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我都不想要?!?/strong>
當周明用一種近乎陌生的平靜說出這句話時,陳靜感覺整個世界瞬間被抽成了真空。
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竄起,瞬間凍結了她渾身的血液。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是堵了一團浸透了冰水的棉花,發不出任何聲音。
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逼仄的醫生辦公室里,明明那么刺鼻,此刻卻遙遠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01
陳靜和周明是大學同學,從校服到婚紗,相愛了整整二十年。
在朋友圈里,他們的婚姻是教科書級別的范本。
周明記得陳靜不吃蔥姜蒜,會在每個紀念日準備驚喜;陳靜也知道周明胃不好,總會在他應酬晚歸時備著一碗溫熱的小米粥。
他們的家不大,但總是被陳靜收拾得一塵不染,陽臺上的花花草草,在四季里開得熱鬧非凡。
他們唯一的遺憾,就是孩子。
年輕時為了事業打拼,總想著再等等,等安穩一點。
可等到一切都安穩下來,那個翹首以盼的小生命卻遲遲不來。
他們曾嘗試過一次試管,那是陳靜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
每天打針、吃藥,身體因為激素變得浮腫,情緒也極不穩定。
但周明始終陪著她,每次打完針,他都會輕輕地為她揉著肚子,笨拙地講著笑話,對她說:“老婆,你受苦了。不管結果怎么樣,你都是我最重要的?!?/p>
那次失敗后,看著陳靜躲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淚,周明抱著她,第一次提出了放棄。
“靜靜,我們不要了,好不好?我不想你再受這種罪了。有沒有孩子,你都是我的妻子,我都會愛你一輩子?!?/p>
陳靜以為,這就是他們的結局了。
直到她42歲這一年,遲遲不來的例假讓她心底燃起一絲微弱的火苗。
當驗孕棒上出現清晰的兩道杠時,那火苗瞬間燎原。
周明從公司一路飆車回來,抱著她,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像孩子一樣又哭又笑。
“老婆,你快掐我一下,我是不是在做夢?我們真的有孩子了?”
確認不是夢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家里所有帶棱角的家具都貼上了防撞條,扔掉了陳靜所有的高跟鞋,甚至把他最愛的煙和酒都鎖進了柜子。
有天下班,陳靜看見周明正戴著老花鏡,在廚房里笨拙地剝著一顆葡萄。
“你干嘛呢?”陳靜笑著問。
“網上專家說,葡萄皮上有農藥殘留,孕婦不能自己用牙齒剝?!彼^也不抬,專注地把一顆晶瑩剔透的果肉遞到她嘴邊,“來,張嘴。以后你想吃什么,都我來弄?!?/p>
他撫摸著陳靜尚未隆起的小腹,眼神里的溫柔和期待,是她二十年來見過最動人的光。
“老婆,謝謝你,”他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聲音悶悶的,“你和孩子,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寶貝。以前讓你受苦了,以后,我拿命護著你們娘倆?!?/p>
02
幸福的眩暈感,在三個月后的一次孕期常規檢查中,被一張診斷書擊得粉碎。
“宮頸癌,中期。”
醫生冷靜而公式化的聲音,像一把重錘,一下下砸在陳靜和周明的心上。
陳靜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她下意識地抓緊了周明的手,他的手心一片冰涼,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醫生,您是不是……是不是搞錯了?”周明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絲乞求,“我愛人為了備孕,半年前才做過全身體檢,當時一切都好好的,怎么會……”
醫生推了推眼鏡,將幾張影像片放在燈箱上,指著上面模糊的陰影,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解釋著病情:“宮頸癌的早期篩查確實可以發現問題,但不能保證百分之百。而且你們看,腫瘤的位置很不好,發展速度也比較快。臨床上,孕期激素水平的變化,確實有可能成為癌癥的‘催化劑’,加速它的惡化。”
他又補充了一句:“你們要有心理準備,治療費用不是一筆小數目。”
走出醫院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城市的霓虹燈一盞盞亮起,卻照不進他們灰白的心。
周明一路沉默,沒有像往常一樣把車開得四平八穩,好幾次都差點搶了紅燈,后面的車發出刺耳的喇叭聲,他卻恍若未聞。
回到家,他把自己關進了書房,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陳靜站在門外,能聞到濃烈的煙味從門縫里飄出來,嗆得她胃里一陣翻涌,趴在衛生間吐了半天,吐出來的全是酸水。
她擦干眼淚,走到書房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阿明,你開開門,我們……我們一起想辦法?!彼穆曇魩е耷?。
里面沒有回應,只有打火機“咔噠”一聲,又燃起了一根新的絕望。
“你別這樣,我害怕……”陳靜靠在冰冷的門板上,淚水無聲滑落。
她知道他慌了,她也慌。
但她是母親,她下意識地護住小腹,那里有一個正在努力生長的小生命。
她想,沒關系,為了孩子,她什么都能扛過去。
03
矛盾,是從第二次與醫生討論具體治療方案時,徹底爆發的。
醫生給出了兩個選擇,像兩把血淋淋的刀,擺在他們面前。
第一個,立刻終止妊娠,進行根治性手術和后續的放化療。
醫生解釋道:“這樣一來,陳女士的五年生存率可以達到80%以上,這是最理想的方案。但孩子,必然保不住。”
第二個,保守治療。
通過一些風險相對較低的化療手段,盡可能地將孕期延長到28周以后,屆時通過剖腹產讓孩子早產,然后再對大人進行系統性治療。
醫生面色凝重:“但這樣做,風險極高。首先,孩子因為極早產,可能面臨各種嚴重的并發癥,甚至無法存活。其次,陳女士自身的病情會因為拖延而急劇惡化,等于是在用自己的命去賭孩子的未來,甚至可能……人財兩空?!?/p>
“從醫生的角度,我們毫無疑問,建議保大?!贬t生的話很直接。
陳靜的心揪成一團。
放棄這個她和周明盼了二十年,甚至不惜搭上性命換來的孩子,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幾乎沒有猶豫,抬起頭,眼神里有一種決絕的堅定:“醫生,我想保孩子?!?/p>
她以為周明會和她站在一起,像過去二十年的每一次那樣,堅定地握住她的手。
但她回頭時,卻只看到他緊皺的眉頭和閃爍的眼神。
那天晚上,他們爆發了結婚以來的第一次激烈爭吵。
“你瘋了嗎陳靜!你不要命了?”周明的吼聲里滿是壓抑不住的煩躁,“醫生的話你沒聽見嗎?保大!保大!你是在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可那是我們的孩子!”陳靜流著淚,“我等了他二十年!我怎么能放棄他!”
