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0月10日,亥時已深。
上海的夜,被一種粘稠的、化不開的黑暗包裹著。
黃浦江上,輪船的汽笛聲像是垂死巨獸的悲鳴,拖著長長的尾音,艱難地刺破籠罩租界的濃霧。
江風帶著咸腥潮氣,卷過外灘萬國建筑群的穹頂,最終被那些冰冷的石墻撞得粉碎。
昔日徹夜璀璨的霓虹,如今在夜色中變得疏離而詭異,光影在巡邏日軍三八式步槍的刺刀鋒刃上流轉,忽明忽暗,如同這座城市茍延殘喘的呼吸。
一輛黑色的1938年款別克轎車,像一頭沉默的鐵獸,碾過街道上不久前空襲留下的碎玻璃,發出“咯吱”的刺耳聲響。
車輪最終在華懋公寓——如今掛著“和平飯店”北樓的牌子——門前停穩。
車門打開,一個臃腫的身影歪斜著幾乎是從車里滾出來的。
正是偽上海市市長,傅筱庵。
他身上那件昂貴的派力司面料西裝皺成一團,混合著高級雪茄、法國香水、劣質鴉片和隔夜酒的復雜氣味,幾乎能讓十步之內的人窒息。
他踉蹌地站穩,抹了一把油光锃亮的八字胡,渾濁的雙眼瞇起來,望向公寓樓頂懸掛的巨型燈籠。
燈籠上“慶祝南京國民政府還都”的字樣,在慘淡的月色下顯得無比刺眼和滑稽。
他喉嚨深處發出一連串低沉而滿足的陰笑,像是夜梟在預告死亡。
01.
此刻,公寓三樓,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朱升靜靜地站著,如同一尊融入陰影的雕像。
窗簾的縫隙,恰好能讓他將樓下的一幕盡收眼底。
他的指節因為用力緊握而捏得發白,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看著傅筱庵,這個他稱之為“老爺”的男人,被兩個點頭哈腰的日本憲兵一左一右地架扶著,塞進了那部需要由專人操作的、閃著黃銅光澤的奧的斯電梯。
電梯門緩緩合上,隔絕了樓下嘈雜的獻媚和醉后的胡言。
朱升緩緩閉上眼睛,二十年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
那年是1918年,民國七年。
十六歲的他,朱升,一個浙江鄉下的窮小子,在連年的饑荒中逃難到了這個遍地是黃金也遍地是白骨的上海。
就在他即將餓死在街頭的時候,是傅筱庵的父親,那位經營著“祥余錢莊”的傅善積老先生收留了他。
那時的傅家,還只是一個在上海灘眾多商戶中并不算頂尖的家族。
傅家的宅院里,沒有此刻的陰森與奢靡,只有算盤珠子清脆的撞擊聲和墨香。
那時的傅筱庵,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少爺”,身上沒有如今的戾氣和鴉片味,會趁著父親不注意,偷偷把一個熱騰騰的肉包子塞到他這個小跟班的手里,會帶著他去城隍廟看熱鬧,甚至還會在賬房里,手把手教他如何撥動那些沉重的紅木算盤珠。
“阿升,”他記得少爺曾拍著他的肩膀,意氣風發地說,“這算盤珠子撥得好,就能撥出個金山銀山。以后,傅家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p>
可那份溫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質的呢?
或許,是從他結識了法租界的黃金榮,學會了用權勢和暴力去攫取財富開始。
又或許,是當他利用“五卅慘案”大發國難財,眼里的光芒徹底被貪婪所取代開始。
最終,當他選擇跪倒在日本人的腳下,從他們手中接過那頂用同胞鮮血染紅的“上海市長”的帽子時,那個曾經會把肉包子塞給他的少爺,就徹底死了。
朱升的右手下意識地探入寬大的長衫下擺,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而堅硬的物事。
那是一支勃朗寧M1910手槍,槍身小巧,便于隱藏,槍管里七發子彈已經上膛,每一顆,都承載著一個必須了結的理由。
這是三天前,“忠義救國軍”的聯絡人老周在一家不起眼的茶樓里,連同半包“老刀牌”香煙一同塞給他的。
老周的語調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南京方面已經完全掌握了傅逆向日軍提供戰略物資的鐵證。他多活一天,前線就要多死上百個弟兄。你是跟了他二十年的貼身管家,只有你能在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接近他。這把槍,認得嗎?”
