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快叫爹。”
女人站在門口,聲音不大,卻像一顆驚雷在陳風的耳邊炸開。
她的臉上寫滿了十三年的風霜,但那雙眼睛,陳風一輩子都忘不了。 是林月。
他放在門把上的手僵住了,視線越過林月,落在她身后那個怯生生的小男孩身上。
男孩約莫十二三歲的樣子,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一雙大眼睛正好奇又緊張地打量著他。
空氣仿佛凝固了。 陳風感覺自己的喉嚨像被一團棉花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無數次幻想過和林月重逢的場景,卻唯獨沒有眼前這一幕。
十三年的空白,被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01
1992年的夏天,村里的小路還是土路,一場雨就能把它變得泥濘不堪。 對于十歲的陳風來說,這條路是他童年里最常奔跑的戰場。
而他的對手,永遠是李虎。
李虎比陳風大一歲,是村長的兒子,人如其名,長得虎頭虎腦,從小就是村里的孩子王。
陳風和他似乎天生就不對付,從搶一顆玻璃彈珠,到爭一條小溪里誰摸的魚更大,兩人之間的“戰爭”從未停歇。
這天下午,陳風用竹子和廢布條做了個簡易的彈弓,正準備去后山打鳥,卻在村口的小賣部被李虎攔了下來。
“陳風,把你那破玩意兒給我。”李虎身后跟著幾個小跟班,一臉蠻橫。
陳風把彈弓攥得緊緊的,“我媽給我做的,不給。”
“不給?”李虎冷笑一聲,上前一步,“信不信我讓你今天回不了家?”
陳風的性子直,從不服軟。 他梗著脖子,毫不畏懼地瞪著李虎。
兩個孩子的對峙,瞬間點燃了火藥味。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李虎,你又欺負人。”
林月端著一碗剛從井里冰鎮過的綠豆湯走了過來,她把碗遞到陳風面前,清澈的眼睛看都沒看李虎,“陳風哥,快喝吧,解解暑。”
陽光下,女孩的臉頰白皙透亮,像一塊溫潤的玉。
李虎看到林月,臉上的蠻橫瞬間收斂了許多,轉而變成一種混雜著嫉妒和不甘的神情。
他看著林月對陳風的好,重重地“哼”了一聲,帶著人走了。
陳風捧著那碗綠豆湯,心里比喝了蜜還甜。
他知道,李虎之所以處處針對他,一半是因為孩子間的意氣之爭,另一半,就是因為林月。
而林月,是他整個童年里,最溫柔的光。
02
時間一晃,到了1998年。
當年的孩子們都長成了少年少女,土路變成了石子路,陳風和李虎的矛盾,也從孩童的打鬧,變成了少年間沉默的較量。
陳風長成了挺拔的少年,性格依舊爽朗耿直,因為孝順,他初中畢業就沒再讀了,留在家里幫著父母種地,成了家里唯一的頂梁柱。
而林月,出落得越發亭亭玉立,是村里公認最好看的姑娘。
她和陳風的感情,也在朝夕相處中,像溪水一樣,自然而然地流淌。
兩人沒有說過一句“我喜歡你”,但全村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心意。
陳風會每天清晨挑滿自家水缸后,再悄悄去幫林月家挑滿。 他會在每天在田里忙碌。
林月則會把家里做的好吃的,第一個端給在田里忙活的陳風。
那個年代的愛情,純粹得像山泉水。 一個眼神,一次臉紅,就足以讓人心跳半天。
那天,陳風去鎮上賣完家里的糧食,特意繞到新開的商店,用攢了兩個月的零花錢,給林月買了一根紅色的發帶。
他揣著發帶,心里緊張又期待。 走到村口的歪脖子柳樹下,正看到林月坐在那兒,似乎在等他。
“陳風哥。”林月看到他,眼睛一亮,站了起來。
陳風撓撓頭,從口袋里掏出發帶,有些不好意思地遞過去,“給……給你的。”
林月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她接過發帶,緊緊攥在手心,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蠅:“謝謝你,陳風哥。”
就在這時,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喲,挺浪漫啊。”
李虎騎著一輛嶄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停在了兩人面前。 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孩子王,眉眼間多了幾分成年人的戾氣,看著陳風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挑釁。
他瞥了一眼林月手里的紅發帶,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一根破發帶就把你打發了?林月,你的眼光也太差了。”
林月被他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鼓起勇氣說:“李虎,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陳風上前一步,把林月護在身后,沉聲說:“李虎,你想干什么?”
李虎從自行車上下來,用腳撐著地,個子比陳風還高半個頭。
他上下打量著陳風,眼神輕蔑:“我不想干什么。” “我就是提醒你,陳風,有些東西,不是你這種泥腿子能碰的。”
說完,他故意把自行車騎得飛快,從陳風身邊擦過,濺起一陣塵土。
看著李虎遠去的背影,陳風的拳頭慢慢握緊。
他知道,李虎的威脅,絕不是一句空話。
03
李虎的攪局,讓村里原本平靜的空氣變得緊張起來。
他的父親是村長,家里最早蓋起了二層小樓,也是村里第一戶買拖拉機的人家。
在那個普遍貧窮的年代,李家的權勢和財富,就像一座大山,壓在所有村民的心頭。
李虎開始變本加厲地追求林月。
他不再是暗中的挑釁,而是光明正大的炫耀和施壓。 今天送來城里才有的布料,明天就提來兩斤稀罕的豬肉。
林月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面對李虎送來的東西,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臉上寫滿了為難。
“叔,嬸,這不算什么,我爹和你們也是老交情了。”李虎每次都把話很漂亮,但眼睛卻一直瞟著屋里的林月。
林月每次都躲在房間里不出來,或者干脆跑到陳風家。
“陳風哥,我爹娘快愁死了。”林月坐在陳風家的小院里,聲音里帶著哭腔,“我跟他們說我不喜歡李虎,可他們不敢得罪他家。”
陳風看著她發紅的眼圈,心疼得不行。 他能做的,只是笨拙地安慰:“別怕,有我呢。”
“有你?”