“一個還沒成型的胚胎,怎么能跟你的命比!”
“他不是胚胎,他在我肚子里,我能感覺到他!”
“感覺?感覺能當飯吃嗎?感覺能治你的病嗎?”周明的情緒徹底失控,他指著外面,“你知不知道你的治療費要多少錢?后續的康復、營養,哪一樣不要錢?再加上一個早產兒,住保溫箱,各種治療,那更是個無底洞!我們倆這點積蓄,夠干什么的?你有沒有為我想過?為這個家想過?”
這些現實的問題像冰錐一樣刺向陳靜。
“錢我們可以再掙,可孩子沒了就真的沒了……”
“再掙?你拿什么掙?我一個人養活你們娘倆,還要還債?陳靜,你已經42了,不是24!別那么天真了!”
爭吵最終在周明的一聲巨響中結束,他狠狠一拳砸在墻上,手背上即紅腫起來。
“這件事沒得商量!必須聽醫生的!明天就去辦手續,終止妊娠!”
他不再看她,摔門而去。
04
從那天起,家里的空氣變得凝重而壓抑。
他不再撫摸她的肚子,不再問她寶寶今天乖不乖。
他開始早出晚歸,回家后手機不離手,常常一個人在陽臺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一看到陳靜走近就立刻掛斷。
曾經溫情脈脈的家,變成了一座冰窖。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張醫院寄來的預估費用催繳單。
上面羅列的“根治性子宮切除術”、“盆腔淋巴清掃術”、“同步放化療”等冰冷的醫學名詞,以及后面那一長串的“0”,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壓得陳靜喘不過氣。
她拿著單子找到周明,他正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劃著手機屏幕,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顯得格外冷漠。
“阿明,我們……談談吧?!标愳o的聲音有些發抖,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我知道這個病要花很多錢,我們的積蓄……可能不夠,但我們可以把另一套小房子賣了,我爸媽那邊也能支援一點……”
周明沒抬頭,冷冷地打斷她:“錢的事你不用操心?!?/p>
“可是單子已經來了,我們總要……”
“沒什么可是的?!彼K于抬起頭,眼神里是陳靜從未見過的冷漠和不耐,“我已經想清楚了,也有了最終的決定?!?/p>
陳靜的心一沉,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你想清楚什么了?”
周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像是在審視一件麻煩的、即將被丟棄的物品。
“陳靜,我們離婚吧?!?/p>
他說得那么平靜,那么理所當然,仿佛只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陳靜以為自己會崩潰,會尖叫,但她沒有。
她只是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連站都站不穩,扶住了身后的桌子。
“你……說什么?”
“我說離婚。”周明重復了一遍,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絲殘忍的情晰,“我咨詢過醫生了,也問過律師。你的病,是個無底洞。我們家這點積蓄,填進去連個響都聽不見。我今年45了,我的人生不能就這么被套進去,我折騰不起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的腹部,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累贅。
“至于這個孩子……我考慮過了,他本來就不該來。我們這個年紀,這個狀況,根本不適合配擁有一個孩子。就算他能活下來,大概率也是個不健康的,我們養不起,對他對我們都是拖累?!?/p>
他條理清晰,字字誅心。
陳靜渾身發冷,她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男人,突然覺得無比陌生。
二十年的相濡以沫,在他口中,變成了一筆冷冰冰的賬單,一場需要及時止損的投資。
“投資……所以,我,我們的感情,我們的家,在你眼里就是一筆投資?”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著他的 T恤,泣不成聲,“周明,你怎么能如此狠心?就算不為我,為了孩子……求求你,保住我們的孩子……”
周明面無表情地掂開她的手,一根,一根,像是在撇清什么臟東西。
他后退一步,與她劃清界限。
“孩子?我不要。你,我也不想要了?!?/strong>
“兩個我都不想要?!?/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