朱升當時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你是傅家的家生子,動了他,你這輩子也就毀了。但是,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崩现苌钌畹乜戳怂谎?,“為了這個國家,也為了你自己。事成之后,我們會安排你離開上海。你的家人,我們也會照顧。”
家人……朱升的心猛地一抽。
他哪里還有家人?
他只記得,當初傅家少爺傅幼齡失蹤后,傅筱庵只是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抽了一天一夜的鴉片,而他的妻子,那個溫婉的婦人,哭瞎了眼睛,不久后便郁郁而終。
從始至終,傅筱庵沒有向日本人討要過一個說法,反而更加賣力地為他們奔走效勞。
電梯的指示燈停在了“3”的位置。
朱升迅速收回思緒,轉身,恢復了那個恭謹、木訥的管家模樣。
他必須去準備醒酒湯了,這是他身為“貼身管家”的職責。
也是他今夜,通往復仇之路的第一步。
02.
凌晨兩點,公館內萬籟俱寂,只有傅筱庵臥室里那臺德國進口的“百代”牌留聲機,還在不知疲倦地旋轉著,咿咿呀呀地唱著昆曲《游園驚夢》。
那婉轉纏綿的唱腔,在此刻聽來,卻像是鬼魅的私語,讓這棟豪宅的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一股病態的靡靡之音。
朱升端著一碗剛剛熬好的醒酒湯,無聲地走到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前。
他沒有敲門,只是用身體輕輕一頂,門便開了一道縫。
這是他的特權,傅筱庵的臥室,他可以不經通報隨時進入。
這份信任,曾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卻成了傅筱庵的催命符。
臥室內的景象一如既往地奢華而混亂。
傅筱庵仰躺在一張寬大的紅木躺椅上,這是他最喜歡的位置,據他說躺在這里能看到窗外的黃浦江景。
他那副金絲邊眼睛歪斜地掛在鼻梁上,嘴巴微微張著,發出沉重的鼾聲。
在他面前的茶幾上,隨意攤著一疊文件,最上面的一張,借著臺燈昏黃的光線,朱升清晰地瞥見了“第三批軍用物資調配清單”幾個觸目驚心的宋體字。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但端著托盤的手,依舊穩如磐石。
“把……把那個日本商會的貨單拿來?!备刁汊炙坪醪⑽此?,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頭也沒抬,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他的指甲縫里,還沾著白天參加慶祝宴會時,香檳酒杯上殘留的金色碎屑。
朱升沒有動,他的目光被梳妝臺上的一件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銀質的相框,里面鑲嵌著一張全家福。
照片已經有些微微泛黃,上面,十二歲的小少爺傅幼齡穿著一身筆挺的童子軍制服,胸前掛著獎章,臉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未經世事的天真燦爛的笑容。
他緊緊地依偎在傅筱庵的身邊,而傅筱庵,則一臉慈愛地看著他,那時的眼神里,還有著為人父的溫柔。
可就在三個月前,這個照片上笑得無比燦爛的少年,僅僅因為和同學們一起參加了抗日游行,高喊了幾句“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就被日本憲兵隊當街拖上了卡車。
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有傳言說,他被丟進了黃浦江。
也有人說,他和其他幾個學生領袖一起,在江灣的刑場被秘密處決了。
沒有人知道真相,或者說,沒有人敢去探尋真相。
朱升只記得,當消息傳回傅公館時,他親眼看到傅筱庵狠狠地一巴掌甩在前來報信的副官臉上,不是因為悲痛,而是因為暴怒。
他咆哮著:“這個逆子!他想毀了我嗎?!”
