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瑾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這話是吳侯孫權親口說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在岳陽軍府偌大但空曠的正堂里緩緩傳開。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石子，砸在寂靜的水面上。

小喬一身素衣，抱著年幼的兒子，恭恭敬敬地向這位江東之主深深拜下去。

她能感覺到兒子的小手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襟，那份不安也傳到了她的心底。

嘴上說著“謝吳侯恩典”的場面話，心里卻早已涼了半截。

這份君主的恩寵，聽著是天大的榮耀，可對她來說，更像是一座用金子和禮法打造的牢籠。

自從丈夫周瑜走了，她的整個世界，就只剩下這座看得見邊際的孤城，和洞庭湖上終年吹不散的冷風。

01.

提起周瑜周公瑾，當時的人們，不論是敵是友，都得承認他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都說“曲有誤，周郎顧”，這說的是他精通音律，風雅無雙。

可江東的將士們更清楚，這位儒雅俊朗的周郎，一旦站上點將臺，那雙眼眸里藏著的，是能吞云納川、決勝千里的雄心壯志。

他跟“小霸王”孫策是從小的情分，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

當年孫策脫離袁術，決心回江東創下一番基業時，周瑜二話不說，帶著兵馬錢糧前來相助。

江東這片富庶之地，可以說就是他們倆并肩一刀一槍打下來的。

那幾年，他們是江東最耀眼的兩顆將星，光芒萬丈。

而小喬，就是這萬丈光芒下，最動人的那抹月色。

她和姐姐大喬，被譽為“江東二喬”，是天下聞名的美人。

那一年是漢獻帝建安四年，孫策和周瑜聯手打下了皖城。

城破之后，當地的喬公為求自保，也為攀附英雄，將兩個女兒獻了出來。

于是，孫策娶了大喬，周瑜則娶了年僅十六歲的小喬。

這門親事，在當時被傳為一段佳話，英雄配美人，天經地義。

小喬至今還記得初見周瑜時的情形。

他剛剛卸下戎裝，身上還帶著一絲沙場的凌厲，可看向她的眼神，卻溫和得像一汪春水。

就是那一眼，讓她的心徹底定了下來。

兩人婚后的日子過得十分和美。

周瑜并非一介武夫，他愛讀書，善書法，一手好琴更是冠絕江東。

閑暇時，他會手把手教小喬寫字，或是兩人合奏一曲。

有時周瑜在案前處理軍務，一看就是半夜，小喬便會默默地為他溫上一杯熱茶，靜靜地陪在一旁。

那種不用言說的默契，是亂世里最奢侈的安寧。

周瑜常年領兵在外，小喬就把家安在了離他軍營最近的地方。

在巴丘，也就是如今的岳陽，她褪去了少女的嬌羞，學著做一個主母。

她不僅將府內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還幫著丈夫管理軍眷名冊和糧草的發放記錄。

她用自己的方式，分擔著丈夫的重擔。

那段日子雖然不長，卻是她一生中最安心、最快活的時光。

可好景不長，到了建安十五年，也就是周瑜三十六歲那年，噩耗毫無征兆地傳來。

那天下午，她正在教長子周循認字，府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混亂的馬蹄聲。

一名親衛連滾帶爬地沖進大堂，渾身是泥，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將一封蓋著黑色火漆的軍報高高舉過頭頂。

小喬接過軍報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當“都督病逝于巴陵”幾個字映入眼簾時，她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聲音和顏色。

江東的擎天玉柱，就這么塌了。

她的小天地，也跟著碎了。

02.

丈夫的喪事辦得風光無限。

吳侯孫權親自素服主持，江東文武百官前來吊唁，送葬的隊伍綿延十里。

所有人都稱贊吳侯仁義，感念周都督的功績。

但面子上的風光是給外人看的，心里的苦，只有小喬自己一夜一夜地熬。

夜深人靜，她常常一個人坐在丈夫的書房里，撫摸著他曾用過的筆墨紙硯，看著墻上掛著的那張他親手繪制的江東輿圖。

房間里的一切都和他在時一樣，可她知道，那個會笑著叫她“小喬”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她活成了周瑜功績的一個牌面，一個不能行差踏錯的活牌坊。

