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勝,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嗎?”
欽差的聲音又冷又硬,像冰碴子一樣砸在定遠侯府的大堂里,聽得人心里發毛。
馮勝一身便服,頭發白了不少,但腰桿子還挺得筆直。
他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拿著圣旨的家伙,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犯了什么罪?”
他給朱家賣了半輩子命,打下了這片大明江山,摸著良心說,他誰都對得起。
欽差李謙的嘴角撇了撇,那表情像是在嘲笑一個傻子。
他慢悠悠地把圣旨卷起來,用看死人的眼神瞅著馮勝:“侯爺,你還沒明白嗎?皇上想讓誰死,那人就得死。那需要什么理由。”
這一句話,像一盆冰水,從馮勝的頭頂澆到腳底,把他滿肚子的火氣和忠心,澆了個透心涼。
01
一提起馮勝這個名字,在洪武朝的前二十年,那就是戰神的代名詞。
說白了,他就是個窮苦出身的泥腿子,愣是靠著一身的蠻力和在戰場上不要命的勁頭,從一個小兵蛋子,干成了大明的將軍。
元朝末年那會兒,天下大亂,正是他這種人出頭的好時候。
他跟著朱元璋,在死人堆里爬進爬出,從打下南京到掃平江南,身上留下的每一道疤,都是為老朱家換來的一塊地盤。
他有時候也會在院子里曬著太陽打瞌睡,恍惚間,眼前還是鄱陽湖那場打得天昏地暗的水戰。
那次,他帶著手下幾百個兄弟,像一顆釘子,硬是扎進了陳友諒的船陣里,這才給朱元璋翻盤爭取到了機會。
大明朝建國后,他被封為定遠侯,后來又當了征西將軍,被派去鳥不拉屎的甘肅。
那些年,一提“馮勝”這兩個字,西北邊境的那些部落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馮勝這人,脾氣又臭又硬,跟茅坑里的石頭一樣。
帶兵是把好手,但在朝廷里跟人打交道,他不行,也懶得學。
他總覺得,自己是個大老粗,打仗立功,對皇上忠心,就夠了。
“咱們這些武將,給國家看好門,對得起良心就行了,要那么多錢和官位干啥。”
這話他常跟手下人念叨。
所以他家在南京城里,看著挺寒酸的。
老婆馬氏,是他當年還是個窮小子的時候娶的,賢惠了一輩子,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
現在不打仗了,一家人安安穩穩過日子,是他這輩子最舒坦的時候。
可他自己都沒想到,他最看重的這份忠心和實在,在如今這個皇帝疑神疑鬼的年頭,早就成了要他命的催命符。
02
洪武二十八年,南京城里的空氣一天比一天緊張。
馮勝快六十了,兵權也交了,天天在家閑得骨頭都快生銹了。
對于一個在馬背上過了半輩子的人來說,這種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比挨刀子還難受。
朱元璋搞了個錦衣衛,就像養了一群瘋狗,到處聞,到處咬。
以前一塊兒喝酒吃肉、稱兄道弟的老伙計,一個個地被“咬”死了。
李善長、胡惟庸……每死一個,南京城里的空氣就冷一分。
馮勝雖然沒摻和那些破事,但那股寒氣,早就順著門縫鉆進了他家里。
這天晚上,一家人吃飯。
飯桌上,跟往常一樣安靜得可怕。
“爹,”小兒子馮德憋不住了,把筷子一放,“現在外面風聲那么緊,您就不能給皇上寫封信,說說好話,表表忠心嗎?天天這么在家里待著,跟等著挨宰似的,算怎么回事啊!”
馮德年輕,火氣旺,看不得老爹這副窩囊樣。
在他眼里,他爹是天大的功臣,皇上憑什么不信他?
馮勝慢吞吞地吃著嘴里的飯,半晌才嘆了口氣,看了兒子一眼:“傻小子,這事兒啊,不是說好話就有用的。皇上心里要是信你,你什么都不用說。他要是不信你,你說再多,都是錯。”
旁邊的老妻馬氏,一句話也不說,臉上的愁容卻越來越深,只是一個勁地給丈夫和兒子碗里夾菜。
她知道,丈夫嘴上說得輕松,其實心里比誰都慌。
皇上的猜忌,就像一塊大石頭,死死地壓在定遠侯府每個人的心口上。
馮勝第一次覺得這么無助,這種感覺,比在戰場上被千軍萬馬圍住還可怕。
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敵人是誰,刀會從哪個方向捅過來。
03
秋老虎剛過,天氣涼颼颼的。
一陣馬蹄聲,把整條街的安寧都給踩碎了。
一幫穿著飛魚服、按著腰刀的錦衣衛,圍著一個官兒,直沖沖地就往定遠侯府來了。
街坊鄰居“砰砰砰”地把門窗全關了,好像外面來了瘟神。
領頭的欽差,叫李謙,是皇上身邊有名的快刀子,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馮勝得到通報,心里“咯噔”一下,但還是硬著頭皮迎了出去。
“定遠侯馮勝,接旨。”
李謙跳下馬,手里那卷黃澄澄的圣旨,晃得人眼暈。
“臣,馮勝,接旨。”
沒辦法,馮勝只能跪下。
“皇上口諭,讓你立刻進宮一趟,有事商量。”
李謙念完,壓根沒把圣旨給他的意思,就那么冷冰冰地看著他。
這不合規矩,但誰敢說個“不”字?
