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黑風崖?”
法醫老周的問話帶著一絲不耐煩的疲憊,他手中的解剖刀在煤油燈下泛著冷光,映出他滿是血絲的眼睛。
“是的,周先生。”年輕的警員小劉壓低了聲音,仿佛怕驚擾了停尸房里冰冷的空氣,“又是黑風崖,這次是兩個人,親兄弟。”
“又是親兄弟……”老周放下工具,摘下沾了血污的白手套,重重地嘆了口氣,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
這青川鎮的山,就像一張吃人的嘴,隔三差五就要吞掉一兩個鮮活的生命。
他看向正從門外走來的顧遠警探,沉聲道:“顧探長,這次的案子,恐怕不只是意外那么簡單。”
顧遠沒有說話,他深邃的目光掠過停尸床上覆蓋著白布的輪廓,最后落在了墻角那個不起眼的證物上——一個沾著泥土和草屑的背簍。
01.
青川鎮的清晨總是被一層薄霧籠罩,石板路濕漉漉的,散發著隔夜的涼氣。
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突兀地停在鎮警察局門口,引得早起趕集的鎮民紛紛側目。
這車是局里唯一的寶貝,只有大案要案時,局長才舍得讓顧遠警探開出去。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警員小劉,他快步繞到另一側,為顧遠拉開車門。
顧遠下了車,他今天穿了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裝,身形挺拔,但眉宇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倦意。
他抬頭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對小劉說:“帶上勘察箱,直接去現場。”
黑風崖位于青川鎮西郊的山中,因山崖陡峭,風口處常年怪風呼嘯而得名。
上山的路崎嶇難行,汽車只能開到山腳,剩下的路全靠兩條腿。
顧遠和小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山路上,周圍是濃密的樹林,光線昏暗,空氣里彌漫著腐葉和濕土的氣味。
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才隱約聽到前方傳來人聲。
案發現場已經被先期抵達的鎮警署人員用麻繩簡單地圈了起來。
崖底是一片亂石灘,兩具尸體就躺在其中,姿勢扭曲,早已沒了人形。
幾個警員正白著臉在一旁維持秩序,不讓聞訊趕來的村民靠近。
“顧探長!”負責現場的王警長一路小跑過來,敬了個禮,臉上滿是愁容,“您可算來了。這事兒……太邪門了。”
顧遠點了點頭,沒有理會他的說辭,徑直走向尸體。
他戴上白手套,蹲下身,仔細查看。
小劉跟在后面,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拿著本子準備記錄。
“死者陳大山,三十五歲。陳小河,三十一歲。是山下陳家村的兄弟倆。”王警長在一旁介紹道,“聽村里人說,他們是昨天一早上山來采一種叫‘龍涎草’的藥材,結果一夜未歸。今天早上,家里人覺得不對勁,報了警,我們才在這兒找到他們。”
顧遠一邊聽,一邊用鑷子輕輕翻動著尸體已經僵硬的肢體。
他看得極其仔細,從頭骨的碎裂程度,到指甲縫里殘留的泥土,任何細節都不放過。
“致命傷是高墜導致的顱骨碎裂和內臟破裂。”顧遠站起身,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但具體死亡時間,還要等老周的報告。”
他的目光開始掃視整個崖底。
這里除了亂石,就是一些低矮的灌木。
幾株被壓斷的野草,一塊被血浸染的石頭,似乎都在訴說著墜崖時的慘烈。
“他們采藥的工具呢?”顧遠問。
“都在這兒了。”王警長指了指不遠處,地上放著兩把藥鋤,幾個布袋,還有一個翻倒在地的水壺。
一切看起來都合情合理,就像一出不幸的意外。
小劉也覺得這應該就是個意外,黑風崖本就險峻,失足墜崖是常有的事。
他正想開口說出自己的看法,卻看到顧遠的目光停在了離尸體十幾步遠的一處灌木叢旁。
那里,靜靜地靠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半人高的背簍,用竹篾精心編織而成,是山里人最常用的工具。
它似乎沒有在墜落中受到任何損傷,只是安靜地立在那里,仿佛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放下的一樣。
在這樣一個慘烈的現場,這個過于“完整”和“安靜”的背簍顯得格格不入。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顧遠聚焦到了那個背簍上。
山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氣氛在瞬間變得有些詭異。
顧遠慢慢走了過去,他沒有立刻去碰那個背簍,而是繞著它走了一圈,銳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審視著背簍本身以及它周圍的每一寸土地。
小劉看到,顧探長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他愣住了,不明白一個普普通通的背簍,為何會讓經驗豐富的顧探長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02.
