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輝,你說好的,長大了要娶我。還算數(shù)嗎?”
女人站在門前,身形單薄,卻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像烙印。
陳輝剛脫下一半的迷彩外套僵在手臂上,大腦一片空白。
十八年了。
他從一個跟屁蟲長成了頂天立地的軍人,而當(dāng)年那個他追著喊要娶的鄰家姐姐,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再次出現(xiàn)在了他的生命里,并且一開口,就扔下了一顆驚天動地的炸雷。
01
十八年前,盛夏的榕樹下,陽光被揉碎了灑在地上,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吶喊,把整個夏天都喊得又熱又長。
“林晚姐姐,等等我!”
一個八歲的小男孩,穿著個跨欄背心,黝黑得像塊小炭頭,兩條小短腿跑得飛快,一溜煙追上了前面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
他叫陳輝,是家屬大院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就沒有他不敢干的事。
唯獨在比他大六歲的林晚面前,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尾巴”。
林晚停下腳步,無奈又好笑地看著他:“陳輝,你又跟著我干嘛?我得回家寫作業(yè)了。”
她的聲音總是輕輕柔柔的,像夏日里的一陣涼風(fēng),能瞬間撫平他所有的躁動。
陳輝不管,一把抓住她的衣角,仰著曬得通紅的小臉,大聲宣布:“我媽說了,喜歡就要一直跟著!姐姐,我長大了要娶你當(dāng)老婆!”
周圍納涼的大人“轟”地一聲都笑了。
“哎喲,小輝這么點大就知道娶媳婦了?”
“晚晚你看,你這小丈夫多癡情啊!”
林晚的臉頰泛起一片紅暈,她蹲下身,從口袋里掏出五毛錢,去小賣部買了一根綠豆冰棒,然后不由分說地塞到陳輝手里。
“吃你的吧,小話癆。”
陳輝立刻眉開眼笑,美滋滋地啃起來。
但他總會記得,把冰棒最甜的那一頭留給林晚。
而林晚每次都會笑著咬下那一小口,然后揉揉他的腦袋,眼神里滿是溫柔的笑意。
那顆奶糖的甜味,那根冰棒的涼意,似乎就此住在了陳輝整個童年的記憶里。
有一次,陳輝為了和院里的大孩子搶地盤,被人推倒在地,嶄新的褲子膝蓋處被磨了個大洞,鮮血直流。
他犟著一聲不吭,死死咬著嘴唇,眼淚卻不爭氣地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別的孩子都嚇跑了,是林晚第一個沖過來。
她看都沒看那些大孩子,徑直跑到他面前,用自己干凈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幫他擦掉血跡和泥土。
“疼不疼?”她輕聲問。
陳輝搖搖頭,眼淚卻掉了下來。
林晚嘆了口氣,半蹲下來,吃力地把他背回了家。
她的后背很瘦,肩膀硌得他有些疼,但陳大魔王第一次覺得,原來被人護(hù)著是這么安心的感覺。
從那天起,“長大了娶林晚姐姐”這句話,就成了陳輝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大人們當(dāng)個樂子,林晚當(dāng)他是童言無忌,只有他自己,把這當(dāng)成了一個無比認(rèn)真的約定。
02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得讓人猝不及防,像抓不住的流沙。
陳輝上了初中,每天穿著寬大的校服,騎著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穿梭在家和學(xué)校之間。
他不再是那個整天跟在林晚身后的“小尾巴”,但依舊會習(xí)慣性地在經(jīng)過她家樓下時,抬頭看一眼那扇熟悉的窗戶。
直到有一天,那扇窗戶前停了一輛搬家公司的貨車。
工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把一件件熟悉的家具——那張林晚寫作業(yè)用過的書桌,那把她爸爸最愛坐的搖椅——都搬上了車。
陳輝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敲了一下。
他丟下自行車就往樓上沖。
他先沖回了自己家,抓住正在廚房忙活的媽媽,急切地問:“媽,林晚姐姐家怎么了?他們?yōu)槭裁匆峒遥俊?br/>母親手上的動作一頓,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有些復(fù)雜。
她擦了擦手,嘆了口氣,拉過他說:“小輝,你王阿姨和你林叔叔……他們離婚了。晚晚要跟著她媽媽去南方的城市生活了。”
離婚是什么,陳輝當(dāng)時還不太懂。
他只知道,他的林晚姐姐要走了。
他沖到林晚家門口,屋里空蕩蕩的,只剩下一些來不及處理的雜物,說話甚至能聽到回音。
林晚的媽媽王阿姨眼眶通紅,正在和陳輝的媽媽小聲說著什么。
他看見了林晚,她就站在陽臺上,看著樓下的貨車,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安靜得像一尊雕塑。
陳輝走到陽臺,站在林晚身邊,喉嚨發(fā)干,半天憋出一句:“你……你還回來嗎?”
