份、背景截然不同的女人,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開始了一場與時間的賽跑,一場拯救無辜生命的戰斗。
04.
日軍的炮彈,已經能落到城中心。
攻破城門,只是時間問題。
南京城內徹底陷入了混亂,人心惶惶,秩序蕩然無存。
林婉清和陳秀蘭的行動,卻在與日俱增的絕望中,點燃了一小片希望的燭火。
她們在安全區邊緣,靠近周公館的一處廢棄教堂里,搭建起了一個臨時的庇護所。
靠著林婉清變賣最后家產換來的錢糧,這里奇跡般地收留了四十多名無家可歸的婦女和兒童。
就在庇護所剛剛安頓下來的第二天夜里,一個不速之客闖了進來。
來人叫李志,是一名受傷的地下黨員,是陳秀蘭的上線。
他是在撤退時被彈片擊中了腿部,與大部隊失散,靠著最后的力氣摸到了這里。
他的到來,也帶來了一個讓所有人如墜冰窟的可怕消息。
“日本人的高層已經下達了密令……”李志臉色慘白,嘴唇干裂,“他們進城之后,要……要屠城!要用南京人的血,來摧毀我們中國人的抵抗意志!”
“屠城”兩個字,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林婉清的心上。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但看著屋子里那一雙雙驚恐無助的眼睛,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責任,在這一刻壓倒了恐懼。
她立刻行動起來。
她讓女人們把自己帶來的、所有顏色灰暗、樣式普通的舊衣服都集中起來。
她拿出了自己的剪刀和針線,將那些華麗的綢緞衣物,全部拆解、改造成最普通的平民短衫和棉褲。
她那雙曾用來裁剪最精美旗袍的手,如今飛快地動作著,為這里所有的人縫制著“偽裝”。
她對驚慌失措的女人們說:“別怕,從現在起,我們都不是什么太太、小姐,我們都是最普通的南京百姓。把臉抹臟,把頭發弄亂,越不起眼,就越安全。”
她的技藝在此時派上了用場,每一針,每一線,都承載著活下去的希望。
陳秀蘭則發揮了她作為一名共產主義者的堅毅精神。
她不斷地給大家打氣,組織年輕婦女學習包扎,照顧傷員和孩子,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告訴大家:“只要我們團結在一起,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然而,危險還是找上了門。
一隊日軍的先頭巡邏隊,開始在安全區邊緣進行搜查。
他們粗暴的叫罵聲和皮靴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音,離教堂越來越近。
庇護所的秘密,岌岌可危。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孩子們被母親死死捂住嘴巴,生怕發出一絲聲音。
林婉清站在門后,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冰冷的鑰匙,強壓著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冷靜地思考著對策。
她的機敏和鎮定,成了這艘絕境方舟唯一的壓艙石。
05.
十二月十三日。
南京的城門,破了。
人間地獄,降臨金陵。
曾經繁華的街道,變成了血流成河的屠場。
槍聲、慘叫聲、絕望的哭嚎聲,織成了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籠罩在城市的上空。
林婉清和陳秀蘭的庇護所,成了這片地獄中一葉孤舟,承載著幾十個幸存者的微弱希望。
但她們終究還是暴露了。
第二天下午,一隊荷槍實彈的日軍,踹開了教堂那扇本已殘破的大門。
領頭的是一個日本軍曹,臉上帶著一條猙獰的刀疤,眼神像鷹一樣四處掃視。
就在所有婦女都嚇得魂飛魄散之際,林婉清卻挺直了脊背,主動迎了上去。
她身上那件墨綠色的旗袍,雖然沾染了些許塵土,開叉處也被劃破了一道口子,但穿在她身上,依舊難掩那份從骨子里透出的高貴與從容。
她用一口流利的、帶著標準東京口音的日語說道:“軍爺,我是南京絲綢商周志遠的妻子。這里并非什么藏污納垢之地,只是因為戰亂,我和一些女眷暫時在此躲避,等城里安定下來,我們自會離去。”
她賭的是,在日軍眼中,這些有身份的“富家女眷”,或許比普通平民更有利用價值,至少不會被立刻當場屠殺。
那日本軍曹顯然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在這種地方,會遇到一個能說流利日語、氣質如此不凡的中國女人。
他的目光在林婉清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中的殺氣,果然收斂了幾分。
然而,危機并未解除。
就在軍曹猶豫之際,一個穿著長衫、點頭哈腰的中國男人,從日軍身后鉆了出來。
是之前周公館的一個賬房先生,姓吳,因偷盜被周志遠開除,一直懷恨在心。
“太君,別信她的!”吳賬房指著林婉清,用諂媚又惡毒的聲音叫道,“她們這里,藏著共黨!還有受傷的中國兵!”
這句話,像一道催命符,讓剛剛緩和的氣氛瞬間凝固。
那日本軍曹的臉色立刻變得猙獰起來,他“唰”地一聲拔出腰間的軍刀,指向林婉清。
夜幕,開始降臨。
更多的日軍包圍了教堂,黑洞洞的槍口和雪亮的刺刀,將這里圍得水泄不通。
刺刀上反射的寒光,映在林婉清那件墨綠色的旗袍上,像一條條毒蛇。
就在這時,林婉清的目光,越過那告密的吳賬房,死死地盯在了他腳邊的一個東西上。
林婉清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明白了,任何言語的辯解都已無用。
她緩緩地退到教堂門口,背靠著大門,將所有婦孺擋在身后。
她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斷了一半的裁縫剪刀。
那鋒利的斷口,在火把的映照下,閃著決絕的光。
她的臉上,恐懼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鎮定。
她的腦海里,一個無比大膽的計劃,已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