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么一條半死不活的老柴狗，瘦得連三兩肉都剔不出來，你花這冤枉錢買它干啥？”
狗肉館的老板，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掂了掂手里的幾個銅板，滿眼鄙夷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拿回去熬湯，它都不夠塞牙縫的！”
男人沒說話。
他叫陳三，只是蹲下身，隔著銹跡斑斑的鐵籠，靜靜地看著那條狗。
籠子里的老黃狗，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對周圍的吵鬧和血腥味充耳不聞。
它也正看著陳三，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沒有恐懼，沒有祈求，只有一種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死寂般的平靜。

01

陳三是個倒霉蛋。
他住在青瓦鎮(zhèn)最偏僻的東頭，守著三間快要塌了的土坯房。
鎮(zhèn)上的人都說，陳三的命，比他家屋頂上的破洞還多。
他爹娘死得早，自己又沒個一技之長，只能靠上山砍柴，或者去碼頭給過往的商船扛活，勉強(qiáng)糊口。
偏偏前陣子，他上山時崴了腳，一歇就是半個多月，家里最后一點米都見了底。
今天，他揣著身上最后幾個銅板，本是想去鎮(zhèn)上買兩個最便宜的黑面饅頭充饑。
可路過鎮(zhèn)西頭那家“張記狗肉館”時，他鬼使神差地就停下了腳步。
那家店，是鎮(zhèn)上所有孩子和善心人的噩夢。
門口終日掛著剝了皮的狗，血水順著門檻流到街上，引來成群的蒼蠅。
陳三本想快步走開，卻一眼就看到了門口鐵籠里的那條老黃狗。
它太特別了。
籠子里還關(guān)著幾條別的土狗，有的在驚恐地哀嚎，有的在絕望地沖撞著籠子。
唯獨它，靜靜地趴在那里，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它無關(guān)。
它的毛色枯黃，瘦骨嶙峋，脖子上還拴著半截粗麻繩，顯然是被人從家里偷出來賣掉的。
最讓陳三心里發(fā)毛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不像狗的眼睛，渾濁，蒼老，卻又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沉靜。
當(dāng)陳三的目光與它對上時，他甚至覺得，那條狗的眼神里，閃過了一絲類似于“原來是你”的了然。
這個荒唐的念頭，讓陳三打了個哆嗦。
“老板，這狗……怎么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地響起。
狗肉館老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一身打滿補(bǔ)丁的舊衣服，不耐煩地啐了一口：“想吃肉？你買得起嗎？滾滾滾，別耽誤老子做生意。”
陳三沒走，他從懷里掏出那幾個帶著體溫的銅板，攤在手心：“我就只有這些了。”
老板看到那幾個銅板，先是嗤笑，隨即眼珠一轉(zhuǎn)。
這條老狗本就是個添頭，瘦得沒人愿意買，放著也是多費口糧。
“行吧行吧，算你可憐它。”老板一把抓過銅板，“趕緊弄走，看著就晦氣！”
就這樣，陳三用自己最后的一點活命錢，買下了一條不知能活幾天的老狗。
他解開籠子，那老黃狗并沒有立刻出來，只是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邁著蹣跚的步子，跟在了他的身后。
回家的路，顯得格外漫長。
天色陰沉，冷風(fēng)刮過鎮(zhèn)外的亂葬崗，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低語。
陳三牽著一條從刀口下買來的老狗，走在空無一人的土路上，那場景，怎么看怎么詭異。

02

陳三給老黃狗取名叫“老黃”。
他把家里僅剩的一點米，熬成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吹涼了，端到老黃面前。
老黃沒有像別的餓狗那樣狼吞虎咽，而是先用鼻子蹭了蹭陳三的手，然后才小口小口地、極其斯文地舔舐著碗里的米粥。
從那天起，這一人一狗，就開始了相依為命的日子。
陳三的腳傷還沒好利索，不能干重活，只能每天去山腳下挖些野菜，回來用水煮了，一人一半，一狗一半。
日子清苦，但一些奇怪的事情，也開始悄然發(fā)生。
老黃從不吠叫。
無論白天黑夜，它都安靜得像個影子。
有時候，陳三甚至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但每當(dāng)他回頭，總能看到老黃就趴在門檻上，或者臥在床腳，用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更詭異的是，到了夜里，尤其是在月虧的晚上，陳三總能聽到屋子里有奇怪的動靜。
那是一種“沙沙”的聲響，像是有人用指甲，在輕輕地、緩慢地抓撓著土坯墻的內(nèi)側(cè)。
陳三起初以為是老鼠，可他撒了鼠藥，堵了鼠洞，那聲音卻依舊會在午夜時分準(zhǔn)時響起。
每當(dāng)這時，本該熟睡的老黃，就會“唰”地一下坐起來，昂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屋子西北角的那個黑暗角落，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低沉聲音，背上的毛會一根根地倒豎起來。
那個角落，空空如也，只有一面斑駁的土墻。
陳三被它看得心里發(fā)毛，只能用被子蒙住頭，強(qiáng)迫自己睡去。
半個月后，他的腳傷好了。
為了糊口，他天不亮就背著斧頭和繩子上山。
那天他運氣不錯，在后山的一處山澗旁，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株罕見的野生何首烏。
他小心翼翼地挖出來，拿到鎮(zhèn)上的藥鋪，掌柜的眼睛一亮，當(dāng)場就給了他一錢銀子。
這筆錢，對陳三來說，無異于一筆巨款。
他興奮地買了米、買了面，甚至還奢侈地割了一小塊肉。
回到家，他看到老黃正蹲在門口等他，見到他手里的東西，那雙平靜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類似“贊許”的情緒。
陳三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一定是餓昏了頭，才會從一條狗的眼睛里看出這么多東西來。