孫權給的這份“禮遇”，讓她和一雙兒女衣食無憂，也把她牢牢地鎖在了這座名為“周府”的牢籠里。

府邸的守衛，禮貌周到，卻也寸步不讓。

她明白，這份“保護”，也是一份監視。

日子過得像一口枯井，外面看著平靜，底下卻是一片死寂。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兒子身上。

長子周循，已經八歲，性格沉穩，像他的父親；次子周胤，才五歲，活潑好動。

把他們好好養大，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念頭。

她親自教他們讀書，給他們講父親當年赤壁之戰火燒連船的英勇故事。

有一次，小兒子周胤拉著她的袖子，仰著天真的臉問：“母親，父親是大英雄，他什么時候回來帶我騎大馬？”

那一瞬間，小喬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疼得她說不出話。

她只能強笑著摸摸兒子的頭，說：“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為我們守護江東呢，胤兒要乖乖長大，學好本事，以后像父親一樣。”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可小喬轉過身去，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她開始失眠，常常在深夜驚醒，總覺得身邊還是空的。

她害怕的不僅是孤單，更是對未來的恐懼。

她知道，丈夫的離去，不僅讓她失去了依靠，也讓她的兩個兒子失去了最大的庇護。

在這風云變幻的江東，沒有了周瑜，他們孤兒寡母的未來，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對亡夫的思念，對未來的迷茫，這兩件事像兩張無形的大網，把她捆在了這高墻大院里，讓她喘不過氣來。

03.

周瑜去世那年冬天，孫權的一紙任命，讓事情有了點變化。

魯肅，字子敬，被調來接替了周瑜的兵權，成了巴丘新的鎮守。

整個江東誰都知道，魯肅是周瑜生前最要好、最信賴的朋友。

他為人忠厚，是出了名的長者，孫權也很信任他。

魯肅上任后，處理完軍務交接，第一件私事就是登門拜訪。

他不僅帶來了孫權的問候和許多賞賜的布匹糧米，對小喬更是畢恭畢敬，進門便深深一揖，口稱“嫂嫂”，沒有半點新官上任的架子。

“子敬太客氣了，快請起。”小喬讓人把東西收下，強打精神應酬著。

魯肅的到來，總算讓她死水一般的生活起了點波瀾。

他不像其他人那樣，說幾句“節哀順變”的場面話就匆匆離去。

他是真的關心。

他會坐下來，耐心地詢問周循和周胤的功課，甚至還從建業給兩個孩子帶來了一些新奇的玩具和書卷。

有一次，他看到周循在院子里練劍，便走過去，親自指點了他幾個動作，告訴他：“你父親的劍法，講究的是剛柔并濟，光有狠勁是不夠的。”

那一刻，看著魯肅的背影，小喬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丈夫當年教導兒子的模樣。

魯肅常來，有時會跟小喬聊起一些往事，追憶周瑜。

他說：“公瑾總說，天下未定，我輩豈能安枕。如今他雖不在了，但他想做的事，我輩會接著做完。”

他的那份真誠和尊重，讓小喬心里感到一絲久違的暖意。

可她畢竟是周瑜的妻子，跟在丈夫身邊十來年，大風大浪見得多了，也懂得看人聽話。

她能感覺到，魯肅常來，不光是念著舊情，背后肯定也有孫權的意思。

吳侯需要通過魯肅，來安撫周瑜的舊部，也需要通過魯肅，來時時刻刻了解她這個“周瑜遺孀”的一舉一動。

這是安撫，也是監看。

但小喬心里卻冒出了一個想法：或許，魯肅是她和孩子們改變眼下困境的唯一機會。

他是真心敬重周瑜的人，或許，在關鍵時刻，他會站在自己這邊。

04.

第二年春天，天氣轉暖，孫權借著巡視長江防務的名義，親自來到了巴丘。

他的到來，讓整個巴丘都緊張了起來，周府上下更是忙得人仰馬翻。

孫權指名要見小喬母子。

在府邸的正堂上，孫權對周循和周胤兩個孩子顯得格外親切，他讓兩個孩子坐在自己身邊，問他們的學業，關心他們的生活，還賞賜了名貴的筆墨和一匹溫順的小馬。

話里話外，都是懷念周瑜的功勞，關心他留下的家人。

場面上的氣氛，看起來很是溫和。

他拍著長子周循的肩膀，贊嘆道：“好孩子，有你父親當年的風范。”這句話像一把雙刃劍，既是夸獎，也是提醒。

聊著聊著，孫權忽然把話頭轉向了小喬，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幾分感嘆說：“公瑾走得早，真是苦了嫂嫂。前些日子，我還聽聞某位將軍的遺孀，在我的撮合下，嫁給了子弟，如今兒女繞膝，日子過得也算安穩。你看你還這么年輕，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要是有什么難處，千萬別客氣，直接跟我說。”

