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警同志,就是他!這車廂里有規定,你們到底管不管?”
尖銳的女聲像一把錐子,刺破了Z16次列車軟臥車廂里昏昏欲睡的平靜。
空氣瞬間繃緊,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到了聲音的源頭。
那是一個衣著光鮮的中年女人,她正用涂著蔻丹的纖細手指,毫不避諱地指向過道另一頭的一個男人。
男人腳邊,是一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紅藍白三色蛇皮袋,袋子骯臟不堪,與光潔的軟臥車廂地面格格不入。
男人穿著一身滿是塵土和涂料斑點的工裝,黝黑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下意識地,將那巨大的蛇皮袋朝自己身后又攬了攬。
01.
列車員和聞訊趕來的乘警陳超讓車廂里的氣氛變得更加凝重。
“您好,女士,請問發生什么事了?”
陳超的聲音年輕而沉穩,他試圖緩和局面。
舉報的女人姓劉,她抱著雙臂,下巴抬得老高,眼神里的嫌棄幾乎要溢出來。
“什么事?你聞聞這味兒!一股子汗臭,還帶著土腥味,我們買的是軟臥票,不是綠皮車的站票!他一個工地上下來的,帶著這么個破爛玩意兒,誰知道里面裝的什么垃圾?把過道都堵了,這讓我們怎么休息?”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車廂里卻異常清晰。
幾個包廂的門都悄悄拉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雙雙好奇的眼睛。
被指責的男人叫王建軍,他從頭到尾沒有辯解一句,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在巖石中的樹。
他的皮膚是長期暴曬后特有的古銅色,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黑色泥垢,但那雙眼睛,卻異常地平靜,平靜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陳超將目光轉向王建軍,語氣盡量平和:
“您好,師傅。麻煩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證和車票。”
王建軍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個被磨得發亮的舊錢包,小心翼翼地抽出車票和一張二代身份證,遞了過去。
票是真的,座位也是這個車廂的。
“師傅,您這袋子里裝的是什么?”
陳超例行公事地問道。
王建軍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含混地吐出幾個字:
“……是我的……家當。”
“家當?”
劉女士嗤笑一聲,聲音里的優越感像針一樣扎人,“什么家當要用這種東西裝?我看就是工地上撿的什么廢品吧?萬一是易燃易爆品怎么辦?乘警同志,為了全車人的安全,你必須讓他打開檢查!”
這句話,讓原本只是看熱鬧的幾個乘客也跟著緊張起來。
安全問題,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是啊,檢查一下吧,也讓人放心。”
一個包廂里探出個腦袋,附和道。
王建軍的身子明顯僵了一下,他抓著蛇皮袋編織帶的手,因為過度用力,指節已經發白。
他抬起頭,第一次正視著陳超,古井般的眼睛里,終于泛起了一絲波瀾,那是一種近乎哀求的懇切。
“警察同志,”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就是些……衣服被子,不值錢的。不用……不用檢查了吧?”
他越是這樣,劉女士就越是得意,仿佛已經認定了這里面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02.
陳超有些為難。
他看得出王建軍的窘迫,也反感劉女士的咄咄逼人。
但對方把“全車安全”的帽子扣了下來,作為乘警,他沒有理由拒絕檢查。
程序和職責,是懸在他頭頂的劍。
他身后,一位年紀稍長的老乘警李國棟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上前。
李國棟的目光不像陳超那樣銳利,反而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溫和。
“這位師傅,別緊張。”
李國棟的聲音很沉穩,“我們只是例行檢查,確認一下沒有違禁品,也是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您配合一下,檢查完就沒事了。”
他沒有看劉女士,而是轉向周圍探頭探腦的乘客,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麻煩大家先回到自己的鋪位,不要影響我們工作。”
幾扇門立刻悄無聲息地關上了,但誰都知道,門后的耳朵都豎著。
王建軍看著眼前這位頭發微白的老警察,緊繃的肩膀似乎松懈了一點點。
他緊緊抿著嘴,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最終,他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緩緩地點了點頭,彎下腰,將那個巨大的蛇皮袋,輕輕地、珍重地放在了地上。
這個動作很輕,與他粗糙的外表格格不入,仿佛那袋子里裝的不是“家當”,而是一件一碰就碎的稀世珍寶。
劉女士抱著胳膊,站在不遠處,嘴角掛著一絲勝利者的冷笑。
她倒要看看,這個鄉巴佬的袋子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陳超戴上白色的檢查手套,這個小小的動作讓空氣再次變得肅穆。
他蹲下身,拉住了蛇皮袋上那根冰冷的金屬拉鏈。
拉鏈因為陳舊,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響,在死寂的車廂走廊里,像在啃噬著每個人的神經。
03.