從黑風崖下來,天色已經接近中午。
顧遠沒有回警局,而是讓小劉開著車,徑直去了陳家村。
陳家村不大,幾十戶人家散落在山坳里。
陳家的院子在村子的最東頭,是三間破舊的土坯房,院墻是用石頭和泥巴壘起來的,風一吹,簌簌地往下掉土。
車子在村口就停下了,顧遠和小劉步行走進了這個貧窮閉塞的村莊。
還沒到陳家門口,就聽見一陣壓抑的哭聲從院子里傳來。
推開虛掩的木門,院子里已經聚了幾個鄰居,正圍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七嘴八舌地勸慰著。
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跪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正是陳大山的妻子李氏。
看到穿著警服的顧遠和小劉進來,院子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
“我們是青川鎮警察局的。”顧遠的聲音不高,但足夠清晰,“來了解一些情況。”
那老婦人,也就是陳家兄弟的母親,一聽到“警察局”三個字,渾濁的眼睛里迸發出一絲光亮,她掙開鄰居的攙扶,踉蹌著撲到顧遠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嘶啞地喊道:“警察先生!你們要為我的兒子做主啊!他們……他們不是自己掉下去的!是被人害的!”
顧遠扶住情緒激動的老人,將她引到屋檐下的一個破板凳上坐下。“老人家,您先別激動,慢慢說。您為什么覺得他們是被人害的?”
“我……我也不知道。”陳母搖著頭,眼淚又涌了出來,“我就是覺得……大山和小河都是在山里長大的,那黑風崖他們從小爬到大,怎么可能一起失足?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一旁的李氏也抬起頭,哭腫的眼睛看著顧遠,抽泣著說:“是啊,警官。我當家的他……他一向很穩重,很小心。而且,他們是為了‘龍涎草’才去的,那東西金貴著呢,他們肯定會萬分小心的。”
“龍涎草?”顧遠捕捉到了這個詞。
“是鎮上德仁堂的掌柜發布的懸賞。”李氏抹了把眼淚,繼續說道,“說誰能采到三兩以上的完整龍涎草,就給五十塊大洋。為了這五十塊大洋,我當家的和他弟弟才決定去黑風崖最險的那個‘一線天’去碰碰運氣……”
五十塊大洋。
顧遠心里盤算著。
在青川鎮,一個普通警員一個月的薪水也不過十塊大洋,五十塊,足夠一個普通家庭一年的開銷。
這確實是一筆足以讓人鋌而走險的巨款。
顧遠讓小劉去外面安撫鄰居,自己則走進光線昏暗的堂屋,和陳家的兩個女人單獨談話。
“除了采藥,他們兄弟倆最近有沒有和什么人結怨?”顧遠問。
陳母和李氏對視了一眼,都搖了搖頭。
李氏說:“他們兄弟倆都是老實本分的人,每天除了下地就是上山,從不和人紅臉。”
“兄弟倆的關系怎么樣?”
這個問題一出,屋子里的氣氛微妙地變了一下。
李氏低下頭,摳著自己的衣角,沒有立刻回答。
而陳母則嘆了口氣,說:“大山穩重,小河……性子活泛一些。偶爾也會拌幾句嘴,但都是親兄弟,哪有隔夜的仇。”
顧遠看著李氏的反應,追問道:“他們最近為了什么事拌過嘴?”
李氏的身體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小聲說:“也沒……沒什么大事。就是前幾天,為了……為了一點錢。”
“什么錢?”
“小河前陣子在鎮上……好像是賭錢,輸了十幾塊大洋,債主找上了門。”李氏的聲音越來越低,“大山很生氣,罵了他一頓,但最后還是從米缸底下,拿出了家里僅有的十塊大洋,先替他還了一部分。因為這事,大山好幾天沒跟小河說話。”
為了錢。
又是錢。
顧遠在心里記下這一點。
一個嗜賭的弟弟,一個穩重的哥哥,一對看似和睦卻因金錢產生裂痕的兄弟。
這讓原本清晰的“意外”輪廓,又模糊了一些。
03.