那一刻,朱升心中有什么東西,徹底碎了。
“嗡……”
朱升的手突然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托盤里的青瓷小碗隨之晃動,深褐色的醒酒湯在碗里漾出細密的波紋,幾乎要灑出來。
“你發什么抖?”
傅筱庵猛地抬起頭,那雙因縱欲和吸食鴉片而布滿血絲的醉眼,此刻卻像鷹隼一樣銳利,死死地盯住了朱升。
空氣,在瞬間凝固了。
朱升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太清楚傅筱庵的為人了,多疑、殘忍,一旦讓他察覺到一絲不對勁,自己今晚的計劃就將徹底泡湯,甚至會死無葬身之地。
他慌忙低下頭,用一種近乎卑微的語氣,掩飾著聲音里的顫抖:“老……老爺,這湯在爐子上熬得久了,滾燙滾燙的,小的……小的手被燙著了?!?/p>
這是一個完美的借口。
他常年伺候傅筱庵,知道他喜歡喝滾燙的湯。
傅筱庵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足足有五秒鐘,像是在審視一個可疑的物件。
最終,他似乎沒有發現什么破綻,冷哼一聲,不耐煩地伸出手:“廢物!拿來!”
朱升連忙上前,將湯碗遞了過去。
傅筱庵接過碗,拿起旁邊的象牙小勺,在碗里攪動著。
瓷勺與碗沿碰撞,發出“叮、叮”的清脆聲響,在這死寂的房間里,卻像是一記記重錘,敲在朱升的心跳節拍上。
他躬著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碰到了走廊冰冷的墻壁。
墻上掛著一盞銅制的歐式壁燈,那冰涼堅硬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讓他瞬間清醒了許多。
恐懼和憤怒在他的血管里交織奔流。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傅筱庵的警覺性遠超他的想象,任何一絲猶豫,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后果。
今晚,就在今晚,必須動手。
03.
時鐘的指針剛剛越過十二點,沉重的鐘聲在公館內回蕩,仿佛為這罪惡的一夜敲響了喪鐘。
朱升在自己位于一樓角落的小房間里輾轉反側,他強迫自己入睡以積蓄精力,但大腦卻異常清醒。
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倒計時的鼓點。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急促的叩門聲響起。
“篤、篤篤?!?/p>
聲音很輕,像是用指節敲擊木門,帶著一種約定好的暗號般的節奏。
朱升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這個時間點,會是誰?
他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前,沒有開燈,只是將眼睛湊到門上那個不起眼的貓眼前。
門外的走廊光線昏暗,一個人影靜靜地站在陰影里,頭上戴著一頂壓得很低的寬檐帽,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
是老周。
朱升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老周輕易不會出現在這里,他的每一次現身,都意味著有緊急情況。
他輕輕地、緩緩地將門閂抽開,拉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南京急電?!崩现艿穆曇魤旱脴O低,像是在喉嚨里滾動,“計劃有變?!?/p>
朱升的心一沉。
“我們剛剛截獲的情報,”老周的語速極快,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傅筱庵今晚見的那個日本商人,是海軍省特務機關的。他們交易的不是什么普通貨單,而是我們江南造船廠的完整設計圖紙!日本人一旦拿到圖紙,就能掌握我們主力戰艦的結構弱點,后果不堪設想?!?/p>
江南造船廠!
朱升的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
那里不僅是中國最大的軍艦制造基地,更是無數愛國工程師和工人們的心血所在。
如果圖紙落入日軍之手……
“圖紙現在就在他臥室的保險柜里?!崩现芾^續說道,“他們約定,天亮時,日本人會派車來取。所以,必須在天亮前解決它,并且,拿到圖紙!”