拉鏈被一寸一寸地拉開。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列車行駛時“哐當、哐當”的節奏聲都好像消失了。
所有能透過門縫看到的視線,都死死地釘在那個逐漸敞開的袋口上。
王建軍垂著頭,雙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身體微微發抖。
沒人知道他是在害怕,還是在悲傷。
劉女士伸長了脖子,眼神迫不及待。
她已經想好了,如果里面是些破銅爛鐵或者臟亂的衣物,她一定要再好好嘲諷一番,讓他知道,體面人待的地方,不是他這種人能來的。
陳超深吸了一口氣,將袋口完全打開。
下一秒,他整個人都定在了那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陳超臉上的職業性冷靜瞬間崩塌,他年輕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困惑,隨即轉為巨大的震驚,最后化為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敬意。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身邊的老搭檔李國棟,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國棟察覺到他的異樣,立刻俯身看去。
只一眼,這位見慣了風雨的老警察也愣住了。
他臉上的皺紋似乎都凝固了,隨即,他緩緩地、鄭重地摘下了頭上的警帽,握在胸前,對著那個蛇皮袋,也對著垂頭不語的王建軍,無聲地佇立。
劉女士的好奇心達到了頂點,她再也按捺不住,快步走了過來,不顧一切地朝袋子里望去。
然后,她臉上的所有表情得意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煞白,嘴唇哆嗦著,像是看到了什么最不該看到的東西。
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腳步踉蹌地后退,直到后背撞在冰冷的車廂壁上,才堪堪站穩。
04.
整個車廂走廊里,靜得可怕。
陳超和李國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決定。
陳超站起身,沒有再對王建軍進行任何盤問。
他走到最近的一個軟臥包廂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門開了,里面是一家三口。
“您好,打擾了。有些東西,想請你們看一下。”
陳超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那一家人困惑地走了出來,當他們的目光接觸到蛇皮袋內部時,臉上的表情和之前的劉女士如出一轍。
那位父親沉默了,母親則默默地轉過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接下來,陳超和李國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一個包廂一個包廂地敲開門,讓里面的乘客出來看。
這是一個詭異而又莊嚴的“展覽”。
沒有喧嘩,沒有議論。
每一個看到蛇皮袋里東西的人,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像是大學教授的男人,默默地推了推眼鏡,鏡片后閃過一絲濕潤的光。
然后,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開始的。
那個大學教授模樣的男人,默默地從鋪位上站了起來。
緊接著,是那一家三口中的父親。
然后是那個年輕女孩、那個生意人……
一個,兩個,三個……
仿佛是一種無聲的傳染,又像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儀式。
所有看過蛇皮袋內容的乘客,無論男女老少,都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旁,然后,緩緩地、集體起立。
他們沒有交談,只是不約而同地站著,目光匯聚在那個沉默的、滿身塵土的男人和他的“家當”上。
這無聲的起立,形成了一種巨大而悲壯的力量,充滿了整個車廂。
原本最喧囂的劉女士,此刻正把自己縮在角落里,頭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整個軟臥車廂,除了列車前行的聲音,再無一絲雜音。
全體乘客,集體起立,為這個扛著蛇皮袋的工地男人,行注目禮。
05.
車廂里的肅穆氣氛持續了很久。
乘警陳超用對講機低聲匯報著情況,語氣中滿是壓抑的情緒。
老乘警李國棟則找來一條干凈的毛巾,遞給始終沉默的王建軍,又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王建軍接過來,說了聲“謝謝”,這是他上車后說的最清晰的三個字。
周圍的乘客們漸漸坐下,但看他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充滿了同情與敬佩。
有人默默地將自己的零食和水果放在他旁邊的空位上,然后悄悄走開。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便服、氣質干練的年輕人從車廂另一頭走了過來。
他似乎是被這里的異常安靜所吸引。
他叫林峰,是一名市局的刑警,這次是搭車前往鄰省協辦案件。
他目光銳利,習慣性地掃視著全場,立刻就察覺到了現場所有細節中蘊含的巨大信息量——那個敞開的蛇皮袋、羞愧的女人、肅立的乘客,以及乘警臉上尚未褪去的震驚。
他的目光在蛇皮袋的邊緣停住了。
在所有人都被袋子核心內容所震撼時,林峰的職業本能讓他注意到了一個被忽略的角落。
在蛇皮袋內側的一個褶皺里,似乎掛著一個東西。
那東西很小,半掩著,材質特殊。
他不動聲色地走到陳超身邊,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
“陳警官,借一步說話。”
將陳超引到一旁后,林峰迅速說:
“別聲張,去看蛇皮袋內側的那個褶皺,里面好像有個東西。”
他飛快地劃開手機,調出一張照片遞到陳超面前,那是一宗懸案的證物照片,照片上是一個造型奇特的金屬配飾。
“你看看,是不是這個?”
陳超一愣,立刻返身,蹲下,小心翼翼地剝開那個褶皺。
陳超的下巴瞬間垮了下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