林晚轉(zhuǎn)過頭,昔日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霧。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陳輝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才輕輕搖了搖頭。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指南針鑰匙扣,塞進(jìn)陳輝手里。
“這個送給你。以后……要好好學(xué)習(xí),聽叔叔阿姨的話。”
那是他們最后的對話。
搬家貨車開走的時候,陳輝沒有去送。
他一個人跑回自己的房間,趴在窗戶上,看著那輛黃色的卡車在暮色中越開越遠(yuǎn),直到變成一個小點,徹底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從此,家屬大院里,再也沒有那個會溫柔地叫他“小屁孩”的林晚姐姐了。
03
時間是最高明的畫師,它悄無聲息地改變著每一個人,也沖刷著記憶的深淺。
林晚走后,陳輝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
他不再是那個調(diào)皮搗蛋的混世魔王,開始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學(xué)習(xí)和鍛煉上。
他心里憋著一股勁,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好像只有自己變得足夠強大,才能對抗這種無能為力的分離。
他考上了重點高中,又順利地考入了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
這些年,他也曾試過尋找林晚。
他問過父母,但父母也只是在頭兩年和王阿姨通過幾次電話,后來對方換了號碼,也就徹底斷了聯(lián)系。
他也曾在早期的一些社交軟件上,用她的名字和可能的城市去搜索,但找到的幾十個“林晚”,沒有一個是他記憶中的那一個。
世界那么大,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
大二那年,在一次學(xué)校組織的征兵宣講會上,看著臺上軍人挺拔的身姿和堅毅的眼神,陳輝心中的一個念頭瘋狂滋長。
他要去當(dāng)兵。
他渴望那種紀(jì)律、那種力量、那種能將自己鍛造成鋼的純粹生活。
或許,這也是一種逃避,逃避對未來的迷茫,和對過去那份承諾的無力感。
這個決定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但在陳輝的堅持下,他們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
他辦理了休學(xué)手續(xù),剪掉了頭發(fā),換上了軍裝,踏上了北上的列車。
軍營的生活艱苦、枯燥,但也無比純粹。
高強度的訓(xùn)練和鐵一般的紀(jì)律,將他身上的最后一絲青澀徹底磨去,鍛造出了一身結(jié)實的肌肉和鋼鐵般的意志。
他成了訓(xùn)練場上的標(biāo)兵,各項考核都名列前茅。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偶爾會拿出那個已經(jīng)有些掉漆的指南針鑰匙扣。
指針永遠(yuǎn)堅定地指向南方,那個她最后離去的方向。
那個“要娶她”的約定,被他連同這個指南針一起,鎖進(jìn)了行囊的最底層,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甚至有些荒唐的夢。
04
兩年后,陳輝退伍歸來。
當(dāng)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背著碩大的行囊再次站到家門口時,開門的母親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抱著他直掉眼淚。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天哪,瘦了這么多,也黑了。”
母親撫摸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滿是心疼。
父親一向嚴(yán)肅,此刻也忍不住紅了眼眶,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膀,眼里是掩不住的驕傲:“好小子,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了!走,回家!”
