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停下!”
李振山的聲音像是黑夜里突然繃緊的弓弦,沙啞、短促,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這條路不對!”
十五個精疲力盡的八路軍戰士應聲定在原地,疑惑的目光投向他們的排長。
在他們身前,那個佝僂著身子、拄著拐杖帶路的老太聞聲一顫,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快的慌亂。
山風吹過,林間只有樹葉的沙沙聲,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殺機四伏。
01.
李振山,三十二歲,是土生土長的山東臨沂人。
他不是天生的戰士,只是一個被戰火奪走了一切的貧苦農民。
他的少年時代,記憶里滿是沂蒙山區的苦菜和地瓜干。
后來,這片土地又被染上了血色。
他曾親眼目睹日軍的太陽旗插上村頭,親眼看著父母和鄉親們倒在火光與槍聲中。
從那時起,復仇的種子就在他心里扎了根。
一九三八年,他告別了燒成廢墟的家園,加入了八大軍。
槍林彈雨是最好的磨刀石。
五年時間,李振山從一個握慣了鋤頭的農民,成長為一名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偵察排長。
他作戰勇猛,性格堅韌,像山里的石頭一樣沉默寡言。
他尤其擅長夜戰和偵察,總能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敵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為部隊撕開勝利的口子,戰功赫赫。
戰友們都敬佩他的冷靜果斷和神出鬼沒的本事,但也知道,在這副鋼鐵般的身軀下,藏著一顆因親人離世而備受煎熬的心。
他對家鄉,總懷著一份深深的愧疚。
“打鬼子,不為做官發財,就是為了讓咱們的爹娘兄弟、子孫后代,能在家鄉的土地上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這是他最常對戰友們說的一句話。
每一個犧牲的戰友,都讓他肩上的承諾更重一分。
這一次,他的任務是帶領一支十五人的精銳小隊,深入敵后,刺殺日軍駐蒙陰縣的中佐山田一郎。
山田是這次“秋季大掃蕩”的指揮官,殺了他,就能有效破壞敵人的整個作戰計劃,為根據地的鄉親們爭取到寶貴的喘息之機。
這是虎口拔牙,更是為家鄉而戰。
02.
行動的開局并不順利。
他們按計劃在夜間突襲了一個日軍外圍哨所,但撤離時,卻因地形復雜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與接應部隊徹底失去了聯系。
沂蒙山區,溝壑縱橫,密林遮天蔽日。
對于外來者,這里就是一座天然的迷宮。
他們手中的軍用地圖,在這片被當地人稱為“連鳥都飛不出去”的深山里,幾乎成了一張廢紙。
隊伍已經在這里面轉了兩天兩夜。
干糧袋已經快要見底,只剩下最后一天的口糧。
水囊也空了,戰士們只能靠山壁上滲出的帶著泥土味的澀水解渴。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草鞋磨破了,腳上滿是血泡,連日的奔波和緊張讓隊伍的士氣跌入了谷底。
李振山內心焦急如焚。
他比誰都清楚,每耽誤一天,刺殺山田一郎的成功率就降低一分,而根據地鄉親們遭受日軍“掃蕩”的危險就增加十分。
他抬頭望著被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腦海里又浮現出家鄉被大火吞噬的村莊,浮現出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樣子。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
信念愈發堅定,但他也敏銳地察覺到,隊伍里開始出現焦躁不安的情緒,甚至有人對他當初選擇的撤退路線,產生了隱晦的質疑。
就在這支隊伍幾乎陷入絕境之時,一個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林子里。
那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太,頭發花白,滿臉皺紋,拄著一根樹枝做成的拐杖,背上還背著一個破舊的背簍。
她聲稱自己是附近村子的村民,上山采藥,可以為他們帶路。
在這樣一片絕地里,她的出現,仿佛是黑夜中突然亮起的一盞燈,讓許多戰士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但這突如其來的曙光,卻也讓李振山的心頭,瞬間升起了一股濃重的警惕。
03.
老太自稱姓王,家就住在山那頭的王家峪,丈夫和獨子去年春天被進山掃蕩的鬼子殺了。
她說起這些時,語氣平淡,但渾濁的眼睛里卻透著刻骨的仇恨。
她指著一個方向,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八路軍同志,我知道你們要去哪里。跟我走,俺曉得一條小路,能繞開鬼子的崗哨,直接摸到他們據點的后山根兒去。”
看著她年老體弱的樣子,聽著她懇切而充滿仇恨的話語,戰士們大多都信了。
在他們看來,這就是一位被日寇殘害、決心幫助自家隊伍的根據地大娘。
然而,李振山卻從這份“熱情”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他仔細觀察著這位王氏老太。
她說話時眼神總是往下看,偶爾抬眼,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閃躲。
而且,她對日軍據點的描述太過詳細了,不僅知道據點的大概位置,甚至連“后山有條小河,河邊有個機槍暗堡”這種細節都一清二楚。
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普通村民應有的了解范疇。
李振山心中疑云翻滾,但他臉上卻不動聲色。
他走上前,親切地扶住老太的胳膊,感激地說:“那可太好了,大娘。有您帶路,我們就能省大事了!”