這話聽著體貼，可小喬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瞬間冒出一層細汗。

她立刻就明白了吳侯的真實意圖。

這是在試探她。

試探她有沒有再嫁人的想法，試探她對周家的態度。

他需要一個完全被掌控的周家，如果她改嫁給孫氏的某個宗親，那周瑜留下的一切，包括他的人脈和影響力，就都順理成章地成了孫家的囊中之物。

那一瞬間，小喬的腦子里轉過無數個念頭。

她知道，這個坎要是過不去，她和孩子們的命運，就真的要任人擺布了。

她藏在寬大袖袍里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

她緩緩站起身，不慌不忙地對著孫權行了個萬福禮，語氣謙卑，但每個字都說得異常清晰：“多謝吳侯關心。妾身蒲柳之姿，能嫁與公瑾，已是此生最大的福分。如今他雖不在，但能為他守節，將兩個孩子拉扯大，讓他們學好本事，繼承父親遺志，繼續為吳侯、為江東盡忠，就是我這輩子唯一要做的事了，不敢再有別的奢求。”

這個回答，既表明了忠心，也堵死了他繼續說下去的路。

孫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有贊許，有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最終，他哈哈一笑，點點頭說：“好，有骨氣！不愧是公瑾的妻子。”說完，便把話題岔開了。

等孫權的車駕浩浩蕩蕩地離去，府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小喬撐著最后一絲力氣，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整個人靠在門板上，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那天晚上，她又一個人站到洞庭湖邊，春風吹在臉上還是涼颼颼的。

她想起當年周瑜曾笑著說，要為她在這里蓋一座天下最漂亮的樓閣，讓她能天天看到洞庭的日出。

眼淚，到底還是沒忍住，悄悄掉了下來。

哭過之后，她的眼神卻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

她知道，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05.

孫家和劉備那邊，為了荊州的歸屬問題，關系越來越緊張。

這股緊張氣氛也傳到了江東內部，孫權為了把權力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對他手下的那些將領，尤其是周瑜留下的舊部，看得越來越緊。

小喬能清楚地感覺到，那張無形的大網，正在慢慢收緊。

府里一個跟了周瑜十幾年的老管事，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錯，被調去了偏遠的農莊。

給她孩子看病的郎中，也被換成了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生面孔。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都在向她傳遞著危險的信號。

這天深夜，魯肅再一次秘密到訪，他甚至沒走正門，而是由一個心腹仆役領著，從府邸的角門悄悄進來的。

他的臉色，比任何時候都難看。

一進密室，他便屏退了左右，壓低聲音，對小喬說出了一個讓她如墜冰窟的消息：“嫂嫂，吳侯……他已有決斷，不日將下令，要接循兒和胤兒兩位公子前往建業，入宮中讀書，說要親自‘栽培’。”

“栽培”兩個字，魯肅說得特別慢，也特別重。

小喬渾身的血一下子就涼了。

她聽懂了，這哪是栽培，這是要把她的兒子抓到都城當人質！

建業是孫權的眼皮子底下，兒子一旦去了，就等于把周家的命脈，親手交到了別人的手里。

到時候，那些還念著周瑜舊情的部下將再無任何異動的可能，而她自己，也將徹底淪為一個被操控的木偶。

她猛然驚醒，不能再這樣坐下去了。

再等下去，就是溫水煮青蛙，早晚是個死。

她必須為自己和孩子們，拼出一條活路來。

送走憂心忡忡的魯肅后，小喬一夜未眠。

她開始托人，悄悄聯系幾個當年丈夫最信得過的老部下。

她不敢把話說得太明，只說日子過得緊，想變賣一些丈夫生前收藏的古籍字畫換錢，以此來試試他們的態度和忠心。

就在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又不敢輕舉妄動之際，府里一個負責灑掃的仆役，趁著給她送熱水的機會，塞進了她的手里，然后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小喬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回到自己房里，關上門，確認四下無人后，才就著微弱的燭火打開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