馮勝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但也只能回去換衣服。
出門前,老婆馬氏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當家的,你這一去,千萬……千萬小心啊,別跟皇上擰著來。”
馮勝回頭看著老婆嚇白的臉,又瞅了瞅旁邊站著的兩個兒子,心里一酸。
他強打精神,拍了拍老婆的手,轉頭就跟著李謙走了。
去皇宮的路上,李謙騎著馬,不緊不慢地跟馮勝并排走。
“侯爺啊,”李謙笑呵呵地開口,跟拉家常似的,“還是現在好啊,天下太平。不像當年,天天提心吊膽。”
馮勝繃著臉,一聲不吭。
李謙也不在乎,自說自話:“就是可惜了,好多老伙計,江山是打下來了,福卻沒享著。徐達大哥走得早,算是運氣好。常遇春也一樣。不像有些人,身子骨倒是硬朗,就是總讓皇上睡不踏實。”
這話里有話,跟針一樣,一根一根地往馮勝心里扎。
他想起了徐達,想起了常遇春,想起了一起打仗的那些兄弟。
現在,就剩下他了。
是不是……也該輪到他了?
李謙這趟上門,就像一道催命符,明明白白地告訴馮勝: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04
馮勝被帶進宮里,去的卻不是議事大殿,而是一個冷冷清清的偏殿。
皇上朱元璋,連面都沒露。
空蕩蕩的殿里,就站著李謙和幾個殺氣騰騰的錦衣衛。
李謙拿出一封信,照著念了起來。
上面的話,句句像重錘,砸在馮勝心上。
信上說他“心懷不滿,私藏兵器,想造反”,讓他立刻滾出侯爺府,把以前的兵符都交出來,等著錦衣衛上門去抄家。
“簡直是胡說八道!”
馮勝的火“騰”地一下就冒了上來,“我早就不是將軍了,兵符也早都交了,哪來的私藏?我馮勝為大明賣了半輩子命,說我造反?天大的笑話!”
他想沖上去理論,兩個錦衣衛“鏘”地一聲拔出刀,攔住了他。
李謙皮笑肉不笑地把信收起來:“侯爺,你有沒有罪,你說了不算,皇上說了才算。至于兵符嘛……可能是您老人家記性不好,掉在哪個角落了。放心,我們錦衣衛的兄弟,會幫你仔仔細細地找出來的。”
馮勝回到家,臉黑得像鍋底。
一家人急得團團轉,他卻一句話不說,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他想不明白,幾十年的交情,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
自己到底哪里做錯了,讓那個曾經跟自己一個碗里吃飯的兄弟,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大兒子馮義急得嘴上都起了泡:“爹,我看這架勢,皇上是鐵了心要整我們。胳膊擰不過大腿,要不……咱們跑吧?回鄉下躲躲,好死不如賴活著啊!”
“不行!”馮勝一拍桌子,吼了回去,“我馮勝這輩子做事,堂堂正正,什么時候像個老鼠一樣到處亂竄過?我沒錯,為什么要跑!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把我怎么樣!”
這是他這個老將軍,最后的倔強。
他就是不信,自己拼了命換來的天下,最后竟然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05
馮勝的硬氣,沒能換來任何轉機。
幾天后,黑壓壓的錦衣衛就把侯府給圍了。
這次,他們帶來的是一張要命的逮捕令。
錦衣衛頭子親自帶隊,面無表情地念道:“奉皇上旨意,定遠侯馮勝圖謀造反,證據確鑿,立即打入天牢!帶走!”
“造反?證據?”
馮勝氣得都笑了,笑聲里全是悲涼,“就憑‘造反’兩個字,沒有證據就敢來鎖我?我為大明流血的時候,你們這些狗崽子在哪兒呢!”
那頭子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侯爺,我們是奉旨辦事。皇上的話,就是證據。”
冰冷的鐵鏈“嘩啦”一聲鎖在了馮勝的手上,又冷又沉,好像把他這輩子的功勞和臉面,全都壓碎了。
“爹!”
“當家的!”
老婆孩子的哭喊聲,幾乎要把房頂掀翻。
馮勝被兩個錦衣衛架著,往外拖去。
他最后回頭看了一眼哭成一團的家人,滿眼的絕望和不甘。
他還是想不通,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在背后捅刀子?
就在他一只腳已經邁出大門的時候,一直哭得癱在地上的老婆馬氏,突然像瘋了一樣,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她沒有去求那些錦衣衛,也沒有哭天搶地。
她一把推開自己的兒子,跌跌撞撞地沖到馮勝跟前,在所有人不敢相信的眼神中,“噗通”一下,直挺挺地跪在了自己丈夫面前。
不光馮勝傻了,連那些錦衣衛都看愣了。
“老爺……”
馬氏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眼神里卻是一種奇怪的、讓人害怕的堅定。
她哆嗦著嘴唇,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了一句讓現場瞬間死寂的話。
“老爺,您別再犟了……把那件東西,交出去吧。”
這話一出口,馮勝像是被雷劈了一樣,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老婆,眼神從憤怒一下子變成了徹底的驚駭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