他同意了讓老太帶路,卻在轉身的一剎那,對身邊的副排長張勇遞去一個隱晦的眼神,并用只有兩人能聽懂的家鄉話低聲吩咐:“盯緊地形,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張勇心領神會,默默地點了點頭。
王氏的出現,像一塊投入水中的石頭,讓任務的潭水再次波動起來。
隊伍重新上路,氣氛卻變得微妙,信任與懷疑的種子,同時在每個人的心里悄然埋下。
04.
隊伍跟著王氏老太,走進了一條更為崎嶇的山路。
這里怪石嶙峋,荊棘叢生,許多地方甚至沒有路,只能手腳并用地在陡峭的山壁上攀爬。
戰士們的體力消耗得更快了,汗水浸透了他們破舊的軍裝。
有人開始低聲埋怨李振山的謹慎,覺得他太過多疑,拖慢了所有人的行進速度。
“排長,我看這大娘不像是壞人,咱們走快點吧,不然天黑前趕不到了。”一個年輕的戰士忍不住說道。
李振山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像獵鷹一樣,仔細地掃過路上的每一寸土地。
忽然,他蹲下身,在一片潮濕的泥地上,發現了一串還很新鮮的腳印。
那不是鄉親們穿的草鞋印,而是日軍軍靴特有的帶防滑紋的膠鞋印。
他的心猛地一沉。
是王氏在故意引他們走向敵人的巡邏路線,還是自己真的太過敏感,這只是巧合?
內心的掙扎讓他備感煎熬。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任務,就是因為輕信了一位“熱情”的向導,導致整個小隊差點被日軍包了餃子。
那一次,他拼死才帶著三個傷員逃出來。
那種血的教訓,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里。
“小心無大錯。”他對自己說。
就在這時,隊伍行至一個岔路口。
王氏指著左邊一條相對平坦的路,語氣急切地說:“走這邊,這邊近,翻過前面那個山梁就到了。”
李振山卻看向了右邊那條更加陡峭、幾乎被灌木完全淹沒的小徑。
他發現,右邊這條路雖然難走,但地勢更高,林木更密,極其適合隱蔽行蹤。
而左邊那條路,看似好走,卻正好暴露在一片開闊的山坡之下,一旦有埋伏,他們將無處可躲。
“我們走右邊。”李振山用不容置疑的語氣下達了命令。
“排長!”副排長張勇都有些不解,“右邊這條路太難走了,弟兄們快撐不住了!”
隊伍內部的矛盾,在這一刻被推向了頂點。
李振山沒有解釋,只是用銳利的眼神盯著王氏,一字一頓地說:“執行命令,走右邊!”
05.
右邊的山路比想象中還要艱難。
當隊伍終于手腳并用地爬上一處山谷時,所有人都已是筋疲力盡。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一個戰士發出一聲驚呼。
在山谷一側的草叢中,躺著一具早已冰冷的尸體。
從他身上那身洗得發白的八路軍軍裝可以判斷,這是自己的同志。
李振山沖過去,將尸體翻過身,一顆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這是兩天前他派出去探路的偵察兵小六。
小六的胸口和腹部有數處猙獰的刺刀傷,顯然經歷過一場殘酷的搏斗。
王氏老太看到尸體,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連連擺手,聲音發抖地說:“俺……俺不知道啊……俺沒見過……”
李振山沒有理她。
他強壓著心中翻涌的怒火與悲痛,仔細檢查著小六的遺物。
在小六緊握的拳頭里,他發現了一張被汗水浸透、揉得皺巴巴的草圖。
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畫著日軍據點的崗哨位置,雖然粗糙,卻無比寶貴。
他命令隊伍立刻原地隱蔽,自己則帶著張勇和一個身手最敏捷的戰士,悄悄地摸向山谷前方的高地。
夜色漸濃,山谷里起了霧。
借著朦朧的月色,李振山舉起望遠鏡。
在山谷的盡頭,也就是王氏之前指的那條“近路”的必經之地上,他看到了幾點微弱的、時隱時現的火光。
那是日軍暗哨抽煙時煙頭的火星!
王氏的路線,正是一條通往死亡的絕路!
一股寒意從李振山的脊背直沖頭頂。
他猛地想起剛才在檢查小六遺體時的一個細節,一個讓他當時就心生警兆、此刻卻能完全斷定一切的發現。
他慢慢放下望遠鏡,眼神里的悲痛和懷疑,在這一刻全部凝結成了鋼鐵般的冰冷和憤怒。
他迅速返回隊伍隱蔽處,看著那個還在假裝驚慌失措的王氏,猛地抬手,用盡全力高聲喝止了正要起身的隊伍:“都別動!”
他一步步逼近王氏,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這條路不對!”
王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驚恐地后退一步,轉身就想往林子里跑,卻被早已接到李振山眼色暗示的張勇一把牢牢抓住。
李振山目光如刀,死死地盯著她。
他剛才在小六冰冷的手指上,除了那張地圖,還看到了幾根被碾碎的、氣味奇特的草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