一個冰冷的聲音插了進來,李虎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陳風家的院門口。
他看著院子里并肩而坐的兩人,眼神陰鷙得可怕。
“陳風,你拿什么來搶?”李虎一步步走進來,氣勢逼人,“你家這破院子?還是你那半死不活的娘?”
“李虎!”陳風猛地站起來,氣得渾身發抖,“你把嘴巴放干凈點!”
陳風的母親身體不好,有嚴重的氣喘病,常年需要吃藥,這是陳風最大的軟肋。
李虎的話,精準地戳在了他的痛處。
“怎么?我說錯了?”李虎冷笑,“上個月你娘半夜犯病,是不是我爹開著拖拉機連夜送她去鎮上衛生院的?沒有我爹,她早就沒命了!”
陳風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這是事實,他無法反駁。
那晚,母親的喘息聲像破舊的風箱,他背著母親在漆黑的村路上跑,是李村長家的拖拉機聲,給了他唯一的希望。
“陳風,我勸你識相點。”李虎走到他面前,壓低了聲音,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林月,我要定了。你要是敢跟我搶,下次你娘再犯病,我保證,全村沒有一輛車肯拉她。”
冰冷的話語,像一把刀子,狠狠插進陳風的心臟。
他看著李虎那張充滿威脅的臉,又回頭看了看屋里傳出的母親微弱的咳嗽聲,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蔓延了全身。
04
陳風選擇了退讓。
不是因為他懦弱,而是因為他孝順。 他賭不起,也不能拿母親的命去賭。
從那天起,他開始刻意躲著林月。
林月來找他,他借口要去田里干活。 林月給他送東西,他讓自己的妹妹送回去。
女孩不是傻子,她能感覺到陳風的疏遠和冷漠。
她紅著眼睛追問他為什么,陳風卻只是低著頭,一遍遍地說:“我們不合適。”
“哪里不合適?”林月抓著他的胳膊,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陳風,你看著我的眼睛,你告訴我實話!”
陳風不敢看她。 他怕一看,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線就會瞬間崩潰。
他用力掰開林月的手。
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你走吧,以后別來找我了。”
那天晚上,陳風一個人在后山坐了整整一夜。 山風很冷,但遠不及他心里的萬分之一。
幾天后,村里傳來了消息。
林家,收下了李家的彩禮。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天之內飛遍了全村。 有人惋惜,有人同情,更多的人是覺得,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陳風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手里的斧頭“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
他不怪林月,也不怪她的父母。 他知道,面對李家的權勢和李虎的手段,他們別無選擇。
他只恨自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李虎和林月的婚期定得很快,就在半個月后。 那半個月,陳風把自己關在家里,沒日沒夜地干活,想用疲憊來麻痹自己。
婚禮那天,全村都去李家吃席,唯獨陳風沒去。
他能聽到村里傳來的鞭炮聲和喧鬧聲,每一個聲音,都像是在嘲笑他的失敗。
傍晚,喧囂散去。 陳風的妹妹跑回來,塞給他一個東西。
“哥,這是林月姐托我給你的。”
陳風攤開手心,那是一根紅色的發帶,是他送給她的那根。 發帶已經被洗得很干凈,但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女孩的淚痕。
那一刻,這個十八歲的少年,終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發出了壓抑許久的哭聲。
他知道,他徹底失去了他的女孩。
幾天后,一輛卡車停在李家門口。 李虎帶著林月,離開了村子,據說是去城里發展了。
陳風站在自家院門口,遠遠地地看著那輛卡車揚起一路煙塵,消失在山路的盡頭。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見過林月。
05
十三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情。
村里的土路變成了平坦的水泥路,很多老房子被推平,蓋起了嶄新的樓房。
陳風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無力的少年。
送走林月后的第二年,他安頓好母親,懷揣著幾百塊錢,登上了南下的火車。
他進過工廠,下過工地,憑借著一股不服輸的勁頭和直爽的性格,硬生生在陌生的城市里闖出了一片天。
如今,他是一家小型建筑公司的老板,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在老家人的眼里,已經是了不得的成功人士。
他把母親接到了城里,給了她最好的生活和醫療條件。
只是,他一直沒有結婚。 心里那個位置,仿佛被十三年前那個夏天的眼淚,給徹底淹沒了。
這次回來,是聽說老家的祖宅要拆遷,他回來處理相關事宜。
他站在翻修一新的老宅院子里,看著周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中感慨萬千。
李村長早就不當村長了,聽說李虎在外面生意失敗,欠了一屁股債,很多年沒回過村了。
陳風以為,那些過去的人和事,就像這老宅一樣,終將被時間塵封。
直到今天,門鈴響起。
他打開門,看到了站在門外的林月,和她身后的那個男孩。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發生了重疊。
眼前的女人,和記憶中那個穿著碎花裙子的女孩,慢慢合二為一。
“孩子,快叫爹。”
林月的聲音,將他從長久的失神中拉回現實。
陳風的大腦一片空白,他死死地盯著那個男孩。 男孩的眉眼,那股子神態,像……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
一個荒唐又驚人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從心底瘋長出來。
就在他喉嚨發緊,心臟狂跳,準備開口問些什么的時候。
口袋里的手機,突然突然尖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