這已經不僅僅是“鋤奸”了,這關系到一場戰役的勝負,關系到成千上萬士兵的生命。
老周將懷里抱著的一個用油紙包裹的方正物件塞到朱升手里,觸手微沉,帶著一種熟悉的木頭和鋼鐵的質感。
朱升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
“記住,”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干燥而有力,傳遞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槍響之后,不要管圖紙了,你第一要務是保住自己。立即從后巷撤離,我們在那里安排了人接應你。圖紙的事,我們會再想辦法。你的命,比圖紙重要?!?/p>
說完,老周沒有絲毫停留,轉身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腳步聲輕盈而迅速,很快便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朱升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地喘著氣。
他走到窗邊,借著外面投射進來的微弱月光,顫抖著手打開了那個油紙包。
油紙包里,除了那支他已經撫摸過無數次的勃朗寧手槍,還有一封信。
一封信紙已經泛黃,邊角都已磨損的家書。
信封上沒有地址,只寫著“朱升吾父敬啟”幾個字。
朱升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他以為自己早就沒有了家人。
他的妻子在戰亂中病死,唯一的兒子朱明,在南京保衛戰時參了軍,從那以后,便杳無音信。
他早已默認,兒子已經戰死在了那場慘烈的屠殺中。
他顫抖著抽出信紙,上面是一行行用鉛筆寫的、歪歪扭扭卻充滿力量的字跡:
“爹,見字如面。請恕孩兒不孝,離家八年,未能在您膝下盡孝。而如今在重慶的兵工廠,跟隨先生們學習制造槍炮。我們造出了自己的機槍,我們自己的炮彈!爹,您放心,我們有千千萬萬的熱血弟兄,我們有自己造的槍炮,我們一定能把小日本趕出中國!等打跑了日本人,兒子就回家,接您回家,給您養老送終……”
落款是——“不孝兒 朱明”。
朱升的眼眶瞬間被灼熱的液體填滿。
他猛然想起三天前,在城隍廟,一個賣梨膏糖的老頭趁著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偷偷塞給他一張小紙條。
他當時以為是任務的指令,回到公館才打開,上面只有一句話:“你的兒子還活著,在后方,安好。”
他當時以為,這只是組織為了堅定他決心而編造的善意謊言。
可現在,這封帶著硝煙和機油氣息的家書,這熟悉的字跡,讓他再也無法懷疑。
他的兒子還活著。
他的兒子,正在后方,用自己的雙手,為這個國家制造著抵抗侵略的武器。
月光透過窗欞,斑駁地照在信紙上,也照亮了朱升淚流滿面的臉。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今晚的行動,不再僅僅是為了報傅家收養又遭背叛的私仇,也不再僅僅是為了給那個慘死的傅家小少爺討一個公道。
他是為了他的兒子,為了他的兒子能在將來有一個可以“回家”的家。
他是為了千千萬萬個像他兒子一樣,正在前線和后方浴血奮戰的青年,為了那些被戰火無情拆散的家庭,討回一個最基本的公道!
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恐懼、猶豫和掙扎,都煙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如鋼鐵般堅硬的決心。
凌晨三點,公館內死一般的寂靜。
傅筱庵臥室的燈,終于熄滅了。
時機到了。
朱升將兒子的信小心翼翼地折好,貼身藏在胸口,那里是心臟的位置。
然后,他握緊了那支冰冷的勃朗寧手槍,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走廊里空無一人,地毯吸收了他所有的腳步聲。
他像一個幽靈,無聲地飄到了傅筱庵的臥室門前。
他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奔騰的灼熱。
他將手輕輕地搭在黃銅門把上,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再次確認了現實。
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轉動門把——
突然,臥室內傳來一陣女人的輕笑聲,嬌媚入骨,帶著明顯的日本口音。
朱升的動作瞬間僵住。
他屏住呼吸,將耳朵貼在門縫上。
他看到,臥室里只開了一盞昏暗的床頭燈。
傅筱庵并沒有睡,他正摟著一個穿著華麗和服的女人,那個女人,正是今晚和他交易的日本商會會長的夫人。
而在他們面前的桌子上,赫然攤開著幾張巨大的、泛著黃色的圖紙。
最上面那一張的標題欄上,用工程藍圖特有的字體,清晰地印著——“江南造船廠‘平海’級巡洋艦結構總圖”!
就是它!