離開陳家,顧遠沒有急著回警局,而是帶著小劉去了鎮上的德仁堂。
德仁堂是青川鎮最大的藥鋪,紅木柜臺擦得锃亮,空氣里飄散著濃郁的藥香。
一個穿著長衫、戴著金絲眼鏡的掌柜正拿著算盤在柜臺后算賬,看到顧遠進來,連忙起身相迎。
“哎喲,是顧探長,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錢掌柜一臉精明地笑著。
“錢掌柜,我來是想問問‘龍涎草’的事。”顧遠開門見山。
一聽這話,錢掌柜的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又恢復了笑容:“顧探長消息真靈通。沒錯,本店確實在收購龍涎草,五十塊大洋一株,品相好的話,價錢還可以再商量。”
“據我所知,黑風崖的陳家兄弟就是為了你的懸賞才出的事。”顧遠盯著他的眼睛。
“這……這真是天大的不幸!”錢掌柜夸張地拍了一下大腿,“我也是今天早上才聽說的,心里一直難受著呢!可這采藥本就是風險極高的營生,顧探長,這事可怨不到我頭上啊。”
“除了陳家兄弟,還有誰知道這個懸賞?或者說,還有誰動了心,想去采這株龍涎草?”
錢掌柜沉吟了片刻,捻了捻自己的小胡子:“顧探長,這您可就問對人了。這龍涎草啊,雖然金貴,但生長的地方極為苛刻,整個黑風崖,也就‘一線天’那塊地方可能有。而敢去那兒的采藥人,整個青川鎮屈指可數。”
他伸出三根手指:“除了陳家兄弟,還有村西頭的趙麻子,和鎮上一個叫‘李三腳’的混混。趙麻子是個老采藥人了,膽大心細,前天還來我這兒問過草藥的品相要求。至于那個李三腳嘛……”
錢掌柜撇了撇嘴,臉上露出幾分不屑:“他就是個潑皮,聽說陳小河欠的賭債,就是在他那兒欠下的。他也揚言說要去采了龍涎草,好讓陳家連本帶利地還錢。”
一個經驗豐富的競爭者趙麻子。
一個和弟弟有賭債糾紛的混混李三腳。
線索似乎多起來了,但案情卻更加撲朔迷離。
從小劉的記錄本上,顧遠看到了一個新的名字。
在走訪陳家村時,一個多嘴的鄰居提到,最近常常看到陳大山的妻子李氏和一個貨郎在村口的歪脖子樹下說話,兩人有時說笑,看起來關系不一般。
下午,顧遠和小劉找到了那個叫趙麻子的采藥人。
趙麻子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臉上坑坑洼洼,左腿有點瘸,但眼神很亮。
對于陳家兄弟的死,他表現得很惋惜。
“可惜了,大山是個好把式,就是太護著他那個不爭氣的弟弟了。”趙麻子抽著旱煙,搖著頭說,“他們出事那天早上,我還碰到他們了,就在山腳下。我還勸大山,說‘一線天’那地方邪乎,讓他別帶小河去,小河那毛毛躁躁的性子,容易出事。大山嘆了口氣,說沒辦法,家里等錢用。”
“那你后來上山了嗎?”顧遠問。
“沒。”趙麻子搖搖頭,“我走到半山腰,看天色不對,就回來了。山里人,最講究看天吃飯,天公不作美,給金山也不能上。”
他的回答合情合理,幾乎找不到任何破綻。
04.
傍晚,警局的辦公室里,煤油燈被點亮,光線昏黃。
法醫老周的初步尸檢報告送來了。
報告證實了顧遠在現場的判斷:兩名死者均為高墜傷致死,死亡時間大概在昨天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之間。
但報告的最后,有一行小字引起了顧遠的注意。
“死者陳小河的后腦處,有一塊非墜落造成的鈍器擊打傷,傷口不深,但足以造成瞬間的昏迷。”
不是意外!
小劉看到這行字,激動地差點跳起來:“探長!果然是謀殺!肯定是有人在山上打暈了陳小河,再把他推下山崖!陳大山肯定是看到了兇手,所以也被一起……”
“別急著下結論。”顧遠打斷了他,表情依舊平靜,但眼神卻變得更加深邃。
他走到墻邊,那里掛著一塊木板,上面用圖釘釘著幾張白紙,分別寫著“陳母”、“李氏”、“趙麻子”、“李三腳”等人的名字和他們的證詞。
一個被鈍器擊打的弟弟,一個“意外”墜崖的哥哥。
如果這是一起謀殺案,那么現場那個完好無損的背簍就更加可疑了。
兇手在殺害兩人后,為什么還要多此一舉,把一個普通的背簍小心翼翼地放在十幾步外的地方?
