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你這又是給張家修收音機呢?手可真巧!”鄰居李嬸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李嬸,進來坐。” 陳衛國頭也沒抬,手里正專注地擺弄著一堆細小的零件,“就是個小毛病。”
李嬸端著碗湊過來看,咂咂嘴:“你這孩子,心善手也巧,就是太實誠。我可聽說了,你報名下鄉了?那地方苦得很,你真想好了?”
陳衛國擰好最后一顆螺絲,將收音機旋鈕一轉,一陣清晰的廣播聲流淌出來。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里滿是那個年代年輕人特有的光亮。
“李嬸,國家號召嘛,年輕人總得去廣闊天地里鍛煉鍛煉。”
他的語氣輕松又堅定,仿佛那不是什么苦差事,而是一場光榮的冒險。
只是當他目光掃過桌角那本被翻得起了毛邊的詩集時,眼里的光才稍稍柔和,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的牽掛。
01
夜里,風吹得窗戶紙呼呼作響。
煤油燈在桌上跳動著一小簇溫暖的火苗,映著兩個年輕人的側臉。
“真的……不能不走嗎?” 林淑芳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手里正織著的毛衣,已經有好幾行都織錯了,但她渾然不覺。
陳衛國伸出手,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指尖。
“淑芳,你知道我的。這是個機會,我想去干出點名堂來。” 他看著她的眼睛,語氣真誠,“我向你保證,我一安頓好就給你寫信,每個禮拜都寫。”
林淑芳低著頭,眼淚“吧嗒”一聲,掉在了毛線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色。
她不是不理解。
衛國就是這樣的人,永遠一腔熱血,永遠樂于助人。
前兩個月,她看上了一支英雄牌鋼筆,只是提了一嘴,他就默默記下了。
他省了兩個月的煙錢,又去工地幫人扛了三天水泥,硬是把那支鋼筆買下來塞到了她手里。
他對自己摳門,對她卻總是傾盡所有。
這樣好的一個人,要去那么遠、那么苦的地方,她怎么舍得。
“我不是不信你,” 林淑芳抬起頭,眼圈通紅,“我是怕你……照顧不好自己。”
她從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小小的、裁剪整齊的黑白照片,遞了過去。
照片上,林淑芳梳著兩條烏黑的麻花辮,穿著干凈的白襯衫,對著鏡頭笑得明媚又溫柔,眼神里滿是藏不住的愛意。
這是她特地去照相館照的,就為了讓他帶在路上。
“你把它帶上。”
林淑芳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
“想我了就拿出來看看,就當……就當我也陪著你去了。”
陳衛國接過照片,照片還帶著她的體溫。
他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照片上她的臉龐,感覺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鄭重地將照片放進自己上衣最里面的口袋,那個緊貼著心臟的位置。
“好。” 他重重地點頭,“我帶著你,一起去。”
02
1978年的火車站,總是充滿了離別的氣息。
巨大的蒸汽機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濃重的白煙滾滾升騰,空氣里彌漫著煤炭和淚水的味道。
站臺上擠滿了送行的人,哭聲、叮囑聲、口號聲混雜在一起,匯成一股時代的洪流。
陳衛國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站在車廂門口。
林淑芳就站在他對面,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卻倔強地不讓眼淚再掉下來。
“到了地方,先去郵局問問地址,第一時間寫信回來。” 她一遍遍地叮囑,好像這樣就能把他留在身邊一樣。
“記得按時吃飯,北方的冬天冷,毛衣我給你放在包里了,還有厚襪子……”
“我知道,我知道。” 陳衛國心里酸澀,卻還是笑著應和。
他想抬手再幫她擦擦眼淚,但手上沾滿了塵土,只好作罷。
他只是更緊地握了握她的手,那份柔軟和溫暖,他要牢牢記在心里。
“嗚——”
長長的汽笛聲劃破了喧囂,這是催促登車的信號。
“我得走了。” 陳衛國說。
“嗯。” 林淑芳點點頭,松開了手。
陳衛國一步三回頭地走上火車,隔著布滿灰塵的玻璃窗,他看到林淑芳單薄的身影站在原地,像一株風中的小白楊。
火車緩緩開動,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模糊在了一片水汽之中。
他再也忍不住,轉過身,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眼眶瞬間就紅了。
他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胸口的口袋。
那張照片的輪廓清晰而堅硬,隔著布料,仿佛還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03
從城市到鄉下的路,遙遠而顛簸。
綠皮火車坐了兩天兩夜,下來后又換上了前往公社的長途大巴。
車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行駛,揚起漫天黃塵。
車廂里擠滿了和陳衛國一樣去下鄉的知識青年,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對未來的迷茫和憧憬。
起初的氣氛有些沉悶,陳衛國主動打破了僵局。
他把自己帶的干糧分給鄰座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小的男生,又講了幾個在城里聽來的笑話,引得周圍一陣陣發笑。
“同志,你可真夠開朗的。” 旁邊一個戴眼鏡的青年推了推眼鏡,對他說道。
“嗨,反正都是去建設新農村,哭喪著臉也是一天,笑著也是一天,不如高興點。” 陳衛國笑著說。
他就是這樣,骨子里透著一股子樂觀和直爽。
他幫著售票員把大家的行李往上碼了碼,又主動把靠窗的位置讓給一個暈車的女同學。
他忙前忙后,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只有在夜深人靜,車廂里大部分人都睡著的時候,他才會靠在窗邊,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悄悄拿出那張照片。
他不敢看得太久,怕被別人發現自己的軟弱。
他只是飛快地看一眼,看一眼照片上林淑芳的笑臉,然后就像充滿了電一樣,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去,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他想,為了她,為了他們的未來,什么樣的苦都不算苦。
車子越走越偏,路也越來越難走,兩邊都是望不到頭的荒山。
04
長途車在一個急轉彎后,猛地停了下來。
司機“哎喲”了一聲,探著頭往外看。
“怎么了師傅?” 陳衛國立刻問道。
“前面……好像有車翻到溝里去了!” 司機指著前方不遠處的路基下面,語氣緊張。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道陡峭的土坡下,一輛老舊的東方紅拖拉機四腳朝天地翻倒在溝底,旁邊還散落著一些農具。
車廂里頓時一陣騷動。
“別是出人命了吧?”