朱升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上了頭頂。
他眼中的世界瞬間變成了血紅色。
國仇家恨,在這一刻,凝聚成了扣在扳機上那根食指的全部力量。
他不再猶豫,手指已經開始緩緩用力。
就在這時,走廊的盡頭,突然傳來一陣清晰、沉重的皮鞋踏地聲。
那是有規律的、屬于軍人的腳步聲。
兩個挎著三八式步槍的日本憲兵,正端著槍,從樓梯口走了過來……
04.
那兩道從樓梯口升騰而起的黑影,如同地獄派來的勾魂使者,讓朱升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將整個身體死死地貼在了門旁冰冷的墻壁上,連心臟的搏動,似乎都在這一刻被強行按下了暫停。
皮鞋踏在地毯上的聲音沉重而規律,一步,一步,都踩在他的神經上。
他甚至能聞到那兩個日本憲兵身上劣質煙草和汗水混合的氣味。
他們在他面前的這扇雕花木門前停了下來,昏暗的走廊燈光勾勒出他們戴著軍帽的輪廓和肩上步槍的猙獰剪影。
朱升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濕透,緊握著勃朗寧手槍的右手,因為用力過度而青筋暴起。
他幾乎能預見到下一秒的場景:門被推開,燈光大亮,他在驚愕的目光中暴露無遺,然后是槍栓拉動的聲音,密集的槍聲,以及他自己倒在血泊中的結局。
圖紙、復仇、兒子的信……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兩個憲兵用日語低聲交談著什么,朱升聽不懂,但那語氣中的不耐煩和倨傲卻是相通的。
其中一人伸出手,握住了那黃銅門把,用力一擰!
“咔噠?!?/p>
門鎖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被卡住的聲響。
門,紋絲不動。
憲兵又用力擰了兩下,甚至用肩膀撞了撞門,但那扇厚重的實木門如同一塊頑石,拒絕了他們的闖入。
“八嘎!”其中一人低聲咒罵了一句。
就在這時,朱升的腦海里猛然閃過老周曾經不經意間提到的一句話:“傅筱庵這個人,生性多疑,怕死得很。他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就是每天晚上睡覺前,必定會親自從里面用特制的門栓鎖死臥室所有的出口,無論是通向走廊的門,還是通向陽臺的門?!?/p>
原來如此!
這救了他一命的,竟然是傅筱庵自己的猜忌和恐懼。
兩個憲兵似乎也知道傅筱庵的這個怪癖,在確認無法進入后,并沒有過多糾纏。
他們大概以為傅市長已經安寢,不愿打擾。
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是漸漸遠去,直到完全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走廊重歸死寂。
朱升靠著墻壁,緩緩地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仿佛剛從溺水的邊緣被撈上來。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席卷全身,但他知道,現在不是松懈的時候。
他扶著墻壁,顫抖著站起身,重新將目光投向那扇門,那扇隔開了生與死、罪與罰的門。
他再次舉起手中的勃朗寧手槍,對準了門鎖的位置,準備在開門的一瞬間就給予致命一擊。
他的手指扣上扳機,然而,當他用力時,卻發現扳機像是被焊死了一樣,紋絲不動。
他心中一驚,借著微光一看,才發現手槍的保險機不知在剛才的緊張混亂中被怎樣別了一下,死死地卡住了。
他用盡力氣去撥,那小小的金屬片卻像是在嘲笑他的無力。
怎么會這樣?
冷汗,比剛才更多、更冷,順著他的脊背、他的額角,爭先恐后地淌下。
槍,是他唯一的倚仗,是他身為“劊子手”的資格證明。
沒有了槍,他就是一個手無寸鐵的仆人。
絕望之中,他的指尖觸碰到了懷里那個油紙包的輪廓。
他猛然想起,老周給他的包裹里,除了槍和那封家書,似乎還有一樣沉甸甸的、長條形的東西。
他當時一心只在槍和信上,并未在意。
他迅速掏出油紙包,將其打開。
在手槍旁邊,靜靜地躺著一把匕首。
那是一把德國索林根地區出產的軍用匕首,是傅筱庵花重金托人買來,平時用來切割古巴雪茄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