那里面到底裝了什么?
或者說,這個舉動本身,代表了什么?
顧遠閉上眼睛,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現場的每一個細節。
陡峭的懸崖,扭曲的尸體,飛濺的血跡,以及那個格格不入的、安靜的背簍。
他想起了陳母的哭喊,李氏閃爍的言辭,錢掌柜精明的算計,趙麻子滴水不漏的回答,還有那個與弟弟有賭債糾紛的混混李三腳。
每個人似乎都有動機,但每個人的嫌疑又都不能完全坐實。
“小劉,”顧遠忽然睜開眼,“去把李三腳帶來。”
李三腳很快被帶到了警局。
他是個瘦削的青年,眼神里透著一股市井的油滑和桀驁。
一進來就嚷嚷著:“警官,你們抓我干什么?我可是良民!”
“陳小河欠你多少錢?”顧遠冷冷地問。
“十二塊大洋,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李三腳梗著脖子說,“不過人死債消,算我倒霉!但這可跟我沒關系啊,我昨天一天都在鎮上的茶館里待著,好幾個人都能給我作證!”
審問陷入了僵局。
李三腳的證詞很快被核實,他確實有一整天的不在場證明。
線索似乎又斷了。
辦公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墻上的掛鐘在滴答作響。
小劉有些氣餒,他覺得這個案子就像一團亂麻,根本找不到線頭。
顧遠卻走回自己的辦公桌,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牛皮紙袋。
他把紙袋里的東西倒在桌上。
那是從案發現場收集來的一些零碎物品:幾片碎布,幾顆不知名的植物種子,還有一把沾著泥的藥鋤。
這些東西他和老周已經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發現。
顧遠再一次戴上手套,拿起那把藥鋤,借著燈光仔細地端詳著。
這是一把很普通的藥鋤,鋤頭和木柄的連接處用鐵絲加固過,磨損得很厲害,看得出已經用了很久。
他的目光順著木柄往下移動,忽然,他的動作停住了。
在藥鋤木柄的末端,一個很不顯眼的位置,他發現了一些異常的刻痕。
05.
夜已經深了,窗外風聲鶴唳,像是黑風崖上的冤魂在哭泣。
顧遠獨自一人留在辦公室里,小劉和老周都已經回家了。
整個警察局大樓空空蕩蕩,只有他這一間屋子還亮著燈。
桌上的煤油燈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他面前的桌子上,攤著一張白紙。
紙上是他剛剛從小劉的記錄本上謄抄下來的幾段關鍵證詞。
陳母:“他們兄弟倆都是在山里長大的,怎么可能一起失足?”
李氏:“……小河輸了錢,大山很生氣,但還是拿了家里僅有的十塊大洋替他還了債。”
趙麻子:“我勸大山別帶小河去,他那性子,容易出事。”
李三腳:“人死債消,算我倒霉!”
這些話語像碎片一樣,在他的腦海里盤旋、碰撞。
每個人說的話似乎都有道理,但拼在一起,卻處處都是矛盾。
他感到一陣煩躁,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一股夾雜著水汽的冷風灌了進來,讓他瞬間清醒了不少。
他重新回到桌前,目光再一次落在那把作為證物的藥鋤上。
那上面的刻痕很淺,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白天他之所以沒有注意到,是因為上面沾滿了干涸的泥土。
經過一下午的清理,那些刻痕終于露出了真面目。
那不是無意義的劃痕,而是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因為長年累月的磨損,已經很難辨認。
顧遠拿起放大鏡,湊到燈下,瞇著眼睛,一個筆畫一個筆畫地仔細分辨。
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的眉頭越鎖越緊。
忽然,他的手猛地一抖,放大鏡“啪”的一聲掉在了桌上。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幾個幾乎快要消失的字,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震驚。
那雙一向古井無波的眼睛里,此刻寫滿了駭然與驚異。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透了辦公室的黑暗,仿佛看到了黑風崖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所有的矛盾、所有的謊言、所有看似不合邏輯的細節,在這一刻,都被這幾個字串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