“這路也太險了,咱們還是快走吧,別惹麻煩。” 有人小聲嘀咕。
司機也有些猶豫:“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
“停車!” 陳衛國猛地站了起來,聲音不大,卻異常堅決,“師傅,停車!萬一里面有人呢?救人要緊!”
他的話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面,車里瞬間安靜下來。
司機看了看陳衛國不容置疑的眼神,咬了咬牙,還是把車停在了路邊。
“我跟你一起去!” 之前那個戴眼鏡的青年也站了起來。
陳衛國點點頭,第一個拉開車門就沖了下去。
土坡很滑,到處是碎石和荊棘。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滑到了溝底。
拖拉機頭已經嚴重變形,駕駛室里,一個老大爺的腿被方向盤死死卡住,滿臉是血,已經昏迷了過去。
“大爺!大爺你醒醒!” 陳衛國大聲喊著,一邊試圖拉開車門。
車門變形得太厲害,根本拉不開。
他繞到另一邊,用盡全身力氣,肩膀狠狠撞過去。
“砰!”
車門被撞開一道縫。
他鉆進駕駛室,一股濃烈的柴油味和血腥味撲面而來。
他檢查了一下大爺的傷勢,還好,只是腿被卡住了。
他指揮著跟下來的燕鏡青年,兩人一內一外,合力去掰彎曲變形的方向盤。
“一、二、三,起!”
陳衛國憋著一口氣,手臂上青筋暴起,使出了渾身的力氣。
“咔”的一聲,方向盤被掰開了一些。
他趕緊把大爺的腿挪了出來,然后半背半抱著,踉踉蹌蹌地將人拖出了駕駛室。
就在他把大爺拖出車外,往坡上挪動的時候,腳下一滑,整個人都摔倒在泥地里。
上衣的口袋敞開了,那張他視若珍寶的照片,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掉落在旁邊的草地上,照片的正面朝上。
05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受傷的大爺抬上了平坦的路邊。
陳衛國累得氣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都是泥和油污。
他先是檢查了一下大爺的腿,還好只是皮外傷和擠壓傷,沒有傷到骨頭。
大爺悠悠轉醒,眼神還有些迷茫。
他看著圍在身邊的陳衛國等人,嘴唇動了動。
“是……是你們救了我?” 他的聲音沙啞又虛弱。
“大爺,您沒事吧?” 陳衛國湊過去,關切地問,“我們是路過的,已經讓司機去前面的公社找人了。”
“謝謝……謝謝你們啊,小伙子……” 大爺的眼里流露出感激,他掙扎著想坐起來。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中瞥到了手邊草地上的那張照片。
那是一張年輕姑娘的臉,笑得那么燦爛。
大爺的動作停住了。
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一樣,愣愣地看著那張照片,眼神從最初的感激,迅速變成了無法言說的震驚。
他顫抖著伸出手,慢慢地、極其珍重地,將那張沾了些泥土的照片撿了起來。
他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污漬,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照片上的人,仿佛要看穿那張薄薄的紙片。
突然,大爺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
他緊緊地將照片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全世界最寶貴的東西。
豆大的淚珠從他布滿皺紋的眼角滾落下來,一滴,兩滴……
最后,他再也抑制不住,抱著那張照片,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起來。
那哭聲里沒有半點得救的慶幸,只有一種撕心裂肺的、令人心碎的悲痛。
陳衛國徹底懵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突然崩潰大哭的陌生大爺,又看了看他手里那張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照片,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試探著跪坐到大爺身邊,輕聲問道:“大爺,您……您怎么了?這是……這是我對象的照片,您……認識她?”
大爺哭得喘不上氣,只是一個勁地搖頭,眼淚洶涌而出,將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沖刷出一道道溝壑。
他把照片死死地按在自己胸口,指節因為用力而捏得發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