家還是那個家,溫馨而熟悉。
母親做了一大桌子他最愛吃的菜,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燈光溫暖,氣氛熱烈。
“小輝啊,這次回來了,有什么打算?”
父親給他夾了一筷子紅燒肉,“是先把學(xué)業(yè)完成,還是先找個工作?”
“先把學(xué)業(yè)弄完吧,”陳輝答道,聲音因為兩年的軍旅生涯而變得沉穩(wěn)有力,“然后再找工作,一步步來。”
母親笑著接口:“對對對,不著急。不過個人問題也該考慮考慮了,你都二十六了。隔壁李阿姨的外甥女,人特別好,是個老師,改天我安排你們見見?”
陳輝剛想開口拒絕,門鈴?fù)蝗徊缓蠒r宜地響了。
“叮咚——”
“誰啊,這個時候?”
母親擦了擦手,起身去開門,“來了來了。”
門被打開,門口站著一個女人。
陳輝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個側(cè)影,穿著一身簡單的米色風(fēng)衣,身形在樓道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單薄。
“請問,您……您找誰?”
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絲禮貌的疑惑。
女人轉(zhuǎn)過頭來,目光越過母親,像帶著自動導(dǎo)航一樣,精準(zhǔn)地落在了客廳里陳輝的身上。
那一瞬間,陳輝手里的筷子“啪”的一聲掉在了桌上,發(fā)出一聲脆響。
那張臉,褪去了年少的嬰兒肥,變得更加清瘦和立體,但那雙眼睛,那份獨特的氣質(zhì),和他記憶深處的身影分毫不差地重合了。
“王……王阿姨?你是……林晚?”
陳輝的母親也終于認(rèn)出了來人,驚訝地張大了嘴,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林晚對著陳輝的父母,禮貌地點了點頭,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微笑,輕聲說:“叔叔,阿姨,好久不見。”
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成年人特有的、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沙啞。
然后,她往前走了一步,完全暴露在陳輝的視野里。
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他,那眼神復(fù)雜得讓陳輝完全讀不懂。
里面有久別重逢的恍惚,有孤注一擲的決絕,還有……一絲深藏的、不易察覺的脆弱和無助。
05
客廳里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凝滯和尷尬。
陳輝的父母最先反應(yīng)過來,震驚和喜悅交織著,連忙熱情地拉著林晚坐下。
“哎呀,真的是晚晚!快進(jìn)來坐,快坐!都長這么大了,越來越漂亮了!”
“這些年過得好不好?你媽媽身體怎么樣?怎么突然回來了?是工作調(diào)動嗎?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們好去接你啊!”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林晚只是淺淺地笑著,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阿姨,我媽媽挺好的。我……這次是專門回來的。”
她端起母親遞來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溫?zé)岬囊后w似乎給了她一些勇氣。
陳輝始終沒有說話,他只是死死地盯著她。
十八年,足夠改變太多事情。
眼前的林晚,和記憶里那個十四歲的少女,已經(jīng)判若兩人。
她很美,卻美得帶著一股疏離和憂郁,仿佛被一層看不見的薄霧籠罩著,讓他覺得陌生又心疼。
他注意到,她的嘴唇?jīng)]有什么血色,眼下還有淡淡的青黑,那不是旅途的勞頓,更像是長期的疲憊和焦慮留下的痕跡。
終于,林晚放下了水杯,那聲輕微的碰撞,像一個信號。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重大的決心。
她沒有再理會陳輝父母的熱情,而是將目光重新聚焦在陳輝身上,一字一句地,扔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
“叔叔阿姨,我回來,是來找陳輝的。”
她頓了頓,眼神直白而又滾燙,仿佛要將他洞穿。
“陳輝,你說好的,長大了要娶我。還算數(shù)嗎?”
整個客廳瞬間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陳輝的父母目瞪口呆,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手足無措地看看林晚,又看看自己的兒子。
陳輝的大腦“嗡”的一聲,幾乎無法思考。