03

有了那一錢銀子打底，陳三的日子，總算緩過了一口氣。
他的運氣，也仿佛從那天起，變得好得出奇。
他去山上砍柴，總能找到別人沒發(fā)現(xiàn)的好木料；他去河邊捕魚，別人空手而歸，他的魚簍里卻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
鎮(zhèn)上的人都說，陳三這是時來運轉(zhuǎn)了。
只有陳三自己心里清楚，這一切，似乎都和老黃有關(guān)。
最邪門的一件事，發(fā)生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天晚上，外面狂風(fēng)大作，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上，噼啪作響。
陳三早早地就關(guān)門睡下了。
到了半夜，他被一陣瘋狂的抓撓聲驚醒。
不是墻角，而是他床邊的地面。
他點亮油燈，昏黃的燈光下，只見老黃正焦躁不安地在地上打著轉(zhuǎn)，兩只前爪瘋狂地刨著他床頭的那塊地。
泥土翻飛，它喉嚨里發(fā)出急切的嗚咽聲，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塊地面，仿佛地下埋著什么讓它極度不安的東西。
“老黃，別鬧！”陳三呵斥道。
可老黃就像沒聽見一樣，刨得更起勁了，甚至還回頭咬住了陳三的褲腳，用力地將他往后拽。
陳三被它這副反常的模樣弄得心里七上八下。
他想起村里的老人說過，有些老狗通人性，能預(yù)知吉兇。
難道是這屋子要塌了？
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從墻角抄起了那把砍柴用的短柄鋤。
“我倒要看看，你這地下到底藏著什么！”
他順著老黃刨出的那個坑，一鋤一鋤地往下挖。
泥土很松軟，沒費多大勁，只聽“當(dāng)”的一聲，鋤頭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
不是石頭。
那聲音，是悶的。
陳三心里一跳，扔掉鋤頭，用手往下扒拉。
很快，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木匣子，露了出來。
他將木匣子抱出來，解開外面那層已經(jīng)有些發(fā)脆的油布，打開了那個沒有上鎖的木匣。
借著油燈微弱的光，匣子里，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十塊銀元寶，正泛著幽幽的、誘人的光澤。
陳三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窮了一輩子的這個破屋子底下，竟然埋著這樣一筆財富。
他緩緩地抬起頭，看向老黃。
老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止了動作，正蹲坐在他對面，歪著頭，靜靜地看著他。
那雙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像兩個不見底的旋渦。
那一刻，一股寒意，順著陳三的脊梁骨，直沖天靈蓋。
這狗，絕對不是普通的狗。

04

陳三發(fā)財了。
他用那些銀元寶，在鎮(zhèn)南頭買了一塊地，蓋了一座青磚大瓦房，還盤下了一個小小的米鋪，做起了老板。
從一個食不果腹的窮光蛋，搖身一變成了鎮(zhèn)上有頭有臉的“陳掌柜”，這一切，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
鎮(zhèn)上的人議論紛紛，都說陳三是祖墳冒了青煙，走了大運。
陳三對外只說，自己是在山里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前朝的破罐子，里面裝了些銀元寶。
沒人懷疑，畢竟，這種奇聞在青瓦鎮(zhèn)這個地方，隔三差五就會上演。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背后的一切，都離不開那條叫老黃的狗。
自從挖出銀元寶之后，老黃變得愈發(fā)神秘。
它總會在一些關(guān)鍵的時刻，給予陳三一些“暗示”。
比如，陳三在猶豫要不要盤下那個米鋪時，老黃一連三天，都臥在去往米鋪的路口，不肯挪動。
陳三盤下米鋪后，果然生意興隆。
再比如，鎮(zhèn)上的王員外想拉他合伙做絲綢生意，陳三拿不定主意。
那天晚上，老黃就把王員外派人送來的綢緞樣品，撕了個粉碎。
第二天，就傳來了王員外的船隊在江上遇到風(fēng)浪，血本無歸的消息。
陳三對老黃，從最初的感激，慢慢變成了一種混雜著敬畏和依賴的復(fù)雜情感。
他給老黃吃最好的肉，睡最軟的墊子，把它當(dāng)成活菩薩一樣供著。
但與此同時，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也像藤蔓一樣，開始纏繞著他的心。
鎮(zhèn)上那個懂些陰陽五行的吳瞎子，有一次在街上碰到遛狗的陳三，特意攔住了他。
吳瞎子沒有眼睛，臉卻“看”向老黃的方向，他那空洞的眼眶，仿佛能穿透皮囊。
“陳掌柜，”吳瞎子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在摩擦，“恭喜發(fā)財啊。”
“吳先生客氣。”陳三應(yīng)付道。
“你這條狗……是只好狗啊。”吳瞎子又說，語氣意味深長，“它幫你招來了財，可你也要當(dāng)心，別讓它把你的‘陽氣’也給招走了。有些東西，只認(rèn)金銀，不認(rèn)人情。夜深人靜的時候，最好別回頭看自己的影子。”
說完，吳瞎子就敲著他的竹竿，徑直走了。
陳三聽得一頭霧水，但“別回頭看自己的影子”這句話，卻像一根刺，扎進(jìn)了他心里。
那天晚上，他從米鋪算完賬回家，走在被月光拉長的巷子里。
他終究是沒忍住，猛地回了一下頭。
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跟在身旁的老黃的影子。
他的影子很正常。
可是，老黃的影子……卻不對勁。
那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很模糊，但依稀可以辨認(rèn)出，那根本不是一條四條腿的狗的輪廓。
那影子，更像是一個佝僂著背、四肢細(xì)長的……人。
陳三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他不敢再看，幾乎是跑著回了家，一頭扎進(jìn)屋里，把門死關(guān)上。

05

時間一晃，就是三年。
在這三年里，靠著老黃一次又一次精準(zhǔn)到詭異的“指點”，陳三的生意越做越大。
他從一個小小的米鋪老板，變成了青瓦鎮(zhèn)乃至方圓百里內(nèi)，首屈一指的大富豪。
黃金百兩，對他來說，也早已不是什么遙不可及的夢想。
他蓋了鎮(zhèn)上最氣派的宅子，三進(jìn)三出，亭臺樓閣，假山池沼，應(yīng)有盡有。
只是，宅子越大，人，卻越孤單。
他不敢娶妻，也不敢和任何人深交。
因為他所有的財富，都源于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那個秘密，就臥在他的床邊。
老黃，還是那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仿佛歲月在他身上已經(jīng)停滯。
但陳三對它的恐懼，卻與日俱增。
他總是在深夜里做噩夢，夢見自己被無數(shù)看不見的黑手拖進(jìn)地底，耳邊是老黃那“嗬嗬”的低沉叫聲。
他變得多疑、敏感，夜里不敢安睡，白天精神恍惚。
金錢帶給他的，不是快樂，而是無邊無際的恐懼。
今晚，是七月十四，鬼節(jié)。
月亮是血紅色的，像一只巨大的、不祥的眼睛，懸在青瓦鎮(zhèn)的上空。
陳三早早地就讓所有下人都回去了，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和一條狗。
不知為何，今晚的他，心神不寧到了極點。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類似廟里燒了半截的香火混合著泥土的怪味。
到了子時，屋外忽然刮起了一陣陰風(fēng)，吹得窗戶紙“呼啦啦”地響，像是有誰在窗外哀嚎。
陳三縮在被子里，渾身發(fā)抖。
往常這個時候，老黃都會安靜地臥在他的床腳，給他一絲若有若無的安全感。
可今天，床腳，是空的。
老黃不見了。
一股極致的恐懼，瞬間籠罩住了陳三的心臟。
他顫抖著手，點亮了床頭的燭臺，壯著膽子下了床。
“老……老黃？”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小得像蚊子叫。
無人回應(yīng)。
他舉著蠟燭，一步一步地走出臥室。
高大、空曠的宅子，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光怪陸離。
廊柱的陰影，像是張牙舞爪的鬼怪。
他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了平日里用來待客的正廳。
正廳的門大開著，血紅色的月光，像水一樣，傾瀉進(jìn)來，將青石板的地面，照得一片慘白。
然后，他看見了老黃。
他就站在正廳的中央，背對著他。
只是，它不是趴著，也不是蹲著。
它是用兩條后腿，像人一樣，筆直地、僵硬地，站在那里。
月光將它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地上。
那影子，清晰無比，根本不是一條狗的輪廓。
那是一個身材瘦高、四肢長得極不協(xié)調(diào)的人影。
陳三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凍成了冰。
他想尖叫，喉嚨里卻像是被一團(tuán)棉花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那個用兩條腿站立的“老黃”，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存在。
它沒有轉(zhuǎn)身。
只是它那顆狗的頭顱，開始以一種違背所有生理結(jié)構(gòu)的姿態(tài)，伴隨著一陣“咔吧、咔吧”的、令人牙酸的骨骼錯位聲，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朝著身后的他，扭了過來。
一股腥臭的、混雜著潮濕泥土與陳年腐尸的惡風(fēng)，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